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义犬
“老头子:这不怪做儿的不孝,只怪你不会作父亲……”
“变心!偏心!不把15万元钱拿回来,还想住这里……”不等钟耀把话说完,他的乌鸦嘴媳妇抢过话头,对公公老钟头一阵抢白。
“哎!手背手掌都是我的肉啊!自从你娘死后,没有人痛他了。他现在那么困难,帮帮他不行吗?”钟老头带着祈求的口吻对眼前的儿媳说。
“帮帮他?哼!我以前困难的时候谁帮过?我的孩子将来也要房子,他可能帮吗?哼!帮帮他!说得好听!”乌鸦嘴说。
“我们父子不把仁义恶深了。你明天到钟荣家里去住,天经地义!”
钟老头听了,有话说不出,手捧着头,蹲在屋檐下,老泪涟涟。
“怎么啦!哑巴啦!拿钱的时候装哑巴!要你讨回的时候也装哑巴!”乌鸦嘴说罢,走过来,推了钟老头一掌,钟老头从台阶上栽了下来,脸被台阶的棱角碰破皮流着血……
这时,他家的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过来,扑向气势汹汹的乌鸦嘴“汪汪”大叫,乌鸦嘴赶快后退。钟耀忙来赶狗,可是越赶它叫得越凶,一次一次地也扑得越凶。
钟耀本来就有气无处发,看到狗也帮老头子,拿起一把铁锹就猛地向它抛掷过去,狗转身躲闪不及,一条左后腿硬生生地给铡掉了。狗一瘸一拐地狂奔着,血流如注,不一会儿就倒下了,呜呜地哀鸣着。
钟耀跑过去拾起铁锹还要追受伤倒下的狗。老头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愤怒地说:
“你们不要害畜生!它与你们无冤无仇!”
“怎么样?我说他把狗都看得比我们重吧!”乌鸦嘴火上加油。
“老头子,你……”钟耀用手指着父亲的脸,咬牙缺齿地想说什么。但看到老头的脸上的血,把话头收了回去。
老头子擦着脸上的血,向他睡的房间走去……
“钱拿不回来今晚就只最后一夜!”
乌鸦嘴下最后通牒。屋里安静下来了。
这是发生在15年前的一幕。
原来钟老头年轻时带着钟荣和钟耀两个孩子进城后,靠着码头搬运劳动,做了三间平房。那时,钟荣8岁,钟耀6岁。钟老头为了孩子的就业,在50岁提前退休时,钟荣19岁了,钟耀才17岁。当时的政策只分配一个顶班招工的指标,按政策要求钟耀还没有达到招工年龄,自然就由钟荣招工了。钟荣招工以后,钟耀怎么补偿?钟老头许诺在他们两老百年之后,三间房子由钟耀继承。弟兄俩当时也都懂事了,当场表示同意,此事还立了家庭承诺书,特地把孩子的舅舅从湖北请来作中间证人。
可是谁想到,钟荣招工才7年,因企业解体下岗,这样,失去了工作和房子的钟荣,经济状况不好,带着老婆孩子一直租房住。眼看孩子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恰恰在这时,钟荣出了一场车祸——自己骑摩托车不小心,摔残了一条腿,家庭经济更加困难。在这种情况下,孩子的舅舅,把他们一家接到了湖北,孩子在湖北打工。
钟荣招工以后,钟耀高中毕业在家做了几年小生意,由于生意不景气,后来两口子带着孩子一直在南方的城市打工,这一出去就十几年没有和家庭联系。这十几年里,家庭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不知道,——母亲死了没有回来,他母亲的丧事是由他哥哥一人操办的;哥哥伤残了他也没有回来;没有留下电话,老家村里有出门打工的看到过他,给他告诉过家里的情况,他没有回音。
后来,老钟头的居住区因为政府开发征用土地,老钟头的房子有一间在征用的范围之内,政府给补助了30万元钱。拿着这30万元钱,他想和钟耀商量一下,根据实际情况给钟荣的孩子调剂一部分款,可是没有办法联系到他。而长孙的婚期又到了,女家的要求是必须有房子。万般无奈之下,老钟头把自己的看法告诉了孩子的舅舅,孩子的舅舅认为反正手背手掌都是父母的肉,也就同意了。还表示以后即使钟耀有意见,他也帮助作工作。
可是谁知道,钟耀后来辞厂回家,知道了父亲擅自把房屋补助款分给了钟荣的儿子15万的事后,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就发生了前面的一幕。
为这事,当日的证人——他的舅舅来劝解过,被乌鸦嘴臭骂了一顿,讨个没趣走了。眼下他们就是要老钟头到湖北去找他长孙要回那被分走的15万元钱。不然,老头就不能归家,要他长孙去管吃管住管养老。你想,老钟头会这么做吗?
