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里狗叫声不绝，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村人边跑边喊：“二狗子家的媳妇跟别人跑了，快去找呀！”于是大家打着手电筒，分头沿着河堤一路寻找。但是哪里还有人的影儿，到天明，折腾了一夜的村民都各自回家睡觉去了。二狗子像丢了魂一样，呆呆痴痴地蹲在墙根下。痛苦扭曲着他的脸，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欲哭无泪。他的母亲则趴在地上鬼哭狼嚎，声泪俱下，伤心不已。
　　 二狗子从小就死了父亲，是母亲守寡，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母子俩相依为命，二狗子在地里刨挖，务弄庄稼；母亲在家里料理家务。石头和泥土堆砌的两间小屋勉强能够遮风挡雨。但是一到夏天下暴雨，就会四面漏雨，像筛子一样。真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每到这时候，母亲就会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用上接雨水。
　　 二狗子身材矮小，相貌粗糙，又是一个雷打不动的二愣子老好人。他只会在地里干些粗苯的活，这样每年收割的稻子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他的母亲整天唉声叹气，每每想到此处都会不觉流下泪来。时间一长，一双眼睛都快哭瞎了。二狗子虽说是个老实人，但是生理上的需要是正常的。每到夜晚，他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朦朦胧胧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白天在田埂上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系在脑后，端庄红润的面庞，健康黝黑的皮肤衬托出洁白的牙齿。当她从二狗子身边飘过时，他嗅到了她身上的汗水和肉体混合的女人的香味。他闭了眼，努力想摆脱她的身影，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眼看着儿子神情一天恍惚似一天，母亲急得不知所措。好几次，她都偷偷地跑到老头子的坟前痛苦。她向死去的丈夫哭诉，她没能让儿子去上媳妇，断了一门香火。然后她又怨恨起老头子来，怪他为什么就早早地走了，丢下他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问。哭着哭着，她竟在坟前睡着了。一阵凉飕飕的山风把她吹醒了，幽幽怨怨的山风也好像在低低地哭诉。过路的村人发现了她，劝慰她，陪着她一起往家走去。
　　 村人见她这样，问明了原委，就一边走一边安慰她：“大婶子，你也别太焦心，办法总会有的。咋就能让二狗子打一辈子光棍，他有的是力气。人常说人有力，黄土变成金！”
　　 “唉，我怎么能不着急呢？我的二狗子苦命，从小就没了父亲，现在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取上媳妇成个家。我若死了，怎么去见他死去的爹啊！”二狗子的母亲又抽泣起来，用袖子擦着眼泪说。
　　 “这也不是急的事。大婶子，虽然你们家境不太好，但是二狗子人老实勤快，又能吃苦，日子也还能过下去。眼下本地的姑娘是难寻到了，不过外地的姑娘倒是容易寻些。改明儿，我帮二狗子打听打听。你们只要准备好彩礼就行了。”村人说完就呵呵地笑了。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二狗子的婚事就全仰仗你了。”二狗子的母亲转忧为喜，对村人千恩万谢。
　　 “谢什么呀，乡里乡亲的。我是看着二狗子长大的，总不能看着他打一辈子光棍啊！”村人对二狗子的母亲说。
　　 二狗子的母亲回到家里，她家猪圈里的猪已经饿得哼哼了。她先用木棍加水搅拌米糠，去猪圈喂猪。然后独自去厨房淘米做饭。院子里的芦花鸡正咯咯地叫唤，她以为儿子从地里回来了，就连忙跑出去看。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只见鸡窝里下了一颗鸡蛋。她走过去拾了起来，握在手里热乎乎的，这可是他们家的油盐罐子啊！
　　 中午，二狗子从地里干活回家。一进门，他的母亲就看见他全身都是泥土，身上挂满了汗珠，皮肤晒的黝黑发亮。他这几天在平整秧田，准备过几天撒上稻芽。只有育好秧苗，才能有好的收成。他家的地本来就不多，只分了两个人田地。他又不会手艺活儿，全靠这点地刨食。他只有辛勤地营务，才能多一点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
　　 回到家吃饭的时候，他的母亲就把村人的话给他说了。二狗子听了倒愣在那里，低着头，筷子举在了半空，脸红到了脖子根。母亲就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谈到娶媳妇竟然还脸红，真没出息啊！”二狗子没有言语，低着头吃饭。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上哪儿讨老婆去啊？我们家这么穷，谁会愿意嫁给我呀！”母亲说：“人穷不能志短。只要你有信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你娶上媳妇。”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真到了娶媳妇时，那可是要真金白银啊。没过几天，村人来到二狗子家里。她匆匆忙忙找到了二狗子的母亲，然后说：“大婶子，好消息！你们家二狗子的婚事有眉目了。我有个内侄取了一个云南姑娘。我跟她说了你家二狗子的情况，她就打电话去云南老家帮忙联系。倒是有一户人家有五个女儿，大女儿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他们家愿意把女儿嫁到这边来，但是对方要三万元彩礼。”听了村人的话，刚刚还欢喜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寒到了心里。要这么多彩礼钱，二狗子的母亲犯难了。村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安慰她：“这个不用着急，你再跟二狗子商量商量，我等着你去给人家回话。”
