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最困难而又最重要的事就是热爱生命，即使在饱受生命不公的境遇下仍然热爱它，因为生命是你的全部，生命是你的上帝，热爱生命就是热爱我们的主。”
　　 摘自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 题记
　　
　　 一】
　　 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一个美丽的生命，在你面前失去色彩；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你面前失去活力；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你面前消失，更痛苦，更难过，更悲凉的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老天爷让我的一生经历许多痛苦，经历许多磨难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让我亲眼目睹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身边发生，且无能为力，无法拯救。让我一辈子心灵受到如此地煎熬，觉得自已是个罪人，仿佛亲手杀死了那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似的。
　　 一九八二年，在那个偏远的穷山旮旯里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时，费尽周折我终于回到了繁华的城市——我的故乡。回来后的我，仿佛像一头十几年被囚禁于笼子里的雄狮，失去了雄心，没有了性激素，甚至都感觉有点无法适应这城市的喧闹，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有那么好些天，我都无所事事地整天在大街上闲逛，像个疯子似的。
　　 一天中午，我在大街上闲逛累了，就在一小巷头的小摊上要了碗面。虽然那小摊有点杂乱，甚至还有点脏，但我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因为当时我心里明白，眼下的我只有这样的经济条件，只配在这样的地方打发自己，别指望还能遇上什么贵人。小摊主似乎还蛮热情的，微笑着很快就端了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我的面前。就在我拿筷子夹起面条，低下头准备享受面条滋味的那一刹那，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抬头一看，妈呀！一个疯子，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癫佬（当地叫法）立在我的小桌前，两眼恶狠狠地瞪着我，尔后竟然还坐了下来，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顿时没了食欲，快到嘴的面条又重回到碗里。我索性放下筷子，看着那疯子：蓬乱的头发，似杂草丛生，脸上、手上到处是污垢，衣裤虽然不是破破烂烂的，但却脏得让人恶心，乌黑乌黑的。更可怕的是他的两眼深深地陷了进去，眼珠毫无光泽。然眼神却为什么如此凶狠呢？让人感到不寒而粟。难道……我……也许疯子就是想要我这碗吧！我这样想着，然后微笑着用筷子指了指那碗面条，又指了指他，可那疯子竟毫无反应。那小摊主见状，立即走上前来，大声地喊着要把那疯子赶走。就在小摊主准备用手推那疯子走开的瞬间，我猛然觉得疯子的这张脸怎么有点熟悉呢？我立刻阻止小摊主，再次仔细地打量那疯子：蓬乱头发遮挡着的一张国字脸。天哪！这不是陈文吗？那个与我一齐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相隔只有五里路的知青朋友，我的小兄弟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我试图与他交谈，连叫了几句：
　　 “文弟，陈文小弟！”
　　 然而他却根本不睬我。无奈，我叫摊主把那碗面条给了那个疯子，然后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悄悄地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整夜都没合眼，今日疯子陈文的模样，昔日年青、文弱书生般陈文的形象，不断地交替地在眼前闪现。在那穷山沟里与其交往，彻夜交谈的一幕幕，也非常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耳边似乎还响起了那凄婉、悲凉的笛声。
　　
　　 二】
　　 当年的陈文和其他知识青年一样，都是怀着一颗极其虔诚的心，来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大家都希望能够通过接受再教育，洗滌自已的灵魂，从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初来咋到时，美丽的田野，高耸的山峰，清新的空气的确有一股吸引力，再加上每月还有几元的政府补助，至少生活上不用太担忧，于是也就能安下心来，与当地农民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岁月就在这样的披星戴月，骑牛放牧，荷锄而栖中悄悄地流逝。
