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病症，十多年却一直拖着，吃得，也做得，然还是有不适的地方，拖着总不是长久之计。所以，6月17日，夫陪同我来到了南昌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就诊。
　　 我预约的专家医生是甲状腺外科余济春主任，虽然诊断结果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在真正确定必须住院做手术时，我心里还是感到有些突兀，无措，因为没作充分准备，夫只好当天回家去拿钱拿物。更郁闷的是，住院部床位紧缺，咱住不进去。唉，医院楼房高耸入云又如何，26层又如何，对于患者来说，这楼建得还矮了。幸好我有表妹在南昌，也不用住宾馆，就住她家，别的病人住哪我就不得而知了。
　　 医院的医生是值得称颂的，对我们这些必须治疗又一时住不进来的病人，并没敷衍不管，还是一一安排了床位。只是，这张床看不见摸不着，不能睡眠，可以想像，美其名曰：虚床。
　　 我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新词，耳朵常听到的是“加床几号几号”，就是那种在病房里或过道里见缝插针摆放的床。谁知N多年没住院，病床也“以虚代实”了，怪不得现实中很多东西都是以虚代实啊！
　　 床是虚的，序号却是千真万确，这到底让没床位的人稍稍安心了些，这事有盼头啊。不过我的序号排得有点靠后，虚床12号，我急是肯定。不过呢，18日我就躺在病房里真实的床上枕月而眠了——48号病床。详情具略。
　　 住进来了才知道，这个病房里的人竟然都是乳腺癌病人，她们都在做后期化疗，她们的脸色苍白如纸，她们的头发早已掉光。每到吃饭时，不是这个呕，就是那个吐，看得我心里好难受，好怕。我闲着也是闲着，没事窜到隔壁病房里看，做化疗的。又窜到病房里隔壁的隔壁看，还是做化疗的。可怜的女人们！看着这些姐姐妹妹都患着这种病，我暗下思忖，咱是不是也该去检查检查？但立刻又把这念头掐灭，好好的，可别坏事想绝，这一刀还没动呢，若再整出什么状况，人不都崩溃了么？看来这医院呆不得，呆久了，怕要进精神病院呢。
　　
　　 二
　　 大家都懂的，病人做手术之前，必须签过《术前知情同意书》，也只有签了这张纸，这台手术才算是板上钉钉的事。
　　 19日。吃过早餐，我安静地坐在病房里等经管医生许大夫查房。我知道，今天他会找我谈话，还会要我签那张“生死状”，可等到近中午也没见他的人影。便跑去大厅里问护土。护土吞吞吐吐地说我住的病房因为不是许大夫管的，可能……所以……不过，她说许大夫一定会过来的，让我再等等。忍耐和等待是有限度的，我不等了，准备到医生办公室找他去。
　　 事情就样凑巧，刚出病房，余主任一阵风似的从我眼前闪过，我紧追几步，站在他面前询问。余主任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一边翻一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报上姓名。他马上说，噢，有，有，你明天做手术。说完又匆匆地走了。这下我心里踏实了。看来医生们都太忙，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大约十一点左右时，许大夫来了，以医生那种特有的冷静语气说，你明天做手术，今晚10点之后不要再吃东西了，水也不能喝，记住。具体的等下护土会告诉你。说完就出了病房。
　　 这就是术前谈话吗？就这几句？正好，我也不愿听那些长篇大论尽吓唬人的话。
　　 下一轮就该进入家属签字这道程序了。我猛地想起我的家属还在家里，忙掏出手机拨打夫的电话，催他早点过来。
　　 中午小睡了片刻，醒来后没多久就看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医生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书夹。问过我姓名后，她先把一枚蓝色腕带佩戴在我手腕上（手术病人身份的标记），接着又详细地交待了一遍术前要注意的事项，然后一把翻开书夹，把笔放上，说，你先看看这些，然后签上你的名字。
　　 我心里一直以为非家属签字不可呢。看来，我又OUT了。早知这样，就不急着打那个电话了。
　　 我拈起笔，看也没看内容，眼睛飞快地寻找着签名空白处，唰唰唰，唰唰唰，不就这三个字么，我一口气把所有要签的都签完了。刚要搁下笔，女医生伸出手指指着一条细细的黑线空白处说，还有这。
　　 “与患者关系”，我轻声念了出来。这个咋写？我望着她傻傻地问。女医生说，本人。我一听，脸“唰”地红了，朝她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我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我对女医生说，“我怕痛，我要用镇痛泵！”这是昨天在电梯里我偶然听到一位出院病人说她很后悔没用这个东西，结果麻药醒了后痛得要命。女医生“噢”了一声，马上翻开后面一页纸，指着下端处要我再签字。
　　 终于都签完了，我把笔放下。但年轻的女医生并没急着走，她把书夹摊开，双手递给我，说，你还是再看看吧，有些东西你得看清楚看明白。我一把推开，笑着说，不用看了，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明白。她就没再坚持，刚要合上书夹，我的目光无意落在上面一句“如不同意以上检查和治疗，自行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
