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二叔。在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二叔，只不过亲眼看见他，却已经是自己做了父亲以后。
　　 二叔，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都属龙，最有趣的是我的爷爷，还有他们二位的母亲，居然也都是属龙！一家子竟然有如此众多的龙，其实也没有给我们家带来什么风调雨顺，倒是多了些风云多变而已。对了，我们家不是5条龙，而是6条，因为我有个兄弟也属龙。这篇东西就从属龙写起……
　　
　　 我的爷爷是南浔人，不过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上海度过的。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祖父一生没有离开过南浔。在爷爷23岁那年，他父亲替他娶了一房妻子，一个和他同岁的陶姓女子，也是南浔人，就是我亲奶奶。爷爷属龙，当然，奶奶也就属龙的。爷爷新婚第二年去了上海，以后就在上海定居下去，虽然偶然也回到南浔去，却不再长住了。奶奶在婚后第二年，给爷爷生下一个儿子。当然就是我的父亲。那一年，是爷爷和奶奶的本命年，他们都是24岁，所以我的父亲也属龙。
　　 爷爷定居上海，要把奶奶和父亲接去，可他的父亲不同意，他需要唯一的儿子回来继承自己的家业。颇有逆反精神的爷爷，开始与自己的父亲抗争。抗争的历程是整整十年，抗争的结果是几败俱伤。十年的抗争，没有动摇太祖父的决心。结果，奶奶和我父亲都只能继续留在南浔过日子。十年的抗争，爷爷失望了，他却没有选择妥协。他不肯回到故乡，而是另外娶了一房妻子。这个女子比爷爷小十二岁，是苏州人，姓徐。于是，爷爷有了两房同样属龙的女人。很有意思的是，这位苏州女人，两年后，也就是我爷爷36岁本命年的时候，徐氏也给爷爷生下一个儿子，就是我二叔，所以二叔也属龙。这样一来又有两个因为爷爷的抗争而改变了命运的人，一个是我奶奶，还有一个是父亲。他们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父亲。爷爷一直到太祖父去世，都没有原谅自己的父亲。奶奶一直到爷爷去世，没有原谅自己的丈夫。父亲一直到爷爷去世，也没有原谅他的父亲。
　　
　　 小时候，我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不过我却因为奶奶和父亲，对爷爷的不能原谅，充当了爷爷丧事时候唯一的孝子贤孙。爷爷去世的时候，我5岁。偌大的严氏家族来了很多族亲和友人，怎么能没有爷爷的嫡系子孙？我的二奶奶不得不把我从家里“偷”出去，充当丧礼上唯一的继承人。其实“偷”不过是个表象，如果不是父亲、母亲，还有我亲奶奶，有意任她阴谋得逞，二奶奶怎么可能把我“偷”出门？
　　 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二叔也没有出现在丧礼上？他在1949年解放前夕离开上海去了台湾。为什么？慢慢告诉你。
　　 二奶奶之所以会这样做，其实很无奈。她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我奶奶和我父亲不肯原谅爷爷，也知道因为自己也生了儿子，他们就更加不愿意原谅爷爷了。其实，爷爷到晚年已经很后悔。他有两个儿子，在自己晚年病倒在床上的时候，却一个也不能到身边。一个远去海外孤岛，一个近在咫尺，却因为他自己的错误，造成儿子的怨恨。他还知道自己已经有3个孙女和三个孙子，却只能让另外一个老婆厚着脸皮，去抱一个给自己看看。我是唯一在爷爷生前见过他的孙子，也是唯一得到过爷爷礼物和祝福的孙子。可见二奶奶要让我出现在爷爷的丧礼上，实属理所当然。
　　
　　 在我小的时候，二奶奶很喜欢我。过去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因为从血脉上考证，我应该是和她没有丝毫牵连的。慢慢长大后，也就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因为二叔。二叔临近解放去了台湾，爷爷去世以后，二奶奶彻底失去了依靠。她要在解放后的中国生存下去，就必须有可以重新依靠的人。这个人当然不是我，那时候我才5岁。可我是父亲的长子，尽管是伪的，因为我是有过大哥的。还不仅如此，我也是亲奶奶和父亲的掌上明珠。所以，二奶奶要对我好。当然，爷爷在世对我也好。这种间接的情感传递，让父亲和亲奶奶，开始原谅已故的爷爷。于是，又因为二奶奶待我好，获得了我父亲和亲奶奶对她的原谅与同情。二奶奶很快获得住进我们家的权利。在我童年的时候，享受一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感觉：父亲、母亲、亲奶奶、二奶奶、恩娘、养娘，家中所有的长辈都在呵护我。
