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的血液是苦涩的，所以蚊子从不咬他。我曾经这么对桂花说。
　　 二十多年前，我和桂花在同一个小城里念书。相识，相知，然后偷偷地相爱。然而，十六七岁的爱情是经不起命运的牵引的，毕业后我回到了与她相隔百余里的乡下。从此，我不再惊动、打扰甚至打听她的消息，只知道她在这个小城里平静地生活。或者因为思念或者因为流浪，每年我都会来这个小城一次，如花落花开。大街上的人川流不息，每一个都不是我熟悉的背影，但每一个似乎都有着她的气息。
　　 不期却在第二十次的时候，上帝竟让我碰上了她。她挽着她先生的手臂与我擦肩而过。大概走出了十步远，我才忍不住喊了一声。她和他的先生同时回过了头，然后向我走近。没有惊喜，没有激动，没有梦里千百遍地描摹过的场景。想象一个久别的朋友一样握一握手，但我把伸出去了的手掌又抽了回来。
　　 她说，她先生姓胡，在政府机关里上班，女儿已上初中了。正准备到一个亲戚家去吃晚饭，约好了的，想不到竟碰上老同学，好高兴哦！
　　 我说，我出差来这里的，事情刚办完，没车了，明天再回去。
　　 晚上，她和她先生一道来到了我歇居的旅店，邀请我到她家做客，我婉言地谢绝了。夜幕已经遮住了小城，但夜幕下的小城却更加丰富和美丽。我拉上米兰色的窗帘，让服务生上了茶。她安静地坐在靠电视机旁的一把椅子上，有些拘束。我和胡先生坐在床沿上，两个男人抽着烟，闲聊着。透过淡淡的烟霭和桔黄色的灯光，我发现了一只蚊子鼓着双翼从电视机后面钻出来，在她的上空盘旋，正寻找着下口的机会呢。我想爬起来，想提醒一下，但我欠了欠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桂花是最怕蚊子咬的。她的皮肤白晰透亮，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是蚊子的首选偷袭目标。哪怕蚊子只在她的皮肤上停留一下，都会红肿起一个经久不消的小馒头来。而她又是那样的柔弱，怕杀生似的，那些饱餐了一顿的蚊子总是轻易地逃脱了惩罚，唱着歌心满意足地飞走了。我真羡慕那些蚊子，能与她肌肤相亲。如果我是一只蚊子，我一定不会叮咬她的，只会默默地在她的身旁盘旋，守护着她，不让别的蚊子靠近。正因为我不会变成蚊子，所以我就特别憎恶蚊子，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蚊子都消灭。
　　 上晚自习是蚊子最密集的时候，桂花的座位却在一个多蚊的角落。窗外是黑黝黝的桔树林，那是蚊子的摇篮。有一个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青蛙，蹲踞在桂花的课桌旁，当可恶的蚊子一飞临，我的舌头就迅速地出击，把它卷进了肚子里。但我醒来后，仍然只是桂花的一个普通的同学。并且我们之间还隔着好几个座位。
　　 我关注着蚊子的飞行，关注着蚊子的起降。我只能在它飞行的时候出手把它消灭，当它降落了就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在桂花那洁白如玉的肌肤上。如果落在我的手、脚或脸上我会用一千牛顿的力去拍死它。但如果它只咬我或者在咬了我之后就不去钉咬桂花了，我也不会拍死它。总之，这个世界它唯一不能侵犯的人是桂花。然而，蚊子的贪婪是无法满足的，而且有那么多前赴后继的蚊子，它们的观点也无法统一。我只能选择消灭它们。
　　 我伸出手臂去，引诱蚊子的栖停，然后一使劲，蚊子就一下子拔不出它的长矛了，我的另一个手迅速出击，拍得血肉横飞。或者它尚在自由飞行，我的手就象一张突如其来的巨大魔爪一下子抓住了它，然后滚动着指尖把它碾得粉碎。我刻苦训练着，练习到了左右手可以同时出击，弹无虚发。桂花学习特别认真，中午呆在教室里做作业，下晚自习后也要加班，这时候教室里的人便很少，我就可以自由地大显身手地去消灭每一个角落的蚊子。
　　 终于，有一天，她说，阿保，你那么痛恨蚊子吗？
　　 我说，是呀。桂花，好象蚊子都特别喜欢你呢。
　　 她低着头，让额前垂下来的头发盖住了会说话的眼睛，轻声地咕咙着：有些人却连蚊子都不如呢。
　　 我跑出教室，差点飞翔了起来。我知道桂花喜欢我了！真的。
