柱子在异乡都市打拼了三四年，累了，倦了，想回到山里来。下火车，坐汽车，搭顺路的三轮车，在山下离家二十多里的镇子边，柱子背了行李，开始步行回家。
　　 他穿了一双破旧的网球鞋，鞋底子已经磨得光光的。那还是他在小区里的垃圾箱边捡到的。踩到碎石子散布的路面上，常常要打滑。
　　 柱子吃力地向前走着。一身瘦小的工作服紧紧箍在他健壮的身上，衣服脏兮兮的，像油布。如果不是他背上的那包沉重的行李，倒真像一个乞丐。
　　 他那张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艰辛。额头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远不止三十来岁。
　　 周围群山耸立。一条大路在美丽如画的山间蜿蜒伸展，时而随山势升高，时而依峡谷降低。高高的挡阳山上满山的花岗岩石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使人不敢直视。而山脚下到处杂树丛生，这个季节已经葱葱郁郁。早几年乡里要退耕还林，山坡上的责任田里已经长成了树，只剩下了一点点口粮田。
　　 柱子看到田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麦茬间长出了嫩绿的玉米苗。这会儿正晌午，太阳火辣辣的，一切都像熔化在空气中似的，山坡上，山沟里，到处静悄悄的。偶尔从峡谷里吹来一阵风，栎树叶子沙沙地响。大路绕得远，路两边的灌木丛还没有长起来。走大路肯定更热，柱子没有走大路，而是沿树林中一条小路慢慢地往回走。
　　 一路上，柱子没有见到一个人。山沟里留守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大多是老弱病残幼，况且这会儿正值晌午，都躲在家里了。
　　 六月的太阳在碧蓝的天空中高悬，像一个大火球，炙烤大地。柱子背了一个很大的蛇皮袋。那是他的行李，还有他这几年一点一点攒下的血汗钱。柱子两手紧紧地搭在上面，顾不得背上的汗渍洇湿了短袖衫。
　　 天气火热，柱子走得也火热。刚才在山下的山泉边豪饮了一番，这会儿都化作汗水渗了出来。额头的汗珠滴落地面上，好像冒起一股烟，一眨眼就不见了。
　　 小路两边的野草被烤晒得有些干枯了，栎树极耐旱，绿油油的叶子也显得有些发蔫，无精打采的。小溪藏在深谷里，哗啦啦地流。突兀的岩石阻挡不了溪水的步伐，时而停顿，时而冲激，时而愤愤不平。它们不想永远囿在这里，想要冲出山谷，穿过平原，流向大海。
　　 峡谷里到处有大大小小光滑的鹅卵石，那是被洪水冲激留下来的。柱子对这里的一切非常熟悉，一草一木，一岩一峰，都留下过柱子的足迹。但现在柱子却像一个异乡人，每一处风景都让他感到新奇，而这里的一切也都让柱子感到亲切。小时候，他经常在这溪水里摸鱼，捉虾，放羊，放猪，洗澡。
　　 他缓慢而沉重地迈着步子。往树木葱郁的山坳里走去。那里就是他出生的地方。他想尽快看到妻子、母亲、儿子。现在儿子就要九岁了，已经会赶着牛满山跑了。唉！他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不在家，也没带点什么特别的东西回来，我白混了这些年啊。不过，也没有什么，我回到家里好好干，再不出去折腾了。柱子自我安慰地想。
　　 背上包裹里有给儿子买的玩具枪，还有老板的儿子扔掉的四驱赛车。那次打电话，儿子含糊不清地说想要的，正好老板的儿子要扔掉，柱子捡起来，擦干净一直保存着。还有给媳妇小桃买的化妆品，给娘买的艾灸盒。
　　 日子三两年就可以好起来了。这几年攒下的钱，可以把家里的房修一下，剩下的买羊，买牛，喂猪。种地不能致富，打够口粮就可以了，养羊，放牛，喂猪，我有的是力气，几年后就可以在县城里买房了。
　　 柱子开始幻想如何住进县城里的高楼，如何医治好老娘的哮喘病，如何把儿子送到城里的学校读书，如何像城里人一样和媳妇一起牵着儿子的小手，一家人悠闲地散步。
　　 生活处处有奔头。这些年，他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呢，当过泥瓦工，捡过垃圾，做过保安，扛过水泥包。哪一行也不走运，然而却增长了不少见识。现在他知道应该怎样过日子了。
　　 柱子在山下大路边的大水潭里洗了澡，顺便把衣服也洗了。柱子仰面躺在树阴下的草地上，等衣服晾干。从树枝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晴朗的天空，和栎树叶上闪耀的光斑。偶尔有几只山雀飞来飞去，不远处似乎有野鸡咯咯地叫。
　　 这里有附近山里最大最深的水潭，十几年前全村老百姓花了两年半时间挖的机井。说是抗旱用的，其实一次也没派上用场。后来，这机井就成了村长家的鱼塘。这里水深不见底，绿莹莹，亮闪闪的，潭里有不少野生的鱼虾等等。
　　 柱子想起小时候在溪水里捉鱼摸虾逮螃蟹的情景，那一切都使柱子陶醉。他还想起小时候和小桃在溪水里嬉戏的情景。不知不觉中，柱子沉溺在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中了。
