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淑媛的无奈
引子
除夕,余淑媛站在老家三楼阳台上,看着枫镇上空绽放的礼花,嗅着空气中欢乐、喜庆的气息,心里却充满苦涩,礼花绽放的瞬间,清晰地映照出时光在她美丽、稚嫩的脸上刻下的岁月走过的痕迹。
今夜,万家欢乐,家家客厅的电视正在直播央视春晚。周杰伦的一曲《青花瓷》,仿佛清泠透亮而又蜿蜒回环的山泉溪涧,流入家家欢歌笑语,声声入耳。可是,余淑媛家的客厅却是空旷、寂寥的,没了小军,没了父亲,也没了一拨一拨的拜年人。母亲也因身体不适,早早回了卧室。
想到母亲,余淑媛便觉得让母亲在这样的晚上独自躺在冷冰冰的卧室,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便离开阳台,到母亲卧室去。
母亲侧身向里躺着,睡着了般。二十多年了,在枫镇一直活得自在甚至有些嚣张的母亲,此刻,在床头灯微黄的灯光下,她瘦削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寥、孤独,余淑媛一直忍着的泪一下子落下来。
曾经她的家是别人眼里最幸福的家,她和小军过着被同龄人艳羡和嫉妒的生活。在别人眼里,她们住漂亮的大房子、出行有名车代步、进出金城的高级会所、任意购买价格昂贵的奢侈品。生活的艰辛远离她们,大学毕业,不愁就业,金城建筑行业龙头——盛大地产公司的大门时刻为她们敞开着,弟弟小军是公司未来的掌门人。而与她们同龄的众多的大学毕业生,挤破脑袋也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终日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更不用说车和房了。
可是,余淑媛并不为此快乐,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做富二代。人们哪儿知道这个群体光彩照人的背后,承载着超负荷的压力?他们要学会更多地面对世俗,面对挑战,他们得舍弃选择的权利,只有无奈接受。
余淑媛知道,中国第一代富人产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他们敏锐,有魄力,但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他们的孩子,其中的极小部分变成了受教育程度虽然很高,但个人素质却较低的“富二代”。而媒体,尤其网媒不时曝出“富二代”拿钱摆平交通事故后,世人眼里的“富二代”就是爱飙车、爱闹事、爱炫富、爱享乐的民营企业继承人,是挥金如土、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正如金城人常说的那样,“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富二代”的群体形象因此跌入谷底,倍受指责。
但是,余淑媛不是,她也不该遭受白眼。她安静、聪慧、有思想、肯上进,对生活有自己的定义,对未来有自己的梦想。她是善良的,有一副菩萨般的慈悲心肠。
在省城上学的那几年,每到周末,她都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去逛街,去美术馆看画展,去图书馆看书。一天,她们在繁华的的东大街漫步,感受都市的时尚与活力,释放一周的疲倦。可是,一处不和谐的景观,破坏了余淑媛快乐的心境。在民生商城前,一棵国槐树下,一个没了双腿的老人,趴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只装了几张五角、一元、五元的大瓷碗。老人深深低着头,偶尔抬起来,望望身边走过的行人。微风拂过,她花白的头发在头顶飞舞,偶尔抬起的脸上,是无助的眼光、悲苦的神情。余淑媛心中最柔弱的那根神经被深深触动,她眼圈红了,拿出随身带的所有的钱,放进那只瓷碗。
如同潘多拉打开了宙斯送给她丈夫的魔盒,灾难降临了,余淑媛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她仿佛跌入黑暗的地狱,看不见希望在哪儿,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可是,生活容不得她彷徨、退缩,她的肩上承载着一个企业、一个家族的责任,还有父母的希望。
一
列车徐徐驶进金城车站,车厢抖动了一下,停了下来。西北大学新闻专业在读研究生余淑媛,拎着一只小巧的拉杆皮箱,走下车厢,在站台上略作停留,抽出皮箱的拉杆,然后往出站口走去。从火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一窝蜂般跑过她身边,又忍不住回头望望她。
