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车祸(小说)
下班途中,王丽萍发生了车祸。
那地方路很宽,很直,没有红绿灯,车辆像脱缰的野马,川流不息。王丽萍躺在路边,眼前腥红,辨不出是夕阳的余晖还是模糊的血,从头到脚,都在钻心地疼。几分钟前,她还洋洋得意地骑着枣红色电瓶车,穿着蓝褂白裤,一路长发飘逸,彰显四十出头的女性特有的风韵。然而,在减速拐弯时,冷不丁被后面摩托撞上电瓶车尾部,巨大的惯性,使她连人带车翻到路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袋一片朦胧。
这时,看热闹的人慢慢聚集过来,声音如爆炒黄豆,每只嘴巴都在动,不时有手指指点点。
王丽萍意识自己很狼狈,让人像看耍猴似的,她本能地拉了几下上衣,遮住了裤带上面裸露的一条肉。她觉得不能这样躺着,于是挣扎坐起来,这才感到遍体鳞伤——后脑勺隆起一个肿块,大小如元宵般;前额划了一道口子,血像蚂蚁似的顺着脸颊往下爬;右手掌脱了一块皮,灰尘与血黏在一起,看一眼,她嘴角抽动一下,发出咝咝的呻吟;左膝盖处裤子破了一个洞,血染得殷红一片。哦,还有一只鞋子不知去向。
王丽萍顾不上疼痛,迅速将光脚丫藏进腿弯,急着找鞋子。不远处,驾驶的电瓶车倒在那里,外壳碎片撒了一地,如泼洒的血。再往前看,终于看见花池边的鞋子,她下意识用手指了指,有人心领神会,拾起递给她。王丽萍勉强朝那人苦笑,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干涸了——她的筋骨气血都被车祸带走,剩下的只是一身撑不起来的皮囊。穿好鞋,她要站起来,努力了几次,左腿不给力,几个人帮着把她挪到花池边坐下。
在焦急等待救护车和交警的片刻,王丽萍看清了肇事者,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可怜兮兮地萎缩在花池的另一头,如霜打的茄子,不住地看着膝盖,露出痛苦的表情。摩托车静卧在他身边,伤痕累累,威风扫地。王丽萍看见肇事者,心头的火气呼呼往上抽,她想骂几句,或是过去扇一耳光,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一会,孙国祥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远远看见妻子王丽萍灰头土脸的样儿,他拨开人群,疯一般扑到王丽萍身边,亮起大嗓门问,怎么啦?怎么啦?不由分说,急着查看伤情,心疼万分。王丽萍见到老公,一阵酸楚,眼泪簌簌,不住哽咽着诉说。
两人结婚以来,孙国祥从未看过妻子如此伤心,总是以女强人的形象显露出来。即使下岗那阵子,妻子虽然内心失落,依旧强打精神,无怨无悔,凭着自己专业技能找了份工作。工作地点在开发区,离家较远,风里来雨里去,忙得不亦乐乎。孙国祥是普通公务员,无职无权,每月拿份死工资,一大半给了上大学的孩子,夫妻俩省吃俭用过日子。尽管很清苦,内心却很快乐,很充实。孩子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王丽萍发生了车祸。
听完妻子哭诉,孙国祥站起身,带着满腔愤怒,径直朝肇事者走去。妻子摔成这样,无论如何他要讨个说法。这时,肇事者身边几个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说着,孙国祥走近时,听清了话音。
肇事者说,我跟在电瓶车后面,没料到她突然减速拐弯,我刹车都来不及……
她打方向灯没有?有人问。
这个……好像打了,我当时反应不过来……肇事者支支吾吾地答。
按照交通规则,拐弯前应当先靠边行驶,可那辆电瓶车一直都在偏中行驶。有人装出很内行地说。
是的,是的。众人附和。
言下之意,是王丽萍违反交通规则,才酿成车祸的。
真是猪八戒反打一耙。孙国祥脑袋嗡嗡响,脸涨得通红。走上前质问肇事者,他们是你什么人?
