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疾（身体的残疾和精神的残疾），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概念。我觉得人就是我这个样子，就象石头泥土、绿叶红花；白云在天空上飘移，水在地下流淌。我从没想过父母少给我一个耳朵、眼睛；或一次意外的事故截去一条腿那将是怎样的情形。我过读海伦、奥斯托洛夫司基的传记小说及一些介绍张海迪的文字，仍没有一点感觉，甚至觉得坐在轮椅上的张海迪更美丽，更可爱。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一个人，那是我去街上一家新开业的书画社裱一幅中堂，画师正在为顾客写对联，我一下子就呆住了，――画师坐在椅子上，两脚搁在低低的画案上，高卷着裤管，左脚抹平宣纸，按住，右脚的拇指和食指夹着笔极自如娴熟地写着……当时我就象被打了一闷棍，懵懵懂懂。我带回了那幅中堂，我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两只脚为我裱中堂。那个夜我抽了大半夜烟，生来头一会看到自己的肤浅、愚钝。问我雷声？我回答：雷声就是雷声。同样一个问题问一个聋子，聋子回答：大大的，沉沉的，重重的，象山峦压过来，象大地迸裂；问我天空是什么颜色？我回答：天空就是蓝的。同样的问题问一个瞎子，瞎子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滑滑的，象缎面被子，象恋人的手；问我用什么走路？我回答：当然是腿了。同样的问题问一个瘫子，瘫子回答：用阳光、水、土地、食物。
　　 我从来到这个世界雷声轮番轰炸我的耳朵，以至耳臌生成厚厚的茧壳，阻挡雷声进入我的躯体，更不要说思想，所以雷声对我来说就是雷声――没有形状、颜色、重量的雷声；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各种色块潮汐般在我的视野里贪婪地蔓延，侵蚀，在我的眼底肆意涂抹，以至吞没蓝天，仅剩下一个干巴巴的概念存在于我的大脑，就象写在纸上的两个字“蓝色”；我不记得我开始爬，坐，站，走的情形。人大都没有自己学走的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命开始于记忆。我从娘胎里走到此时写这篇随笔，我已走累了，走麻了走木了，走丢了双腿，走失了“走”的全部底蕴。说到底我听到的雷声仅仅实在我的耳朵里鸣响，而聋子听到的雷声是在他的思想的屋宇里鸣响；我看见的色块是在我的眼睛里涂抹，聋子看见的色块是在他的心的调色板上涂抹。曾有一位撑着助行器站立的瘫子对我说：“你看到靠墙立着的那块木板吗？”我说看到了。他说；“你站起来。”我迟疑着站起来。他说：“你再看那块木板。”他的神情使我不得不再次看那块木板，我说：“难道坐着看和站着看有什么不同吗？”他笑了，他的眼睛深邃得象夏夜的天空，我看到有一颗飘忽闪烁的星星。
　　 终于，我有机会走近残疾。我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造成右踝骨粉碎性骨折。签字手术时大夫告诉我如果手术失败将导致终生残疾，就是变成瘸子。我问有几分成功的希望，他说因为受伤的部位不好，加上程度严重，只有三分希望。顿时，我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根本无法握笔签字。接下来的几天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没有日出的沉沉黑夜，我甚至喝安眠药自杀，被及时发现救活。后来我还是做了手术，却恢复得很好，没留下半点残疾，就象什么人和我开了个玩笑。
　　 残疾是一种存在。存在有不同的方式，一种方式的存在不决定另一种方式的存在。就是说身体的残疾不决定精神的残疾，同样，精神的残疾也不决定身体的残疾。当然，有人身体残疾精神也残疾，有人身体健康精神也健康。其实，残疾与健康仅是相对而言，有谁是敢站着不害腰疼地说：“我是一个健全的人。”
　　 我想起那则黑瞎子掰玉米的寓言：掰一穗塞到腋下，掰一穗塞到腋下……最后只剩下一穗玉米。黑瞎子毕竟得到一穗玉米，而人呢？人从生下来就被各种欲望诱惑着去奔波忙碌，去拼搏撕杀，却舍弃了自身，到头来做了一生的名，一生的利，一生的金钱……惟独没做人，世界上惟有人才是最值得去做的一件伟大的事业。单说身体，躯干、头颅、四肢、五官，无论是位置、形状、大小、长短都是绝对的最佳，绝对的至善至美。无论你用什么尺度，哪个角度去审视，评判，科学的、艺术的、美学的、道德的、世俗的、传统的、现代的……试想，在宇宙无限无限延伸的时空中是怎样的概率产生了人，人是怎样汲取了世界的精华，又是怎样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充满劫难的过程！这些怕是要穷尽一个肉体凡胎的大脑的想象。佛教把猞猁子视为修行极限的象征。其实，人才是真正的“猞猁子”，天地日月星辰的猞猁子。
　　 残疾对我来说仍是个陌生的概念，不同的是，以前我没有意识到这种陌生，此刻我被这种陌生包裹着，就象这漆黑的夜。我闭上眼睛反思——自然、社会、人。返观三者合一的我，观我的耳鼻手足，心肝脾肾……渐渐，我便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