老钟头一晚没有睡好觉,他反复想了又想,无论根据后来变化的政策还是钟荣的家庭现实来看,觉得当时对房产的处理是草率的。现在钟荣这一个家庭全靠长孙支撑着,孙子又买房又结婚,手头也非常紧,这笔款能要吗?再说,他们买的是商品房,本来就不大,自己也绝对不能到他们那儿去啊!那里怎么能够安下身呢?钟耀夫妇要把我赶到他那儿去,这不是明显地要给他的家庭添麻烦吗?
想到这里,第二天不等天亮,老钟头就把另外15万的存折放到书桌上,把自己的行李卷,还有一些衣服,用两个编织袋装着,挑着出了门。
出门时,钟耀夫妇的房里正响着均匀的鼾声……
雄鸡叫白时,黄泥村里,钟启一早起来,刚刚咿呀地打开大门,看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旁边放着两个编织袋子,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楚后,又吃了一惊,忙问:
“老哥:你这是干嘛?这么一大早地坐在这里?”
钟启是老钟头的堂弟,年纪比他小15岁。性格直爽,为人热情,乐于助人。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昨晚,老钟头反复考虑的要解决问题只能找他。他见问,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钟启。钟启听了,又气愤又同情地说:
“你哪里也不去,我给你做安排,我养老送终,你就当那个儿没有养……”
钟启是个办事果断的人。他看老钟头答应下来了,马上安排人砍树,在他的两个鱼池中间小堤的西边,靠近一片树林的空地上,给老钟头搭起了两间茅棚。
茅棚只半天就搭好了。完全是用杂树搭成的,中间有三根中柱,中柱上架着梁木,两边的树条成人字形架在梁木上。树条根根撑在地下,屋上盖着厚厚的稻草,屋深约8米,开间4米左右,中间用竹子间开为内外间。内间是寝室,钟启找来一张垫草的老式木床,一个书桌,一个放衣服的柜子和挂衣架放在里面。外间是生活区,钟启找来桌子,椅子和食物柜。厨房在外面,是另外从正屋偏下来的一个小棚,钟启找来灶、水缸、餐具柜。安排倒也还方便。
一切安排好后,钟启对老钟头说:
“你就帮我看看鱼,看看这片林子,我每月给你几百元的补贴小用,米和油你就不管。身体奈何得了就种点菜、养几只鸡,解决自己的生活。怎么样?”
钟老头满口答应了。
老头子把随身带的行李衣物放在床上后,就向他早晨来的路上走去。钟启问他是不是还要回家拿什么东西?他的意思是老头要什么就向他要,免得回家又受气。他也曾听到过乌鸦嘴的名声。乌鸦嘴不仅在当地谁也不想惹她,像躲温疫般地躲她,也把丈夫训练得俯首帖耳,人们都说他们夫妇不仅有夫妻相,而且还有夫妻“性”(性格),一与人发生摩擦,就夫唱妇和,男女“兵”上场,常常把小事变成大事。就在他们从深圳辞工回来之前,与别人发生矛盾,打伤了人,赔了款,差一点坐牢。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一次,所以他们不断地转换地方,行踪无定。老头子明白了钟启的意图。说是家里的什么东西也不要,但那只因为他而差点丢了性命的大黄要找回来。
老头子正与钟启说着话,只见从通往家的路上,一瘸一拐地来了一条狗,正是大黄。大黄走起路来已经稳不住身形了。但它见到钟老头,还是高兴地摇着尾巴,呜呜地咽鸣。样子好可伶。钟老头把它抱了起来,向新家走去。
看到夕阳里的这一个镜头,钟启的心都寒了……
话说老钟头出了门,钟耀开始感到有点心不安,对老婆说:
“老头子毕竟70多了,就这样走了……会说是俺赶的……”
“怕名声不好是不?他私自把俺的房补款送情,要不要名声……”乌鸦嘴说。
“怕出意外!”
“有什么意外?30岁不死老,家门不兴……大不了洒泡眼泪……心痛不?”
“毕竟老了嘛!”
“他做事可不老!那么霸道!那么主观!”
“可是,钱还是要不回来啊……”
“你去找去,我不阻扰你,免得我背骂名……但我有个条件……”
“……”
“这剩下的房子我一间、儿子一间……你和老头子的我不管,剩下的15万我不要,看你给儿子多少……”
“那就算了吧!估计他也不会死……”
“我没有反对你找啊!”
“哎!”
“其实现在真的要关心他的应该不是你啦!谁得钱谁有责!”