　　 二十年前，这个小城是多蚊子的，无论我们走到哪一个角落，它们都像一个个讨厌的追求者一样。我们偷偷地跑到田径场或者河边的大柳树下或者一个什么树林子里去，说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可那些安静的地方也是蚊子密集和饥饿的地方。我们坐着，在一块青草地或一块大石头上。她把温软的小手插进我的衣袋里，把小脚丫丫也包裹进我的衣服里，再把衣领高高地竖起来，容易受蚊子攻击的部位就这样全幅武装起来了，裸露的部分只有她美丽清秀的面容——这不要紧的，因为离我的眼睛那么近，那么近，我只要轻轻地吹一口气，对可恶的蚊子来说就不亚于一阵龙卷风。我不再去击杀蚊子了，就象一个武林剑客退隐江湖，只想把所有的时光都用来和她说话，或者就静静地看着桂花一句话也不说。
　　 桂花说，你不怕蚊子咬你？
　　 我说，有一种人的血液是苦涩的，所以蚊子从不咬他。
　　 虹儿真的相信了，蚊子是不咬阿保的。
　　 毕业时，桂花却哭着说，阿保，你哄了我，哪有蚊子不咬你的？
　　 我们最后一次跑到那个安静的小树林里。她不再把小手插进我的衣袋里了，而是用一双白藕般的手臂环着我的腰，衫袖高高地卷着，甚至把裤脚都挽了起来。
　　 我吃惊地望着她：桂花，你要干什么？
　　 她哽咽着说，一只蚊子，咬你一口，再咬我一口，我们的血液就在一起了，至少在另一个生命中走到一起了……
　　 那只蚊子在她的头顶上盘旋了好一会，越过电视机向我和胡先生的方向飞来。胡先生正低着头，用嘴轻轻地吹着杯中热气腾腾的茶水，在他的周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气体，透过这层薄薄的水汽，我发现她的眼睛正在寻找着什么。她欠了欠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做。也许，是时间的距离已让我们无法走近了。她只是静听着我们的交谈，我和胡先生的闲聊有一些是重复的，但不能没话说，没话说就有些尴尬了。蚊子飞到我的耳边来了，我没有抬眼，但我知道它的确切位置。我正想把它处理掉，蚊子突然飞到胡先生的身边去了，而他一点也没有发觉。我想像二十年前一样迅速出击把它碾碎在掌心，但我是第一次认识胡先生，不能这么冒失的，便装着也没有发现。
　　 那只蚊子只在胡先生的身边萦绕了一圈，又飞到她的头顶上去了。二十年了，她的皮肤依然是那样洁净和晰白，面容几乎丝毫未变，只是眼睛里特别的平静、幽深。我密切地关注着这只蚊子的飞行轨迹，真的，和胡先生搭话也心不在焉了。蚊子正准备降落到她的耳垂。我差一点喊了出来——桂花，蚊子，一只蚊子！也许，她发现我在盯着她看，有点难为情，便把头低了下去，额前的一绺秀发象帘子一样罩住了依然清秀的面容……
　　 蚊子像做游戏一样，又向我飞了过来。我却不想打杀它了。也许它刚刚咬了桂花一口，让它也来咬我一口吧。桂花说过的，一只蚊子，咬我一口，再咬你一口，我们的血液就走在一起了，至少在另一个生命的里走到一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只幸运的蚊子也许早已死亡。心里没有了杀生的念头，我的笑声也轻快了许多，甚至还和胡先生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很融洽和谐。她也笑着，傻傻地笑着，眼睛似乎在看着我们的笑脸。我又一次发现她欠了欠身、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做、没说。
　　 蚊子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着，它是在寻找合适的地方吧。我也调整着裸露的部位——最好让那只美好的蚊子也降落到我的耳垂。
　　 突然，她轻轻地嘟囔了一句：讨厌，该死的蚊子。然后用手在自己的小腿了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响声清脆，然后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弹了弹。
　　 我有点惊讶了：难道还有一只蚊子？目前我还只发现了一个蚊子呀。它们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
　　 胡先生似乎也惊讶了，转过头，笑着对她说，桂花，怎么啦？你不是说蚊子从不咬你的吗？
　　 是呀。有一种人的血液是苦涩的，所以蚊子不咬他。我的血液是苦涩的。她很妩媚地笑了一下说，但它会咬你们两个呀！
　　 我一时懵了，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只见她蹑脚蹑手地走过来，猛地把小手朝她先生的脖颈上一合，再摊开手掌，一只硕大的蚊子象一朵墨菊一样开在她小巧的掌心。
　　 朋友，你的血液也是苦涩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