　　 在泉水叮咚，山峦叠嶂，树木林立的穷山僻壤里，尽管白天下到水田，那水冰凉冰凉的，甚至感觉有点剌骨。一条一条的蚂蝗在你脚边游荡，粘在你的小腿肚上，吸足你的血然后安然地离去。一天的劳作给你带来的辛苦、烦恼都在这慢慢的习以为常中一一化解。
　　 最难度过的其实是夜晚。吃罢晚饭，当地的老俵们就早早地上床陪老婆睡觉去了，那是他们唯一的娛乐活动。他们舍不得耗去那用钱买来的煤油，更舍不得用自己食用的茶、菜籽油，去点亮那一盏微弱的灯，照亮这漆黑的夜。即使是用松脂柴照明，他们也不情愿，因为那要花费他们太多时间与劳力去砍伐。然而我们却做不到这样，我们已看惯了城市的万家灯火，听惯了闹市的喧嚣。当万籁俱寂，空旷的山谷里吹来阵阵寒气逼人的夜风时，陪伴我们的只有天空依稀可数的几颗星星，以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这种时刻的你最容易胡思乱想：思念你可爱的故乡；思念你家乡的亲人，你的老父老母。思考着你的未来，构想着你的人生，琢磨着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日才是个头。当然，第二天你还得照样和老俵们一起出工。
　　 不过，慢慢地知青们开始坐不住了，青春的骚动迫使他们相互走动、串门了。
　　 陈文是离我最近的一位知青，但他很少出来走动串门，即使他与我只相隔五里之遥，两个生产队的田都紧紧相连，我也很难见上他一面。每逢当街圩日，众多的知青朋友，包括我在内，都会借赶集之口，免去劳作之苦。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家见见面，相互聊聊天，彼此增进点儿感情，了解点儿家乡新事、社会新闻，听点儿小道消息。即使这样的机会，我也只踫到过陈文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回。
　　 一天下午，我干脆没出工，早早地来到陈文居所——那个用泥土夯实的土墙房里。房间内除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和一张小方桌外，就是做饭用的灶、锅碗瓢盆。他正躺在床上，似睡非睡的不知在想着什么。见我来了急忙坐了起来，然后开始了我们的交谈。他不大善于言辞，大多数时候都是我问什么，他就回答一句，或者用嗯、哎等词来表示。我看他人虽然和我一样有点消瘦，但精神还是蛮好。后来我发现他墙上还悬挂着一把笛子，就问他：
　　 “你喜欢吹笛子？现在还吹吗？”
　　 “吹呀！我天天都吹，尤其是晚上夜深人静时。”
　　 “那你吹一曲我听听。”
　　 这下他来劲了，立即起身从墙上摘下他的笛子，然后像一个演员正式登台演出那样吹奏了起来。他先是吹了一曲《小放牛》，雅兴未尽，接着又为我吹奏了一曲《牧民新歌》。那欢快、优扬的笛声仿佛把我带进了大草原，蓝天、白云、风吹草低、奔腾的骏马，一一都浮现于眼前。我欣赏他的才华，并为他鼓了掌，见他精神状态良好我也为之高兴。临别时我对他说：
　　 “带上你的笛子到我家来玩，我还想听你吹笛子呢！”
　　 半月之后的一个傍晚，他真的带着笛子来到了我家。我的家其实跟他的窝也没什么区别。住的是阴暗潮湿的土墙房，家里的摆设简陋得不能再简陋。所不同的是，我有兄长及老母与我做伴，有亲人在身边，有一种家的感觉。其次是我的墙上挂着一把破旧的二胡，那是下放临上车时，五舅送给我的礼物。陈文和我的家人一起吃了顿晚饭，实质上那顿晚饭根本算不上什么，饭是大米饭，菜就是自己种的青菜、辣椒，一丝肉也找不到，好在大家都己经习惯了。
　　 饭后我一家人与他一起聊天，我母亲问起了他的家庭情况。我这才知道他的母亲也是教师，而他的父亲却是一位文艺工作者，但却被打成了“右派”，所以他被赶到农村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接着他又说：
　　 “父亲被停了职，家里的经济收入减少了，家里还有一弟一妹都还小，两三个月都没再给他寄一分钱来了。”
　　 我见他情绪有点郁闷，神情有点沮丧，赶紧说：
　　 “走，吹笛子去！这房子里有个大厅，会产生回音，吹笛子一定格外好听。”
　　 站在大厅里，他似乎没有了那日的激情，他仍是先吹《小放牛》，再吹《牧民新曲》。吹奏完后我母亲、兄长都鼓了掌，称赞他笛子吹得好，不愧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子孙。但我却从他的笛声中听出了一丝忧郁，一丝哀伤。当我再要求他吹一曲时，他却吹起了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插曲《映山红》，那笛声如泣如诉，听得人直想哭。我赶紧拿出我的二胡说：
　　 “来，我与你合作一曲！”
　　 我本想在与他合奏时，将他的情绪引过来，表现出劳苦人民对红军地企盼，对美好生活地向往来。结果是我不仅没把他引过来，反而被他的笛声拉了过去。合奏完后，我俩四目以对，竟不约而同的唱了起来：
　　 “夜半三更哟嗬盼天明，寒冬腊月哟嗬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一首这样的革命歌曲，竟被我们唱得眼泪汪汪。相似命运的相同遭遇把我俩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哎！