　　
　　 第一次知道我还有个二叔，大约是5、6岁的时候。自从爷爷病故后不久，二奶奶就住进我们家。每天送我和接我上幼儿园，成为她的任务。当然主要是因为二奶奶喜欢做这件事。我的亲奶奶是个小脚，在我对儿时的记忆里，对我最宠溺的亲奶奶，从来没有抱过我。恩娘和养娘都是才进大上海的农村人，接送我的任务，实在也只有一直生活在上海的二奶奶最合适。
　　 我喜欢每天牵着二奶奶的手，走过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喜欢在弄堂口人声喧哗的菜市场，吃一碗油豆腐粉丝汤，或者是桂花小圆子；喜欢走过鞋匠铺时，听那只八哥讲话；喜欢坐上会叮叮咚咚响的有轨电车，驶过外白渡桥，看黄浦江上的大轮船。黄昏的时候，二奶奶也会牵上我的小手，去外滩看看风景。然后指着很远的黄浦江出海口，告诉我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叫台湾的海岛上，住着她的亲儿子，那是我的亲二叔。
　　
　　 以后，我长大了，我们家也从上海迁到了北京。再一次对我有二叔产生强烈印象，是因为我需要填写的一份表格。
　　 15岁那年，我体检合格被录取为空军飞行员学员，需要在入学前填写一份档案表格。那是我有生以来所填写的表格中，内容最多，最复杂的一份，起码有5、6页的内容。这份表格当然是由我父母亲给我填写的，因为里面有许多是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就在这张表格里，不仅要求填写直系亲属、旁系亲属全部成员，而且明确规定，必须填写清楚所有的海外关系、以及是否有港台关系？
　　 当初，我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入学表格，要填写这么多与我完全没有关系的内容？以后却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中国政治的特色，这样才会便于掌握每一个人。我明白了在某种意义上，人是透明的，是不存在隐私的。我所填写的是飞行学员的表格，总不能将来把一架飞机，交给一个靠不住的人驾上天去？
　　 就是这张奇怪的表格里，我第一次填写了二叔的关系。他叫严治华，在台北的一所中学里工作，是国民党员。当然，表格上也注明了，他是我二奶奶的儿子。这张表格上同样也有二奶奶名字，她叫徐伊芬。
　　 以后，我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去当空军。不过和二叔的事情无关，是我亲奶奶寻死觅活不答应。她生怕自己的宝贝孙子驾驶的飞机，会从天上掉下来。
　　
　　 再一次强化了二叔在台湾的印象，是因为他，终于开始影响到我们家的生活了。
　　 1966年，文革开始了。母亲很快受到冲击，接着街道的造反派贴出了我的亲奶奶和二奶奶都是地主婆，而且二奶奶还有个在台湾的国民党儿子。形势急速升级，街道造反派要清理阶级队伍，把首都的“黑五类”全部赶出去。迫不得已，母亲开始考虑安排两个奶奶回南浔故里。
　　 我从宁夏返回北京，立刻联系了原来的老同学，加上两个兄弟，还有他们的同学，大约20来人。清一色的北京红卫兵装束，浩浩荡荡找到街道造反派的总部。他们吓了一大跳，以为要武斗了。我找到他们的头头，明确告诉他。我的两位奶奶，由我们家里的红卫兵组织现内部管制，不需要外人插手了。我指着身后虎视眈眈的20多个红卫兵，问他：凭我们这些人能不能管制两个6、70岁的老婆婆。他无语，最后只好妥协，同意我的方案，两个奶奶由我们自己家实行监管改造。
　　 荒唐的年代，才会有荒唐的事情发生，而荒唐的事情，也只能用荒唐的方法来解决。我想，这应该也是一条真理。
　　
　　 我第一次见到二叔，已经是改革开放的初期。
　　 80年代初，海峡两岸关系出现松动，恢复了三通。二叔第一次回大陆来探亲了。
　　 二叔直接去了北京。那时候，我已经从四川调到了苏州，在父亲身边工作和生活，也有了孩子。父亲去了北京，他们母子、兄弟在北京重逢。然后，父亲、二叔、母亲，还有二奶奶，又一起回到苏州。二奶奶是苏州人，几十年没有回来过，她思念自己的故乡。
　　 我也就见到了二叔。二叔长得太像父亲了，只是比起父亲，还是略微会高些。二奶奶说，我也和他们很像，其实就是他们兄弟两个都极像自己的父亲。我想起小时候，爷爷也曾说过，我很像他。
　　 二奶奶把我拉到二叔身边，笑盈盈却又含着泪花，问大家：“你们看他们像不像父子？”
　　 母亲也笑着对二奶奶说：“老太太，你亲儿子给你生了一个亲孙子，二个亲孙女，下次带来给你看。他们肯定更像。”
　　 谁知道二奶奶却摇摇头，回答：“治华带来照片我看过，他们一点不像他，都是像妈妈的。还是我们晓燕更像一点。”
　　 然后，二奶奶把我女儿抱过去，说：“连毛毛都有点像。”