　　 那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情大好，我手指着那行字，说了一句俏皮话，“我同意了以上检查和治疗，如果手术意外，我还要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吗？”年轻的女医生笑了起来，她合上书夹，边笑边走出去。
　　 我也笑了。想起十多年前，也是做这个手术，也是在这个医院，夫为我签字，他说当时看着那十多项风险啊意外啊并发症啊，只看得心惊肉跳，只感觉字字千斤，头皮一阵阵发麻……
　　 亲爱的，你多傻，那些东西怎么能一个字一个字看呢。
　　 在这个世界上，生命中有些事情注定是别无选择的，必须听天由命啊！
　　
　　 三
　　 20日。早上起床后，洗漱完毕，因为不必吃早餐，只看别人吃总是没趣，于是我干脆又躺床上了。九点多时，一位护士走进来喊，48床，现在你转到24床去。我一听，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太好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病房了。
　　 一阵忙乱，护土卷铺盖，我和夫收拾衣物，俩个人翻箱倒柜的生怕丢落了东西。
　　 24床是我向往住进的病房，靠窗，空气好，视线好，重要的是这里躺着的都是做甲状腺手术的病人。见了她们，如见故人，我欢喜得在病房里都要哼起欢乐的歌了。
　　 一切妥帖后，我才有空来一一打量她们——我邻床的病友，22床和23床。22床来自抚州，是一位纯朴的农村妇女，我喊她大姐。她告诉我，她是16号做的手术，可快一个星期了还感到指尖和面唇发麻，有时手脚抽搐。我很同情她，其实做手术也靠运气的。23床是南昌本地人，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慈目善眼的菩萨相，我叫她大妈。不过，此刻我并没有看见她，只看到她的儿子女儿，在我进来之前，大妈已经上了手术台。
　　 夫一直默默陪我坐在病房里等，等到23床的大妈都出来了，我还是没进手术室。别人又开始吃中饭了。这时，护士过来帮我吊了一瓶点滴，说是补充能量的营养液。打完点滴还是等，又不敢走出病房闲逛，我等得心烦意乱，只好躺在床上看电视，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快四点……我连连抱怨，什么医院，让人十五六个小时水米不沾，饿不死都得渴死呢！
　　 就在这时，“骂”曹操曹操就到，一位穿着外科手术衣的男医生走进病房高声宣旨：24床——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不等他说别的，我从床上腾地坐起，双脚飞快地落了地，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后面大踏步往外走。
　　 夫紧追出来。一出病房，他一把抓起我的左手紧紧握在他手中。我脑子里当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这一握，我的脚步慢了许多，在心柔软下来的那一瞬间，我心中突然溢满了不舍……那刻，我们并排缓缓地走着，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只是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握之中。我懂，他也懂。那刻，只希望脚下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快进电梯时，男医生让夫止步，让我换上手术室专用的拖鞋。然后，我看到夫伸出的手，在捡我脱落的鞋子……电梯的门缓缓合上，一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我的心，随着电梯的急速下降，也在急剧地往下坠落……但愿，一切都只是短暂的隔绝与分离!
　　 出了电梯，跨进一个厅，看到里面摆放着三四辆手术车，上面躺着没有知觉的病人，有医生在旁边看守着。原来这就是苏醒室。“等会儿我也要躺在这儿苏醒。”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时，一位医生过来递给我一个消毒帽，我忙把头发捋起，戴上，然后紧跟着那位医生一直往前走。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通道，我一边走，一边作深呼吸，心里逐渐放松下来。走了一段，拐了几个弯，还没到手术室，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我看啥啥都新奇，不由自言自语地说，“呀，好大，像一个迷宫啊！”走在前面的那位男医生掉过头对我微微笑了一下，说，是啊。
　　 随即他推开一道门，我一脚踏进去，嗬，这个厅好大，宽敞明亮，两旁都是椅子，坐着六七位等做手术的病人，他们正打着点滴。
　　 人多真好，我一点都不紧张了，我微笑着打量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能不能撞上一个熟面孔，当然都是陌生的。这时，一位女医生过来让我坐下，很快就有护士过来给我打点滴。趁这空隙，我和邻座的一位大姐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上了，她也是做甲状腺手术的。同病相怜，我们聊得甚欢。后来不知她怎么说到她的女儿，我也说起我的女儿，两个做母亲的便都忘了自己来这儿的使命。