“……”
乌鸦嘴的心思钟耀也知道,他就打消了找的念头。
他知道要老头把钱拿回来是不可能的。自己为钱的事去老大那儿也只会伤一些感情。现在只有听老婆的,什么事都不管,只当没有发生矛盾一样。万一老头怎么样了,自己到时候也有话说。钟耀这么一想也就泰然自若了。
老钟头呢?与狗生活在一起。狗这动物的生命力真强,它那条腿断以后,在钟老头的照顾下伤很快就好了。钟老头每次做饭做菜,都要给大黄准备一份。大黄很通人性,自从那次劫难之后,它再也不回原来的家了,与钟老头如影随形,时刻不离。每天替老头看鱼塘和林子。老头晚上睡觉,它就守在门前。钟老头有时候带他上街买菜,有时候外出要它看家,它都听从。大黄还能察言观色,做些滑稽的动作,给孤独的钟老头取乐,比如它能够单腿直立行走、跳蹦窜扑。这样,老人的日子也渐渐过得平常起来了,他再也不想看到钟耀和乌鸦嘴了。
大黄不仅很通人性,而且完全称得上是条“义狗”。它的义气在钟老头的老家及附近的村镇都是有名气的。附近的人们都认识它。
一个夏天的傍晚,一场暴雨刚过,老钟头拿锹到外面给茅棚四周挖沟放水回来,浑身是汗,天也黑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狗守在房门前一个劲儿地叫,老钟头怎么喝斥也止不住它的叫声。老钟头越是向里屋走,狗叫得越厉害。老钟头开始不以为然,还一个劲儿地喝斥它,可是狗就是不退,阻在老钟头前面大叫。可是,老钟头要进内房时,狗咬住他的裤脚往外拉,这时,老钟头感到有些不正常起来,他赶快退到厨房,点燃一个火把朝内房走去,看究竟有什么名堂。可是走进房门一看,他吓了一大跳——原来在他的书桌上的灯盏边,圈了好大一条毒蛇,伸着个头朝他望着,火光照映下的小眼睛亮闪闪的。等老钟头要拿东西打时,蛇迅速溜走了。今晚要不是狗发现了给老钟头打招呼,他摸黑去点灯,非被咬着不可……
以后,老钟头逢人便谈大黄救他的事。
第二次救他是老爷子第一次中风时。
那是9月份的天气。钟老头76岁那年,一天早晨,可能是起床快了,一下床就感到头晕,没走几步,就一跤摔在房里,口吐泡沫,不能动弹,狗发现了,在他周围叫了一圈,看他不能动,就咬住他的衣服使劲儿拉,也没有拉动,于是就箭飞般地跑到他儿子——钟耀那儿。此时钟耀拿着一把刀正在剔树枝,看到大黄喘着粗气跑来了,还呜呜不停地叫着,以为是记前仇来报复他的,狠劲地一刀砍下去,大黄要不是躲得快,就丢了命,幸好还只是断了一截尾巴。大黄受伤以后,呜呜地哀叫了几声,就拖着流血的半截尾巴跑了,血洒了一路。
可是大黄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村卫生所,在村医面前,它把前腿向前伸直,趴在地上,连声呜呜地叫,像是哭泣,更像是祈求。村医认识这是钟老爷子的乖巧狗,开始以为是它受伤了,要他治疗,于是,就拿了一些消毒药水走来。可是大黄见他来了,就往回跑。村医见大黄跑了,又回到了柜台边。狗边往回跑边向后看,见村医没有来,又马上转身,像先前一样,把前腿向前伸直趴在地上连声呜叫了几声,又往回跑。可是村医还是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大黄把它的动作再重复了一次,村医猜想这一定有点名堂,于是,就放下手中的事,背着出诊箱,跟着狗过去。狗把村医一直引到钟老爷子的茅棚,村医进门一看,钟老爷子躺在地上正酣睡,嘴角有泡沫,他知道是怎么会事了,忙采取急救措施,把钟老爷子弄醒,再联系他的堂弟钟启,把老爷子弄到医院,才救活一条性命。
老爷子住了几天院,病情虽然好转,可是由于中风后遗症,落了个腿脚不灵。走路离不开拐棍。钟耀知道了,商量老婆:
“老头生活不能自理了……”
“要接回来是不是?钱到位了吧?”
“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可以啊!他来我就走。我不干扰你的孝心。”
“老头也真是,钱的问题压根儿不提了……”
“我看你还是给老大说一声。”
老婆不同意接公公回来,钟耀也就没有说什么了。在他的心中还是认为,这不是他没有孝心,是老头子把老婆的心伤得太狠了。
不过他也跑了一趟湖北,与坐在轮椅上的大哥说了老头子的事。大哥的儿子知道了,特地来了两趟接爷爷,可是倔强的爷爷没有领情,说什么也不到湖北去,不愿意给他的家庭再添一个跛子。钟老头子还说死都要死在茅棚里,大哥的儿子也就没办法了。
——古之记也,非欺心也!今日读来,实可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