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月二十六日）
　　 我与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已经十三年了，我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时，我很崇拜他，无论从品行，还是外貌，都称得上忠厚老实。我们曾经很恩爱。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因为家庭琐事引起的矛盾，在我心里投下阴影，我无法全部抹去。更因为由此带来的对于他的伤害，已经侵蚀到肌体，在婚后第二年，他便生病。虽然，疾病还不足以让他垮掉。
　　 我细心地制定为他治疗、康复的方案，鼓励他树立坚强的信念，以此支撑下去，带病延年。
　　 一一年，他因多年糖尿病带来的并发症，得了脑梗塞，突然的不能走动，住进了医院。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回家几个月的康复锻炼，他不再要人搀扶，丢掉了拐杖，除了吞咽功能未能恢复，基本回复到病前的模样。这个过程反反复复，持续了近半年。
　　 在这段时间里，我多次为他洗涮屎尿，给他喂饭，给他当拐杖，我相信，他可以好起来。
　　 但是，今年清明的脑出血，再次击倒了他。这次比第一次严重的多，除了不能行走，连站立都做不到，吞咽功能更差，而且语言也出现障碍。
　　 半个月住院治疗，做了三次CT，控制了脑出血。医生说，脑出血与脑梗，是两个截然不同、相互制约的毛病，一个需要堵，一个需要疏，而两种药却是相克的。当务之急，是堵漏，解决出血问题，所以，这半个月的治疗重点只能放在脑出血上，两个月后，才能疏通脑梗。
　　 在医院里，一日三餐都是躺着吃饭，只能吃干的，一口水便会呛的咳个不停。每天夜里，至少四次为他接尿，大便弄得满身满床，已经不是稀罕事。
　　 两个月后，再次住院疏通血管，为期一周，没有见到明显的疗效。从上次住院，到回家，到再次住院，喂饭，已经成了必须做的事情之一。
　　 其实，他虽然脑梗、脑出血，不能行走，但也不是偏瘫，手脚都能活动，但他已经习惯了接受一切服务，坦然、依赖，即使让他自己吃，也是拿起勺子撩两下扔开，不喂便不吃，无奈，只好迁就他。
　　
　　 二、（七月二十八日）
　　 原先一百六十五斤的他，这几年迅速地减轻了体重，两条小腿粗细与手腕相差不了多少，已经难以支撑上身的体重。守在身边，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天天的衰落枯萎，却无力回天。这在他的孩子，尤其是儿子看来，也许认为，自己只不过两个月不见，怎么父亲就衰弱到如此地步？
　　 他很懒，懒的苍蝇叮在脸上都不愿去赶一下，懒的一口痰都不想用抽纸去等，而是顺着嘴角就秃噜出去，轮椅轮子上，身上，到处都是粘痰。
　　 为了让他重新站起来走路，我想找个帮手，每天早晚两次搀扶他练习走路，但是，周边的人很难找到愿意来帮忙的，人家宁愿出力干活，不愿意做这侍候人的事。钱，也失去了效力，当然，重金还是能找到人的，但是，我们的经济不允许。
　　 我去残疾人与老年专用器材商店，打听到有一种类似于儿童学步车的一种东西，可以帮助站立不稳的病人练习走路，便买了回来，试一试，效果不错，如果坚持下去，能够让两条腿增加力气，行走有望。
　　 但是，老公只是兴头了两天，便不愿站立，每次都是一再催促，才勉强站一分钟，便坐下，不一会便睡起来，一天二十四小时，起码有二十二小时，他都是闭着眼的。
　　 昨天晚上，我把轮椅推到床尾，将他的双臂环在我的脖子上，用力拉起，要走三步，方能做到床上，但就这三步，他都挪不了，腿一软，跪在床前，我使出了很大力气，再也拉不起他，他的身子整个的往下坠，成了一滩泥。
　　 无奈，我去找来邻居丙君，帮着抱起他，正当壮年的丙君说：“大姐，难怪你拉不起他，真的重，而且他浑身皮包骨，胳臂那么细，我不敢使劲，生怕给弄断了。”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自己的弱。
　　
　　 三、（七月二十九日）
　　 早晨，给他注射了胰岛素后，将轮椅推到床尾，给他套上裤子，拉他坐起，穿上鞋子，换了汗衫。身上脏的，已经被夜间吐的到处是痰。
　　 照例让他抱着我的脖子，照例两手拉住他的胳臂往起拽，好容易站起来，两个膝盖却打了弯，我连忙喊道：“硬住，别往下出溜，你要是再跪倒了，我可没法扶起来。”但这样的话已经不起作用，他“噗”地跪了下去，累的我一脸汗，没能拉起来，只好跑着去喊丙君。丙君不在，他的老婆忙着赶来，和我一起，把他拉起到轮椅上。