　　 但我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止，她被医生叫去做手术了。我只好在沉默中等待。这时一位坐另一旁的男人坐过来跟我搭讪，他说他是开鼻孔的刀，心里好紧张，问我怕不怕？
　　 他一定是看我刚才我又说又笑的想从我这儿借助一点勇气吧！看他那紧张兮兮的小样，我真不忍心再笑他，我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怕，不要怕！他“嘿嘿”地笑。
　　 和这个男人还没说上三句话，他也被叫走了。
　　 一会儿，又有几位病人相继进了进手术室。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我盼望着自己也快点躺在手术台上。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终于听到医生在喊我的名字，我忙扭头扫了一下大厅里悬挂的钟，四点二十七分整。
　　 又是一条小通道，通道两边都是手术室，我边走边抓时抢刻地四处张望，一眼瞥见有一间里面围满了医生在做手术，很想驻足停顿一下，但那个医生领着我飞快地往前走。说实话，这地方谁也不情愿来，可既然来了，想看的想知道的东西太多，嘿嘿，好奇心害死猫。
　　 终于跨进了手术室，进去后，触目惊心的是那张“床”——手术台，接着我的目光落在站立的几位医生身上，然后是旁边的各种医疗仪器设备……请躺上去！这时，一位女医生指着“床”对我轻声说道。接着又说，把衣服扣子解开，不要脱下。病痛面前无尊严，我一切听从。很快，有被子之类的东西覆盖在我身上。接着，又进来了三四位医生。这时，我听到一位男医生说，好，现在可以开始了。此刻我心中倒是毫无恐惧，非常平静，我睁着眼睛，仰望着头上的无影灯，心想，要打麻醉了，这个好痛啊，一定要忍住！但是事情并没有按我想像的发生。
　　 只见一位医生拿着一个白色小面罩在我的脸上方一动不动。我满腹狐疑，不打针，就这样麻醉吗？瞬间，我看到那个小面罩在我鼻尖上面轻轻地左右移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迷魂药？好，我倒要看看你多久才能将我放倒！”我在心里默念，一，二……“三”还没数完，我一下就晕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脑袋一片涨痛，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出一个个杂乱的场景，闹哄哄乱糟糟的，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交迭，纠缠……似梦非梦。我竭力摆脱这种混乱，竭力在记忆里搜索，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是这样子？突然，我听到一个清朗的女声在耳边说：“好啊，你醒了，现在可以回病房了。”
　　 我一下清醒了，马上接口说，“手术就做完了吗？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啊！”
　　 “是啊，你是做了一个梦。”听得出，那个医生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真的做了一个梦，真的做了一个梦……”我闭着眼睛喃喃地自语着。只是，梦中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刻，我的大脑出奇的清醒，我伸出手在两片衣襟上慢慢地摸索，把解开的扣子一个一个扣上。扣好后，还特地把衣角拉了一下，想着是不是扣齐整了。
　　 之后，似乎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把我放到病床上，我的神志才又开始渐渐变得清醒起来。清醒之时，意味着痛苦的开始！
　　 这个夜，注定是漫长的，注定要受煎熬。
　　 最开始是感觉头晕得非常厉害，一阵阵的恶心，想呕吐，却吐不出来，胸口堵得慌。随后发现自己全身动弹不得，原来身上缠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右手，绑着自动测血压的臂带，隔30分钟就被勒得紧紧的，只感觉整个手臂上的血管都快破裂。左手，挂着点滴，还有镇痛泵。手指、胳膊、胸部、腰部都夹着夹子连接着心电图监测仪。鼻子插着氧气。刀口处，连接着一个真空负压引流瓶。要命的是，为了止血，刀口上面居然堆放着一袋食盐，一斤哪！如一块石头一样压着。这是为了止血，凡做了甲状腺手术的都必须这样。
　　 这个夜晚，就这样仰面朝天躺着，像僵尸一样活着。脖子不能转动，身子不能翻动，双手不能抬动，能动的就是这两只脚了——只好不停地扭动着这双脚，一夜又踢又蹬的，估计床单都快被我的脚踹出洞来了。
　　 这一夜，脑袋昏痛，刀口刺痛，手臂胀痛，腰背酸痛，周身特别难受，惟有忍着一分钟一分钟地捱……我不停地询问夫的时间，现在几点了？问完后又不记得了他的回答。一会儿又问他，现在几点了？
　　 “这一夜”于我是个怎样的时间概念?是夜如年，是寸阴若岁！
　　 但，潜意识里我暗自庆幸，痛，是活着的感觉……此刻我平安我就是幸福的。
　　
　　 四
　　 这就是我的一周住院手术经历，没有惊心动魄，却是一生铭记。
　　 写下它，因为每一场经历都是一段故事，一段独属于自己的故事。无论苦与痛，悲与喜，每一种经历都是生命独特的体验，值得珍藏。
　　 感悟生命走过的痕迹，我想，我会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感恩我所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