　　 后来的日子里，他隔个十天半月的就会上我这儿玩玩，有时带笛子过来，有时不带。我见他身子越来越消瘦，脸色也越来越发黄，这是明显的营养不良，除了言语之外，我又拿不出任何的东西，送两个芋头他能滋补身体吗？看得出他不仅身体差，精神状态也越来越不好，那忧虑都挂在眼角，那哀伤都写在脸上。
　　 一个人，物质的馈乏并不能击倒他，精神的缺失很轻易就能让其粉身碎骨。
　　 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对我说：
　　 “大哥，（我比他长一岁）前途渺茫呀，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恐怕这辈子就这样老死了哦！”
　　 听他说完，我浑身发颤，尽管我也这样想过，尽管我也有这样的感受，但我嘴上却说：
　　 “文老弟，别这么悲观，世事在不断地变化，时代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希望还是有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俗话不是说，石头也有翻身之日，好死不如赖活嘛！慢慢等待吧，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们终于熬到了那场运动结束，拔乱反正，大批的知青可以返城了。比我有门路的知青朋友陆陆续地弃我而去。那天，陈文一大早就来到我家，对我说：
　　 “大哥，我明天也回家了，我在家乡等你回来哦！”
　　 我见他身体还是那么差，神志也有些恍惚，就对他说：
　　 “祝贺你，赶紧回去吧！回到城后别忘了去检查一下身体！”
　　
　　 三】
　　 也不知那完面他吃了没有？哎！分别都四年了，这四年当中我们之间一直也没联系过。怎么会是这样呢？才四年的时间呀，短短的四年就变成这样了！当年我是不是应该为他去偷？去抢？或者其它……我努力地回想着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家住在这座城里的地址，决定明天去寻找他。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沿着城西老区来到陈文家住的那条街上，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家，因为你不要说别的，你只要说疯子陈文谁都知道。当我踏进陈家大门见到陈文父母时，我一说我是谁，陈文父母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却没能掩盖住脸上的愁云，然后紧握住我的手说：
　　 “原来是你呀，谢谢你，谢谢你！刚回来那阵，陈文神志还清醒时，常给我们提起你，说你对他挺好，给了他很多帮助。”
　　 “叔叔，阿姨，别这么说！我昨天在街上见到陈文了，我认出了他，但他认不出我了。”我想提那碗面，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你见着他了？哎，真丢人哟！”
　　 “不，不丢人！那个年代,在那样蔽塞，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谁都难以忍受，我也只是个幸存者而已。”
　　 “你们都能坚持熬过来，可他却熬不住，弄成这样！”
　　 说着说着，陈文的父母伤心痛苦的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立即上前搀扶两位长者，然后说：
　　 “叔叔，阿姨，事己至止，别太伤心难过！都怪我，是我不好，没尽到一个做大哥的责任。”
　　 “怎么能怪你呢？你己经尽力了。他还说，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你们是全家下放，日子过得比他还艰难。现在全家都回来了吧！”
　　 我没有回答阿姨的问话，而是说：
　　 “后来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回来，我看他身体这么差，精神面貌也不好，就赶紧送他上医院治疗。医生说，他身体差是事实，但更主要的是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剌激，神经系统已经坏得很严重了。要想治好他的病，除增加营养外，更重要的是尽快地让他忘掉生活给他留下的阴影，忘掉过去那些不痛快的事给他造成的心灵伤害。可……可……可他就是忘不掉呀！这不，现在……哎！”
　　 阿姨说着说着有点激动起来，声音都哽咽了。是啊，那个该诅咒的年代,那段该诅咒的生活，那些该诅咒的人和事，凡是经历过的人，谁能轻易地忘掉呢？那是铭刻于心的记忆呀！
　　 “陈文每天会自己回家吗？”我问叔叔阿姨。
　　 “他还知道什么家，他整天在外游荡，捡垃圾桶里的东西吃，街头巷尾就是他的家。”
　　 “可……”
　　 没等我说出口，阿姨就打断了我的话，她似乎明白我要说什么，然后抢着说：
　　 “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儿子吧，我能不心痛吗？可我认他，他不认我们呀！我想照顾、侍候他也侍候不到。再说他那模样回到家，不把弟妹吓坏呀！”
　　 “那……他日后……如果……有一天……”
　　 我突然想到个很现实，似乎又很重要的问题，但又很难启齿，于是，我的话便变得断断续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