　　 父亲笑着说：“那好，就让叔爷爷抱上毛毛，和晓燕一起拍一张照片。”
　　 二奶奶很高兴，点点头，说：“他们祖孙三代先拍，然后我也和他们一起拍，还有继新。这样也是四世同堂了。”
　　 父亲拿出相机，先给二叔、我，还有女儿毛毛拍了一张，接着又拍了一张四世同堂。
　　 拍好照片后，母亲对二叔说：“治华，你要让儿子抓紧了。老太太在想四世同堂了。”
　　 二叔笑起来，指着怀里的毛毛，说：“嫂子，母亲已经四世同堂了。我大儿子还小，才18岁，要等几年了。”
　　 二奶奶也笑，说：“不急、不急，你下次带他们回来我看看就知足了。重孙女我已经有了，晓燕从小是我带大的，他女儿就是我亲重孙。”
　　 二叔对我说：“老太太喜欢你。自从恢复通邮，每次信上都会写到你。”
　　 我也笑着说：“二叔，我也很小就听老太太说起你。恐怕我是我们兄弟姐妹最早知道有个二叔的。”
　　 二奶奶接口说：“是这样，晓燕5岁就知道你在台湾。文革时候，要不是他带人来保护我和你大娘，我们两个还不知道会被赶到哪里去？治华，你侄子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你兄嫂也是重情重义的人，没有他们这些年的庇护，你娘亲早就活不到今天可以看见你。”
　　 说着，二奶奶流泪了。
　　 女儿毛毛在二叔怀里探出身子，用小手去给老太太擦眼泪，说：“老祖宗别哭、老祖宗，毛毛给你擦眼泪。”
　　 二叔也流泪了。所有人都有些泪汪汪。
　　 二奶奶从二叔怀里抱过女儿毛毛，亲亲她小脸，说：“老祖宗不是哭，老祖宗是开心笑出了眼泪。宝宝，你给叔爷爷表演个节目好不好？”
　　 女儿马上说：“好的，我为叔爷爷准备了好多节目。”
　　 二奶奶放下她。毛毛站在二叔面前，大家围坐着看她表演。
　　
　　 自从女儿知道了过几天叔爷爷要从台湾回来看我们，她就开始很认真准备节目。女儿小时候能歌善舞，她还学过电子琴。那天，她表演了舞蹈、唱歌、电子琴演奏，还有古诗朗诵。
　　 二叔对一个不过5岁的小姑娘，有如此才艺叹为观止，不断夸我教育有方。二叔从事教育工作，深感教育对民族振兴的重要性。
　　 二叔尤其欣赏女儿在古诗上的表现，他说：“我小女儿已经十岁了，都不会背这么多唐诗。”
　　 二奶奶对他说：“你要教啊。养不教父之过，这个道理你比我懂。毛毛是他爸爸教的，他爸爸喜欢古诗，就是因为你哥哥喜欢嘛。”
　　 二奶奶有文化，不是文盲，而且很有一些文化底蕴，喜欢苏州评弹，还会被几句唐诗，比如张继的那首《夜泊枫桥》。二叔点点头，对她表示回去一定加强这方面教育。
　　
　　 二叔却在女儿选择的电子琴表演的曲子上，表现出来明显的政治倾向。
　　 毛毛一共弹奏了三支曲子，一支是世界名曲《蓝色多瑙河》，一支同样也是名曲《爱丽丝》，还有一支是《北京的金山上》。二叔很欣赏前面两支曲子，而且夸奖毛毛的电子琴表现力非常不错，只是对第三支曲子却提出了质疑。当然这个质疑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父亲。
　　 二叔问父亲：“你们共产党对这么小的孩子就灌输红色思想吗？”
　　 父亲笑着说：“怎么，国民党就不对下一代实行必要的思想教育？”
　　 二奶奶一听就生气了，说：“你们两个是亲兄弟，别在家里给我讲什么党派！我就知道你们是至亲的骨肉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身上都是留着严家的血！”
　　 我赶紧出来打圆场，哄老太太开心，说：“老太太，您别动气。我们知道自己是严氏后人，是太祖父十八太公的嫡系对吧？”
　　 二奶奶拍拍我的手，说：“还是我孙子懂得哄我开心。”
　　 女儿跑过去拉住二奶奶手，说：“还有我，我也懂。”
　　 二叔大奇，弯腰问女儿：“乖乖，你告诉叔爷爷，你懂什么？”
　　 女儿竟然老腔老调地说：“我懂啊，我们家本姓严。故乡是南浔，爷爷叫严治中、叔爷爷严治华，爸爸叫严鹏。不过爸爸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说，人要认祖归宗。”
　　 二奶奶又要流眼泪了，二叔的眼睛也再一次湿润起来。父亲和母亲都在用意外的眼光看着我，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妻子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连忙去拉开女儿，说：“小孩子懂什么？不要乱说话。”
　　 女儿却不服气，扬起小脸说：“我怎么就不懂？我也有两个名字、两个姓。”
　　 二叔问她：“是吗？那你告诉叔爷爷，是哪两个名字、两个姓吧。”
　　 女儿一本正经扳着手指说：“一个姓乐，叫乐慧。还有一个姓严，叫严翌。乐慧是爷爷起的名字，严翌是爸爸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