余淑媛值得人们回头一望。她是美丽的,她的美是静物的美。同学相会,亲友欢聚,她置身其中,微笑着,轻易不会开口说话。与她那些善于辞令、个性奔放的女同学相比,她的恬淡、温和更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渐已远去的典雅味道。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白得晶莹剔透,细细的、眼角稍稍上翘的眼睛黑亮有神。额如蟹壳般光洁,黑发瀑布一般从脑后垂下腰间。窈窕的身段,穿一条无袖白色真丝长裙,让她如仙子一般飘逸。
父亲余满堂的司机老张等在站前广场,看见她,便迎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皮箱,打开后备箱放进去。余淑媛在弯腰上车的瞬间,又有了那种熟悉的如芒刺背之感。
五年前,西大录取通知书一到,父亲就决定老张开那辆加长版凯迪拉克接送她上学。余淑媛拒绝这样安排。她不愿顶着富二代炫目的光环走进大学校门,一开始便与同学隔膜着,让自己孤绝于友情之外。她愿安安静静地在这所西北名校,度过她最美好的一段人生岁月。可是,父亲不放心她只身一人挤火车。他说,火车上什么人没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我的女儿怎能和那些人混杂一起?有老张接送,我放心。父女各持己见,后来,还是母亲从中协调,让老张只在金城车站接送。
即使这样,余淑媛还是为每一次上下凯迪拉克时,被周围投射来的目光灼伤。那是怎样的目光啊!那混合着艳羡、妒忌、仇视的目光,让她或平静或愉悦的心情陡然消失。可是,今天与往日不同,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被老张异乎寻常的凝重神色逼退。
上课前,父亲打来电话,让她赶下午两点四十九分那趟车回家。她想说,若没什么要紧的事,她放了暑假再回去。可是,父亲不容分说挂了电话。她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以。爸今天怎么啦?一丝疑惑像一片云飘过她明净的心的天空,然而,瞬间消失。
此时,坐在车上,余淑媛回想起上午父亲的电话,被她忽略的细节突然浮现脑海:父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是沙哑的。余淑媛的心陡然狂跳起来,身体也有些微微的颤抖。
张叔,我爸……妈……没事吧。她抖着声音说。
没事。老张手把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
哦。她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她想多了。
媛媛。老张声音低沉地说,你是大学生,能看开世事,回家后好好劝劝你爸妈。
我爸妈怎么啦?我家出了什么事?她一下子坐直身子,双手攀住老张的椅背,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你回去就知道了。老张沉默了一会儿说。
二
金河从秦岭流出,流至枫镇,竟紧贴着白山绕一大弯,弯出了一块硕大的盆地。不知哪年哪月起,这盆地上便有了人家,一年一年的,青瓦泥墙的屋舍便连成四、五里长的街巷,鸡鸣狗吠,人欢马叫。白山其实不白,漫山的枫树,到了深秋,枫叶红了,丹霞一片,美不胜收。也不知哪朝哪代起,这儿就叫了枫镇。
余满堂没有像别人那样,暴富后将家搬进市区高档住宅区,乡下的老房子只在逢年过节、清明等日子,为祖宗上坟时住。余家依然住在枫镇,只是老房子几经翻修,成了一栋极其豪华的乡间别墅。
余家不仅仅余满堂不愿住进城里,妻子张桂花也不愿离开枫镇。枫镇好,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再说,开车进城只需三十分钟,简直就是城中村。近几年,市里几家大型企业纷纷迁至枫镇,一些有钱的城里人,为了躲避市区越来越严重的空气污染,也在枫镇买地盖楼,将家安在这儿。于是,枫镇地价节节飙升,枫镇村主任也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年下来,轻轻松松就能挣几十万。因此,每到换届前后,竞选村主任的热闹景象简直可与美国选举总统相媲美。
镇上,家家有人进工厂做工,家家拆了旧房盖新楼。学校、幼儿园、商场、超市、酒店、餐馆、发廊、美容院等,或应时而生,或扩大规模。山水田园的枫镇一下子变得热闹、时尚了。
余家别墅位于金河畔,与镇街隔开约五百米距离。门前,有一架紫藤,蓊蓊郁郁的,每当夏日午后,紫藤下一片绿荫,微风拂过,芳香四溢。可是,今天紫藤绿荫下,多了一具水晶冰棺,周围层层叠叠地放着花圈,数不清的挽幛、挽联在楼前飘拂,悲哀弥漫在空气中。
余淑媛下车后,有些晕眩,她定一定神,揉揉眼睛,这是她的家吗?