　　 中午，饭后他就要睡午觉，反正坐着也是睡，我便把他推到床边，卧室里的大床，上下不方便，而且天天尿与痰渗到床脚和床头柜底下，已经发出呛人的怪味，即使喷洒清新剂也无用。上午，我刷了席子，洗了床单被子，将床头柜搬开，扫了拖了，撒了半瓶清新剂，点了两支檀香，勉强遮住那股味。又将外间的小床铺好，小床高一些，轮椅可以直接推到床边，只消拉起他，拧一个角度，一步不走就可坐下，避免了两腿不支倒下。精简了杂物、家具，也方便打扫。天热，暂时这么着，等天冷再说吧。
　　 午睡，嘴边吐了一堆痰，身下一滩尿，我忍不住的边唠叨，边给他换衣服，扶起到轮椅上，然后刷席子，拿到二楼上晾晒。
　　 这还不算完，晚饭时，推他进餐厅，见轮椅往下滴水，细看，裤子尿的湿淋淋的，凑合着吃完饭，推到卫生间，调好水龙头，水温不冷不热地冲洗他的身子，前面冲好，却洗不到后背、屁股和已经尿湿的轮椅。
　　 与往常洗澡一样，我想让他站起来，两手扶住门框，然后擦洗后背屁股，但刚刚拉起一半，他便瘫下去，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光溜溜的的他，此时滑的像条泥鳅，比跪着更难拉起，我只好放手，去喊丙君，他的老婆问：“大哥又倒了？我去吧。”我告诉她，不行，是在卫生间，她忙帮着喊丙君和儿子。
　　 丙君废了好大劲拉起他，帮着我把身上冲洗干净，涂上沐浴露，处理完毕，送到床上，此时，我们三个都是水淋淋的，老公身上的是洗澡水，我和丙君，是被汗水湿透了衣衫。
　　
　　 四、（八月一日）
　　 周日，老公的女儿来看爸爸，买了钙片和粗煎饼，帮着爸爸剃去胡须，又帮我里里外外打扫个干净。
　　 我说了她爸爸不锻炼的事，女儿埋怨父亲：给你买了锻炼器材，你不用，不锻炼怎么能走路？
　　 看到爸爸腿上一个接一个新的、老的伤痕，女儿很奇怪：怎么到处都破了？我说：他的腿除了皮就是骨头，哪怕是轻轻的碰一下也要破，轮椅已经没有坚硬的棱角，就这样碰到也会破，而且，他的腿破了不容易好，流血的地方包扎了创面更大，不包苍蝇又老是叮着。
　　 女儿替爸爸拿碘伏擦伤口，用消炎的药面撒在上面。老子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不一会，原来好好的脚踝又淌血了，我指给女儿看，她也很诧异，好好儿的，哪里都没碰，怎么就破了？
　　 我也想不通，如果不是她亲眼看到，她也许会认为是我照顾不周，让老爸经常磕到碰到，才会伤痕累累，老天可怜见，让我免受不白之冤。
　　 其实，不是夸自己，我已经是做的很细心了。妹妹常说我侍候人最好，能想到的我都会想到，能做的，我会不遗余力的去做。但是，我发现我已经不是个“女强人”，我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天三次的喂饭，对我是个折磨，不仅是时间长，而且老公连卡带咳，鼻涕眼泪一起上，一顿饭下去半包抽纸，顾着喂饭，还要擦鼻涕粘痰。面对着一塌糊涂的口鼻，我真的恶心，这是不能控制的。他的左边少了两颗上牙，每口饭都要存留一点在豁口处，饭与菜混合的面目全非，挖满满一勺，喂下去，再舀一勺稀饭或者稀汤，喉咙与鼻腔便发出“咕噜”和刺耳的两种声音，大多时候呛咳的佝偻着，吐出粘痰，擦干净嘴，再喂下一口。给他喂完饭，我只能花五分钟草草地填饱肚子，好像是饱了。如果我还想刚才的喂饭，我会一口也吃不下去。
　　 不仅是吃成了问题，排便功能也大大退化。缺少运动造成了他长期的便秘，我给他用了一些润肠药，让他排便时不至于太困难。即便是如此，也是一周到十天左右排一次，每次都要戴着医用手套为他掏抠。接下来，便是连着两三天的不能控制，拉的裤子床上都是。
　　 我很可怜他，13年的夫妻，不是一点感情没有，我会经常的想起以前的他，虽然他被照顾惯了，处处依赖人，但他也曾很关心我。
　　 两年前的脑梗，逐渐改变了他的性格，变得自私，有时不可理喻，我们之间没了对话，少了沟通。我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孤单的熬着日子。
　　 儿女似乎很关心他，女儿也的确隔几天便来探望，给他买些吃的喝的。但儿子已经两个月没来了，这个月，只打了两次电话，询问父亲情况，我不能说他对父亲毫不关心，但我对这种淡漠的关心很不以为然，纵然是工作忙，再忙还不至于忙到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吧？你可以把你的周末留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匀出一些给父亲？回家的车程只是一个小时而已，父子间如同牵着一根线，线紧了，可以擦觉那一头的牵绊，线松了，距离便拉长了，即便是那一头有异动，也变得麻木了。孝心，是要自己亲力亲为的，不是说说而已，不是指挥别人去干的，钱也许是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但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钱解决的。如果不能把握父母健在的时候尽孝心，一旦失去了，再风光的葬礼，再悲痛的自责又做给谁看呢？
