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同题】火红的刺玫
天刚蒙蒙亮,我醒了,大概是被堂屋里悄悄的舀水声唤醒的。臂弯里的小梅已经不在,枕头上还留有余温。睁眼看看桌子上的小闹钟,看不清是几点,桌上那幅婚照也看不清,只觉得婚照上依在我怀里的水月,在朦朦胧胧的晨曦里,正用她那好看的眼睛瞪我。
堂屋里传来撩水声,是那种把水撩在脸上又落回到盆里的哗啦声,这是小梅在洗脸。
小梅不是婚照上的新娘子,新娘子水月此时正在三十里外的庙庄,在我父母温暖的土炕上,也许还在睡梦中。前天落了场雨,土地潮潮呼呼正好下种,她昨天跟我父母种了一天地,准是累得够呛。
我是两年以前认识小梅的。那时师专刚毕业,就在莲花镇中学得到一个教职。莲花镇有我的铁哥们国强,是他帮我弄到这个教职的,我们又可以常聚聚啦!
我报到那天是开学的前一日。校长召集教职工开会,因为是下半学年,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没有变动,所以他就讲些泛泛的空话,讲得没油没水。正讲着,一辆黑色小轿车直接就开到教学楼跟下来了,司机下车,站在会议室门口冲着里面说:“张老师,医院来电话,治国转成尿毒症了有危险,罗镇在车里等着你呢。”
校长赶紧说:“张小梅,你快去吧!你继续休息吧。给罗镇捎好,让他别着急。”
就见那个个子不高、眼睛很大的张小梅站起来出去了。会议室里有了叽叽喳喳地议论声,有两个女老师甚至面带喜色。校长说:“事情真要是出来,咱们学校要随份礼,老师们最好也凑份子买俩花圈,张小梅是学校员工嘛。工会张罗一下这个事吧。”
一位年长的女老师告诉我,罗镇就是这儿的罗恒镇长,是张小梅的公公,治国是罗镇的傻儿子。前十来天,傻子在家里拢一把树叶点火玩,没把枯树叶点着倒把自己的棉袄点着了,烧得嗷嗷叫,等有人发现浇灭了火,棉袄已经粘在皮肉上脱不下来了。在医院几天烧伤没见好,又添了尿毒症,估计这人算是完了。
散会后校长亲自带我去看宿舍,是传达室旁边的一间小屋,看着窗明几净。
校长说:“小梅昨天收拾过了,还行吗?”
“太行啦!让张老师受累,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小梅不任课,主要是做些杂务。”
后来我知道,小梅的文化程度还不及这所中学的学生。她娘家在十几里外的肖庄,父亲是镇里农经办的小头目,有一阵子他那里账目像是出了点问题,焦急之下就心眼一活动,把闺女小梅嫁给了镇长家的傻儿子,而罗镇就保佑了他平安无事。
我出了校门往西走,向国强家走去。学校在镇上的东头,离着镇街较远,周围都是半挨半不挨的单家住房,这些房舍的格式差不多一个样,只是人们把窗框和门户油漆成不同的颜色,有几家月台上还装了栏杆,想使自己房子的外表有所不同。
国强见了我挺高兴的,他照着我肩上拍了一掌,又推了一把,“好啊!兄弟你真当上老师啦!”
我咧着嘴笑,没说什么。国强跟我原本是师专的同学,他学习比我强。上到第二年,他的父母煤气中毒双双走了,他就离开学校到处打零工,挣钱养活妹妹水月。
见到我,水月说:“杨哥呀,你咋总不来呢?把我们都忘了吧?|”又说:“两个哥都在家,咱包饺子吧。”
我开始了教书生活,教初二年级的地理,不是主课也不是班主任,日子过得清闲。晚上校园里空旷寂静,我就看看书,也摆弄一些文字。
小梅虽是镇长家的家眷,人却十分朴实,一点也不娇气。学校里住宿的老师就我一个,这让她觉得有义务照顾我,帮我打水,送报纸,就连屋里屋外的清扫她也全包了。
三月里的有一天,我感冒了发了点烧,懒洋洋地在床上躺着。小梅来了,她从伙房给我取来了病号饭,就随手收拾起屋子来。看得出她喜欢把什么都弄得干干净净的,水杯啊,桌面啊,窗台啊,都被她擦得锃亮,然后她连气都没喘,用双手把头发往上一挽,很快在头顶挽了个马尾,便绕皮筋边对我说:“我出去打水,你把衣服和袜子都脱下来让我洗洗,还有枕套。”
我说:“不用不用!明天我自己洗!”
“还不用呢,你那个枕套都汗湿了。我最爱洗东西,手在泡沫里搓,心里就痛快。”
看那意思,要是不让她洗,就是剥夺了她的享受,我只好答应了。
户外的阳光很好,风在窗户外边细细密密地吹,太阳把刚发芽的树影照到屋里。我在床上躺着,看着小梅坐在小凳上洗衣服,她挽起了袖子,右手腕上边一点有一个伤疤,淡红色的,像一轮小小的月牙儿。我说:“这伤疤是怎么弄的?”