　　 突然，灌木丛林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柱子一下警觉起来，大晌午的，莫非是狼？“谁？”柱子吼了一声，正要找寻防身的东西，那边传来一个人剧烈的咳嗽声。慢慢悠悠的，他看见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婆正从树丛中向这边走来。
　　 那个人哑着嗓子说：“我，柱子娘。”刚说完，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娘！您怎么在这里？”柱子跳了起来，“我是柱子啊。”
　　 “柱子？！”老太婆抬头瞪大浑浊的眼睛，认出是自己的儿子，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埋怨道：“柱子啊，儿啊，你咋才回来啊。”
　　 长年累月积聚在心头对儿子的思念，现在像山洪一般在老太婆的心头翻腾起来。而满腔难言的委屈和屈辱，又使她的喉咙梗塞了。她惊慌失措，不敢正眼看儿子。
　　 “娘，大热天的，您不在家歇息，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捡柴火。”老太婆微微颤抖的手戳着一截木棍，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我们回家吧。”柱子心疼的说。
　　 娘嗯了一声，柱子帮娘把柴火捆好，系上一根够手拉的藤，背了麻袋，弯身拉上柴火，开始一前一后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孩子，你怎么想起回家了？早该回来了。”
　　 “嗯。”柱子低声应了一声，心里内疚。这些年，为了省下路费，逢年过节加班多赚钱，柱子就一直留在城里没有回家。
　　 娘心里存了好多话要对儿子说：“柱子，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
　　 看娘低头蹒跚的走在满是碎石子的小路上，佝偻的背影让柱子感到揪心地痛。娘今年才刚过六十岁，已经白发斑斑。一阵阵的干咳使她的身子也跟着不停地抖动。柱子打记事起，就知道娘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柱子急忙放下麻袋和柴火，一手扶着娘，一手轻轻地给娘捶着背。等娘缓过气，柱子小心的问道：“娘，您——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娘身子一颤，眼泪就要往下掉，无力地摆了摆头：“小桃，小桃她，她，哎——”颤抖的声音使娘无法往下说，苍白的脸也在瞬间痛苦地皱了起来
　　 柱子不知道娘要说什么，继续说下去：“我和小桃都年青力壮，过不了几年，房子就可以盖起来，还可以在城里买一套房。”
　　 柱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高兴地给娘描绘着。娘没有从儿子的话里得到安慰，轻轻地叹气。她不敢回头看儿子，偷偷擦了一把泪，只顾自往前走。
　　 “小桃怎么了？惹您生气了？对了，小桃和孩子呢？”
　　 娘像突然受到了惊吓似的，“小桃，她——她在家里呢。不，她今天回娘家了。”娘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小桃怎么了？病了？”柱子的脸顿时绷紧，眼睛也因为担心而变圆，他焦急地等着娘说下去，但娘只是叹气，还不时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抹着双眼。
　　 娘心里一定藏着事儿，柱子狐疑地想，他轻轻抓住娘的双肩：“娘，到底出了啥事？您慢慢说，不急。”
　　 “柱子，说起来丢人哪。”娘又抹了一把眼泪。
　　 “到底怎么了，你说呀！”
　　 “小桃——她——她被人祸害了。没脸见人，总想着要寻死觅活，在家里躺着呢，我怕她想不开——”娘没有说下去，这些天她一直在这周围守着，怕小桃再犯糊涂。小桃几天前在这里跳了水潭，幸亏被人救过来。不过，这话她没有对儿子说出来。
　　 犹如晴天霹雳，柱子脑子嗡嗡作响，停了半晌，问：“哪个王八蛋干的！”娘听到柱子的牙齿咬得吱吱响。
　　 “你村长叔，那个畜生！桃子一个妇道人家，抵不过——”娘似乎有些歉意，没有看好媳妇，让人给儿子戴了绿帽子。娘小声说，“你天黑再回家吧，省得别人看到——”
　　 “怎么不去告他个老畜生！”
　　 “没用的。村里好几个小媳妇都被他祸害了。那个无赖——又有权，又有势。”
　　 “那天他来家里，说是给我弄个低保户照顾，让小桃跟他去，结果——”
　　 “我们不要什么低保。我们能自己养活自己。真没王法了！”柱子气得浑身发抖，一双拳头狠狠地砸在身旁的栎树上。栎树突然受到了冲击，树干摇晃起来，叶子也跟着乱颤。
　　 “没用的。山高皇帝远，他就是山大王。石头家的媳妇去告他，结果派出所反把她家石头给抓了，连政府发给他公爹的救济款也没收了。”娘劝慰儿子，先忍下这口气。
　　 “小桃呢，在家？”柱子停了半晌，问。
　　 “前晌带孩子走娘家了。”娘嗫嚅着，“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她怎能不在这儿守着呢，小桃要是想不开，再跳河了没人看见。
　　 “我现在就找那个王八蛋去！”柱子咬牙切齿。