　　 有人劝我扔下他走人，我不知道真的事情摊到她们身上，是否会那么做，还是只给我出如此的主意，我不用想，我也不会那么做。如果注定我要受一番折磨，也怪我命不好，看在十几年的夫妻份上，看在这是一条人命，看在有儿有女却得不到丝毫的孝养，如果我再不管不问，于心何忍？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但起码还有良心和同情心，十几年来，以德报怨想以真情换来亲情，但我很失败。不知道是别人以己之心度人，还是我没有做的更好。以老公为纽带维系的不尴不尬的局面，让我感觉大家都戴着一个面具，这是我不想要的。人与人之间，为什么那么现实、市侩，那么重财轻义呢？
　　
　　 五、（八月三日）
　　 清晨， 将轮椅推到床前，准备给老公穿衣服。
　　 夏凉被与薄毛巾被缠在腰间，嘴巴以及脖子下方的席子和枕头上，一滩粘痰，我扯出几张抽纸擦去。然后拿开被子穿衣，却发现被子湿漉漉的，不用说，一定又是尿了。拉起来坐着，晚上睡觉时换的背心，后背及腋下也是湿的。
　　 唉，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被子湿了，席子湿了，外面一天的云彩，屋里刺鼻的臊味。我真的没辙了。忍不住埋怨起来。如果他真的是完全控制不住也罢了，如果只是每天两次换洗，也就是多忙些累些，也罢了，但遇到阴天，不能洗不能晒，这股味儿满屋子呛人，可不是烦人的事？
　　 昨晚十点多睡觉，半夜起来看看他有没有小便，尿壶里有些尿，我把它倒掉，用水冲了几遍，仍旧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刚想离开，他却含糊地说：“别走”随即拉住我的手，我问他要什么，说是要大便，怕他攒不住，急忙推来轮椅，送到卫生间的马桶上坐下。时间是零点三十五分。
　　 这泡大便，足足拉了半小时，困的我眼皮要粘在一起。他就是这样，要么许多天不拉，要么连着几天，慢一点就弄得到处都是。可怜我的手指，一次次的做搅屎棍，想想真的悲从中来，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些？
　　 孝子孝子，这些本该是儿子干的事，儿子在哪里？即使是回来一次，又能帮我多少？反而要忙着吃喝，额外增加劳累。你说，难道眼睁睁看着老爸就这么一天天的衰弱下去？眼睁睁看着的是我，是我，你连看都不曾看到，你看到的两个月前的老爸，你可知他也许正在生命倒计时？
　　 我想说很多，我又无话可说。睡着的人好喊醒，没睡的好喊醒，装睡的难喊醒。
　　
　　 六、（八月五日）
　　 夜里十一点，迷迷糊糊的刚想入睡，听到尿壶磕碰的声音。连忙下床，走到外间屋，想等老公尿完帮他倒马桶里去。
　　 可是，眼前是怎样的一幕啊?他几乎是仰躺着，一只手抓着尿壶嘴脖子，尿壶的口是朝下的。口朝下的尿壶，怎么能盛的住尿？难怪天天湿席子，原来都是这么来的。我简直气晕了，控制不住噼里啪啦地嚷了一通，大约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摸了摸，毛巾被是湿的，夏凉被湿了半截，我把他的身子翻了半圈，席子上像比着画了个人形，脖子下，是一滩粘痰。我帮他擦了粘痰，换了毛巾被，还好，白天刚买了两条新席子，给换上一条，看看尿壶，倒的一滴不剩。
　　 我想发狂，天哪，我也是血肉之躯，我也是带病之身，我也需要休息，为什么这么折磨我？我说：“你简直是要我命啊，让你吐痰吐在抽纸上，让你不要把尿壶裹在被子里，让你每天练习站立，你听了哪一样？我没辙了，让你儿子回来处理，干脆去养老院吧。”
　　 转脸再看看形销骨立的他，四肢的皮肉松垮垮的，明显看得出纤细的臂骨和腿骨。心里又不忍。拨了个电话给他儿子，却无人接听，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没有音讯。这就是你的孝道？难道你们不吃饭不睡觉的工作？难道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你们可以把时间抽出来给儿子，为什么不能匀点给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