　　 三万元，对于别人家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生活在农村的贫苦农民二狗子的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当母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二狗子的时候，二狗子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蹲在地上，面露愁容。他红着眼睛对母亲说：“妈，您别再费心了，我们到哪儿弄到那么多钱啊？我娶不到媳妇就算了，这辈子就守着您生活吧。”“傻孩子，妈怎么能陪你一辈子啊。等妈死了以后，这世上就剩下你一个人生活好凄苦啊！不管怎么样，妈都要为你娶个媳妇。”
　　 二狗子和他母亲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最后还缺两万多块钱。二狗子的母亲就回了一趟娘家。她娘家只有一个兄弟，见了她非常的冷淡。她开始犹豫了，但还是低声下气地向兄弟说明了借钱的原因。哪知她的兄弟一口回绝了她，然后就不再理会她。二狗子的母亲受到了冷遇，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了。母子俩正在唉声叹气的时候，本门的叔伯都来了。他们看着二狗子打光棍可怜，就纷纷解囊相助，七拼八凑地把娶亲的钱就给弄齐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二狗子也无钱办婚宴，就买了一些喜糖在村里散了，引得孩子们跟着二狗子后面跑着要糖吃。众人都为二狗子感到高兴，能取到一个这样健康标致的媳妇。二狗子自然乐得心花怒放，浑身上下好像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二狗子虽然憨厚老实，但是非常疼惜女人。他自己每天到地里没日没夜地操劳，却从不让女人下地干活。女人只在家里给他的母亲做个帮衬，终日闲得无聊。
　　 生活依然艰辛，二狗子每天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刨挖，换来的粮食只够吃饭。他们家里再无钱置些衣物，更无钱置办家具，日子过得很清苦。
　　 转眼之间，二狗子和女人生了一个儿子。有了孩子，负担就更重了，女人也更加忙碌。二狗子白天地里劳作很辛苦，晚上孩子又哭闹个不停，弄得二狗子心烦意乱，常常乱发脾气。女人就生气了。“你发什么火呀！你累，我就容易吗？你一点能耐都没有，整天就知道在那几块地上用功。这个家过得是什么日子，孩子买奶粉的钱都没有。”女人的话噎得二狗子像一根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吭声。
　　 二狗子家的日子依然过得那么清苦，但是村里其他人家日子却过得红红火火。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挣钱了。还有一些手艺人，如瓦匠、木匠和铁匠等，当然还有一些人搞运输，开起了拖拉机和客运车。他们这些人家都挣了许多钱，先后盖起了楼房。在村子里只有二狗子等少数几家全靠种田为生，他们依然还住着泥坯房子。二狗子的女人每每想到这些总不免要哀叹一番，数落男人的无能。二狗子只能任由他奚落挖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呆。
　　 二狗子的母亲实在看不下去了，核桃似的脸上露出了怒色，就开始教训起儿媳妇来：“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持家过日子，尽说自己男人的不是。这个家是谁在顶着？我们吃的用的又是谁在供着？”没成想，这个女人更厉害：“我说错了吗？你儿子要有能耐就和小虎学学，人家日子过得多滋润，还盖起了楼房。你看我们家，什么都没有，一到下大雨四面漏雨。这哪儿是个家，连个猪窝都不如！”二狗子的母亲气急了，大声叫嚷：“你个嫌贫爱富的下贱坯子！金屋银屋都没有自家的茅屋好，你男人再没用，他都是你男人。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辈子别想歹念！”女人听了就呜呜地大哭起来，然后跑到厨房里抄起锅碗瓢盆就摔，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二狗子看了心疼，立刻就火了，撵到厨房里，一把揪住了女人的头发，就是响亮地两个耳光。女人捂着火辣辣的脸大声嚎哭，引来了邻居们来围观劝架。