“跟傻子玩抓小偷,他用玩具枪敲的。”
我没做声。过一会儿我说:“小梅,我就不明白,你咋就能嫁给个傻子呢?”
她也有一阵子没出声。后来说:“总不能看着亲爹出事儿吧。这回傻子没了,我也该离开他家了。”
“回肖庄吗?”
“不,我想攒下点工资,攒够了上城里参加个学习班学点啥,再在城里找个事做。”
那天小梅不知从哪里挖来一株满是花苞的刺玫花,她是用一个编织袋子兜来的,兜着一大坨土,花的根须一点都没伤着。这株刺玫晚些时候真开花了,虽然有些花苞凋落了,但那些盛开的花还是红艳欲滴。
第二天上午小梅拿来几个西红柿,“这季节没什么新鲜水果,你吃西红柿吧。”
她把西红柿放在饭盒里,用开水烫烫,就能很容易撕下表皮。“都是大棚里的,农药准定用了不少,去了皮,吃着放心。”
正弄着,水月来了。“杨哥,你病了咋就不告诉我们一声?你眼里是没有你国强哥啊!”说着,疑疑惑惑地看了小梅一眼。
我说:“没什么大事,今天已经好了。”
水月拿出几个苹果,说是从她姨家拿来的,在地窖里放的新鲜着呢,她把苹果放在桌上,有意无意地将西红柿饭盒往边上挤了挤,又瞅了小梅一眼。
小梅说:“杨老师,你别吃西红柿吃苹果吧。”说着就要找刀削皮。水月赶紧说我来我来,又用眼睛的余光瞄了瞄小梅。
我的病很快好了,跟小梅熟悉了以后就更没有拘束。我暗自赞赏小梅的懂事和乐观,直到有一天晚上,坐在书桌旁信手涂鸦,我发现我画的是小梅的额发和眼睛。
忽然有一天中午汽车接走了我和水月,国强出事了。他开拖车拉石头,车翻到沟里把他砸在底下,等到送到镇上医院人已经不行了。他脸色青白,眼窝和嘴角塌陷进去,鼻梁像刀背一样耸在脸上,固执地喘着一口气等着亲人。我抓住他一只手,那手已经冰凉了,他还能认出我们,那只手任由我握着,另一只手想抬起来却没有力气,只有手指向他妹妹的方向动动,水月就抓住他另一只手。他嘴动着,象在说什么,声音低弱的听不清,我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砸在他脸上,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我妹妹……你……娶了她……”我拼命地点头。
办完国强的丧事,我把水月送到庙庄父母那里,三个月后我在那里迎娶了我的新娘,然后我俩回到莲花镇,住进已经没有国强的家。
回校后见到小梅,我竟莫名其妙的很心虚,接过她送来的报纸和热水时我小心翼翼,迟疑得像道歉似的,生怕弄出不必要的声响。小梅什么都没说,她很平静,跟其它老师一起向我表示祝贺。
直到昨天清晨,因为天下过雨,水月要回庙庄跟我父母种地,我送她到公车站,遇到清早出来买菜的小梅。小梅在街上磨蹭着,等公车开走了她跟我说:“天黑以后,你还回你宿舍去,我有话说。”
整整一天我心里五味陈杂,傍晚放了学赶紧像逃跑一样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心里乱的很,天黑了我还没有做饭,找出两个咸鸭蛋自己一个人喝起酒来。
有人来了,是小梅,不知道她是怎样找到这里的。她看见桌上的酒,就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喝起来。我们俩喝了不少酒,以后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喝着喝着,我跟小梅就滚到我和水月的婚床上去了。
小梅洗完脸进屋来,“醒了?”
“嗯。”
“这个……床单给我吧,让我留个念想。”
我掀了被子,跪坐在一旁看着小梅卷起被窝里的单子,那上面有一块鲜艳的妖红。小梅还是处女。
她卷好单子塞进小包里,站在床前看了我好大一会儿,两手攀着我肩膀,“别记着小梅,就当小梅死了。”末了,她在我前额上亲了一下,好像我送了她什么礼物似的,然后拎起包悄悄地走了出去。
晚上下班回来,水月已经从庙庄回来了,她说:“小梅不在学校干了吗?我下车时,她带着三个包上车,说是到天津学习去。”
我站在屋门外边,透过暮色,仿佛看见以前宿舍窗前那株刺玫正开得血红。
人的感情生活是复杂的,厮守白头的枕边人未必就是一生挚爱。小说比较演绎了这个命题。
就像我在小说《爱的前提》里演绎的,一个男人可以不爱命运交给他的女人,但他必须有所担当。
小梅的经历也演绎了另一个命题:女人同样也要有担当。
谢谢七色堇的文。
情节稍有设计感,但也十分巧妙!
人的感情生活是复杂的,厮守白头的枕边人未必就是一生挚爱。小说表现了这个命题。
就像我在小说《爱的前提》里表现的,一个男人可以不爱命运交给他的女人,但他必须有所担当。
小梅的经历也演绎了另一个命题:女人同样也可以有担当。
谢谢七色堇妙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