　　 娘拉住了儿子。“没用的。这山高皇帝远，他一人说了算的。再说了，吵吵嚷嚷的，让小桃和小峰以后还怎么见人。老天有眼，恶有恶报，让他不得好死。”
　　 柱子看着娘婆娑的泪眼，叹了一口气。“娘，你先回家，我过两天再回。”
　　 娘疑惑地看着儿子：“到家了，怎么又不回？”
　　 柱子想了想，说：“娘，我去把小桃接回来。你别对人说我今天回了，连小桃也不说。”
　　 娘更疑惑了，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下意识地点点头，接了儿子带的桃酥，沿着小路向家的方向走去。桃酥已经碎成了一团，不用咀嚼，放在嘴里就化了。
　　 娘佝偻着腰，吃力地在灌木丛中钻来钻去，不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地咳嗽声。柱子看着娘的背影，扑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柱子坐在树阴里，低头沉思。早已过了晌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在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疼。树上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到处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连鸟儿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山谷里只听得见哗哗的流水声，单调而又执着地流向它该去的地方。
　　 柱子揩干了眼泪，把行李藏好，绕到水潭上边，淌水过了河，握紧了拳头，坚定地向村长家走去。
　　 柱子停在灌木丛边，往下面看了看，一条大路绕过水潭，又转过一座丘岭。一座三层小楼横在大路尽头，是那么刺眼。那是村长家的宅子，门口还停了一辆面包车。
　　 村长家的院子里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村长肯定正和什么人在喝酒。“这狗日的，还真会享受。”柱子呸了一声，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柱子停了脚步，想了想，又转了身，回到水潭这边的山坡上。这里居高临下，远远地正对着村长家的小楼，柱子躲在树阴里，观察那里的动静。
　　 好半天，村长家的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六七个人。一个胖子跟在后面，东倒西歪的，一直送那些人来到水潭边。
　　 柱子屏住呼吸，看那胖子招呼那些人捞了几兜鱼，那些人说说笑笑地装进了面包车。
　　 那胖子一手剔着牙，看面包车启动，看它转过一个弯，又绕过一个山头，转眼消失在了飞扬的尘土中。胖子朝着水潭里吐了几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柱子看胖子站在堤岸上对着潭水撒了一大泡尿。
　　 柱子站起身，认出这个胖子正是他要找的村长，说起来还是他的同门叔叔呢。三年不见了，这老畜生吃得越发肥头大耳了。他顿时忘记了伦理纲常，忘记了法律，忘记了一切，只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他突然站起来，从树阴里跳下来，发疯似地低吼着：“畜生！”
　　 村长吓了一跳，扭过头看，醉眼朦胧，没有认出来人是谁，结结巴巴的说：“你——你是——是谁？你——你要干——干——干什么？”
　　 村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柱子全身发抖，拳头攥得紧绷绷的，指关节咯吱吱响。刚要抬脚冲上前，只见村长肥胖的身子一歪，脚下一滑，一下子滚进深潭里。绿莹莹的水面上腾起一团沉闷的浪花。
　　 柱子一下子怔住了。
　　 看那人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平静的水面上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水泡。柱子刚想下水去捞，可又停下了。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远山近树倒映其中，随着波纹轻轻地晃动。柱子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转过身，隐入密密的树林中。
　　 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这里发出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水潭深不见底，在阳光的斜射下，水面上泛起耀眼的光。淙淙溪流在这里蓄积了力量，痛痛快快地向下游流去。
　　
　　 2014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