　　 小虎就从人群里挤了进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二狗子高高举起的手。然后对他大声喊道：“二狗子你好能耐呀，会打自己女人了！你要真有本事就要像个男人一样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二狗子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转身。女人哭得更凶了，在一头乱发间瞥了小虎一眼。村人走后，二狗子也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他何尝不想让母亲和老婆孩子过上光鲜富裕的生活。可是他一来没有手艺，二来没有本钱做生意，更没有出门打过工，他放心不下老母和妻儿。其实，他也想离开村子到外面去闯一闯，但是他太老实了，见人都说不出半句话。他的母亲老了，她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不愿意让儿子出门去打工。
　　 二狗子的女人心里开始怨恨他了，和婆婆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女人在人前人后总要说男人的不是和无能。这些话就会自然而然地传到二狗子的母亲耳朵里。母亲当然就会护着儿子，数落儿媳妇来。一场家庭战争就在所难免了。最后二狗子从田间地头回到家里，看见他的母亲和女人吵得不可开交。他也不管青红皂白，走上前去揪住女人的长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二狗子的粗暴和木讷性格让女人对他彻底失望了。
　　 几次三番以后，女人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看着怀中的婴儿，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了。但是不管怎样，女人一颗年轻的心已经冷到了极点。她被贫苦的生活，被二狗子和他的母亲折磨的面目全非，再也没有刚来时的丰满红润了。她想离开这儿，去外面过另一种幸福的生活。可是，她一个弱女子能一个人跑到哪儿去呢？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村庄，她唯一的依靠就是她的男人二狗子。然而，恰恰是这个二狗子让她伤心绝望。村里也有几个精明能干的青年，在平时的言谈中，他们多少表现出对她的同情和爱慕。在这些人中，隔壁的小虎经常跑到二狗子家里来玩。女人和小虎谈得非常投机，眉宇之间就有了一种默契。小虎说话幽默风趣，衣着光鲜，帅气阳光，风度翩翩。他见多识广，经常给女人讲一些有趣的故事，逗得女人咯咯地笑，脸上乐开了花。想到这里，女人的嘴角就浮动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福。她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身子就僵住了，瓷在那儿发呆。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二狗子和母亲在地里干活。忽然天边涌来了阵阵黑云，一会儿功夫就遮住了整个山头。一阵电闪雷鸣之后，雨说来就来了。他们抓紧时间抢收麦子，然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了家里。二狗子的母亲一到家门口就尖声叫起来：“你是死人呀？！一天到晚就知道躲在家里睡觉，连外面晒得衣服都不知道收回家吗？家里养的鸡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或者掉到沟里、厕所里淹死了。”女人听了在床上气得发抖，身体像筛糠一样。原来刚才电闪雷鸣，下了大暴雨，震得小屋子快要坍塌下来。女人双手搂着儿子，蜷缩在床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这时候没有听到家人的安慰，却招来了婆婆和自己男人的叫骂。女人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僵卧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女人在一天夜里，借口上厕所，开了门。她带着早已准备好的衣物，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儿子。她强忍着眼泪，咬着嘴唇，转身离去了。她和小虎约好了在村头会合。小虎早就在那儿等着她了，却左盼右顾等不来女人，小虎就焦急起来。这时候女人从远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了。小虎瞥了一眼她手上的包裹，问她怎么搞到现在才来。女人就说收拾了些洗换衣物。小虎笑着说：“你带这些旧衣服干嘛？到了外面我给你买几件新的。”
　　 女人和小虎跑了，二狗子整天像丢了魂似的。他除了要到地里干活，还要照顾幼小的孩子，整天累得不成人样。母亲也哭肿了眼睛，像两个烂桃似的。他们每天恨着女人嫌贫爱富，狠心丢下幼子，自己到外面风流快活去了。他们更是每天咒骂着邻居小虎，骂他是个流氓，拐走了女人，不得好死。他们一家人终日在唉声叹气里生活，日子过得更加凄苦。二狗子的满腔愤怒无法发泄，于是就天天借酒消愁，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二）
　　 女人跟着小虎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在那儿，他们开始过着激情浪漫的生活。小虎很会讨女人欢心，给女人买漂亮的衣服，和女人一起下馆子吃饭。女人眼里就闪烁着幸福的泪花。她想，为什么当初娶我的就不是面前的小虎呢？她和小虎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对小虎，女人多了一份妩媚温柔。小虎对女人也是体贴入微，他们过起了甜蜜的二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