可是,金河在门前悠悠流淌,对面白山上硕大的白火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余淑媛不得不相信,这一片冰天雪地就是她亲爱的家。
院子里,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可是,爸,妈,小军,你们在哪儿?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在这片熟悉而陌生的世界飘荡。咚!她撞上冰棺,好奇地透过PC玻晶板柜面向里张望。
小军——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余淑媛灵魂崩溃,抓住冰棺的双手松开了,身体摇摇晃晃,慢慢地,慢慢地,向后倾倒……
媛媛——姑姑余春花凄厉的喊叫声仿佛远在天外,跌跌撞撞奔来的余满堂骤然花白了的头发恍若云里雾里般模糊。只有两岁的小军蹒跚着脚步的样子异常清晰,他扬起一张胖乎乎的脸,用肉嘟嘟的手,指着漫上几块鸽灰色云团的天空,奶声奶气地问她,姐姐,谁把天抹脏了……
啪!一滴水落在脸上,接着,一滴接一滴地落下来。下雨了吗?她睁大眼睛,父亲悲愁的面容、姑姑泪水纵横的脸,渐渐清晰起来。她想起家中正遭遇的惨事,悲哀便如滔天巨浪般汹涌而来。爸!她挣出姑姑的怀抱,哭倒在父亲怀里。
小军啊,我的儿,是哪个挨刀的王八蛋害死了你?你告诉妈,妈去和他拼命!余淑媛还没走进母亲的卧室,便听见她嘶哑、悲愤的哭声。妈!余淑媛扑到床前,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夜深人静,有微凉的风拂过,院子不再如白日般燠热。母亲被骤然而至的悲伤压垮了,躺在床上输液,父亲也被余淑媛劝着躺到床上。余淑媛坐在冰棺前,陪着小军。冰棺里的小军,睡着了般。那些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神色,一扫而光了——这会儿完全象个孩子,纯洁舒畅。微微卷曲的亚麻色头发,有一绺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眉目清秀。淡粉色的T恤,白色长裤,看着很阳光。动不动咬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线条舒展开来,变得平和。哦,小军,你这样子,怎么能让我相信你已死于非命?泪水又涌出眼眶,凝成一颗颗泪珠,滑下眼角,从她冰凉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三
小军为了一个女子死在凌晨的夜店。余春花握住余淑媛的手,说,这孩子太争强好胜了,为了一个女人使强斗狠,结果搭上自己一条命,太不值了。余春花的泪哗哗地往下淌。
余春花是余满堂唯一的妹妹,金城师范毕业后,做了几年小学教师,后来,余满堂的建筑公司缺少帮手,她便辞职做公司的办公室主任。从一个小小的建筑公司发展到今天金城地产行业的龙头企业,余春花功不可没。十几年来,她用心辅佐哥哥余满堂和几个叔伯兄弟,克服重重困难,创造出盛大今天的辉煌,却不求回报。为了盛大高层的和谐,为了盛大的发展,她拒绝余满堂升她做总经理的提议,依旧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余春花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觉得无论在什么位置,她都属于盛大,属于风云变幻的商海,都能为这片改革开放的热土奉献自己的光和热。她爱侄儿侄女,像爱自己的儿女一样,虽然小军是她们余家的独苗,但她的爱是均等的,绝不会像哥嫂那样厚此薄彼。小军的死,她很悲痛,可是,她还得忍住悲伤,照顾哥嫂,料理丧事。
此刻,看见余淑媛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泡,疑惑地看着自己,余春花便用面巾纸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待情绪平复后,将小军死因告诉她。
小军比余淑媛小三岁,在临江市一家私立大学读企业管理专业。和余淑媛的平民风格相反,他是走贵族路线的,开雷克萨斯上学,穿GiorgioArmani时装,腕上是一款他刚上大一时父亲送给他的限量版的欧米加腕表。小军是英俊的。亚麻色的头发漂亮得令人目眩,光洁白皙的脸庞,有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眉目清朗,鼻梁高挺。在他身上,既有聪慧与灵秀的特质,又有着更多的狂傲不羁、邪魅冷酷。
在临江市,小军像在金城一样,动不动逃课去飙车、进出高级会所、购买奢侈品。因出手阔绰,有了一帮同学做跟班,出出进进的,常有三五人簇拥着。时不时带人到夜店K歌、喝酒,酒后与人口角、大打出手也是常有的事。
六月的一个晚上,他照例载了几个同学去了常去的那家夜店,点了杰克丹尼。杰克丹尼色泽深厚,口感馥郁、芬芳,虽然有点干辣,可这正是美国人的特点:实在、纯正。再与可乐交融在一起,更有味道,轻松畅快,乐在其中。小军第一次喝杰克丹尼,便喜欢上了它,而且越喝越上瘾。如同很多在酒吧喝酒的男人一样,小军在夜店喝酒时,把杰克丹尼当成自己,把可乐当成女人,这种看似毫不相干的结合让夜店的气氛更加暧昧。此时的小军,一边喝着兑了可乐的杰克丹尼,一边注视舞池中央穿黑吊带裙的妖冶女子。变幻莫测的灯光下,伴随明快的音乐节拍,黑衣女子像蛇一样扭动性感身躯,浓妆艳抹的脸上,两只熊猫一样的大黑眼圈里射出放浪、妖冶的眼光,紧紧勾住了余小军。好几个晚上了,他都坐在这儿喝酒,看黑衣女子跳舞,而黑衣女子也频频向他抛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