亲戚。没等肇事者答话,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眼里透着挑衅。
事故发生时,你们在现场吗?孙国祥憋着怒火问。
不在现场怎么啦?明眼一看就知道。那个说王丽萍违反交通规则的人,理直气壮地说。
孙国祥瞪着血红的眼,拳头攥得紧紧,牙齿咯咯响。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冲了出来,一把掐住那人脖子,厉声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弄死你。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孙国祥心头一惊,定神看去,原是王丽萍单位同事。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煞是吓人。
打人了,打人了。人群骚动起来。事态向难以预知的方向发展。孙国祥顿时慌乱,赶紧将掐住脖子的那只手拉开,嘴里不停地规劝。
僵局很快被呜呜直叫赶来的救护车和警车打破。孙国祥精神一振,再也无心纠缠什么,撇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夹缝中钻了出来,径直朝妻子方向跑。
过去,看着别人血肉模糊地送上救护车,王丽萍总是以旁观者身份,送上一份同情和惋惜。没想到,现在竟然轮到了自己。她不知道大家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她被抬上救护车的。上了救护车的一瞬间,王丽萍又想哭了。这次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内心感觉恐慌和悲哀。
救护车内设施简陋,除了一排能让看护家属和医生坐着的小木凳以外,再没有其他设施。王丽萍躺在担架上,眼巴巴地看着老公。孙国祥读懂了她的眼神,赶紧捂住她的手,说,别怕,别怕。有我呢。王丽萍眼睛眨了两下,紧紧咬住嘴唇,硬是把眼泪咽了回去。
少许,王丽萍平静下来,嚅动嘴巴,喃喃地问,带……钱了吗?
钱?孙国祥缓过神,一摸口袋,心中咯噔一声,糟了,一分钱没带。他惊出一身冷汗。无论病情多么危急,没钱是瞧不了病的。他暗暗自责起来,刚才忙去照顾妻子,忘了让肇事者一同随车去付账。
肇事者伤势不重,只是膝盖处掉了一块皮。孙国祥上救护车时,看见交警正在拍照取证,然后,将两辆肇事车抬上了随同来的拖车上。至于肇事者,人头攒动中,他倒没留意寻找。孙国祥有些懊悔。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肇事者是不会主动去医院帮着付账的。谁愿意心甘情愿地承担责任呢。反过来,如果肇事者变成受害者,那就很难说了,即使没掉一块皮,也许会赖着对方去医院,反反复复检查,折腾对方一番,或是让对方提出私了,狠狠敲诈一笔钱。类似人孙国祥见了不少。有一次他去乡下钓鱼,电瓶车不慎轻轻擦了一下路边行驶的自行车,看着那男人随车慢慢倒下,孙国祥心头一揪,慌忙停车查看,看着那男人平安无事,心里舒坦起来。然而,尽管孙国祥一个劲地道歉,最后还是私了了一百元。孙国祥沮丧又无奈,一百元该买多少斤鱼啊!
救护车一路呼叫,向医院方向急驶。孙国祥来不及多想,赶紧掏手机,招呼亲戚送钱。亲戚正在吃饭,听到消息,一边宽慰孙国祥,一边答应马上去医院。在救护车抵达医院急救室时,亲戚已在那里焦急守望。孙国祥好生感动。
交钱、拍片。片刻等待过后,检查结果出来了——骨头、脑子没有损伤。孙国祥重重舒了一口气。只要人无大碍,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了。
按照医生建议,王丽萍需要住院观察。人刚躺在病榻,护士便拿来盐水瓶,挂在架子上,然后,在她的手臂上捆扎好皮筋,朝肘部轻拍几下,拿出针头慢慢扎进血管。王丽萍觉得像蜜蜂蛰了一口,嘴巴扯了两下。完毕,护士固定好针头,解开皮筋,看了一眼输液管,用手指向床头按钮,对孙国祥说,盐水吊完时,按它告诉我。
晚上,街市灯火通明,不时传来车辆的喇叭声。病房却很安静,剩下孙国祥夫妻俩。另一张病榻的病人,挂完盐水后,回家去住了。听说那人被人打了,孙国祥看不出伤在哪里,一直谈笑风生的,只是到了打人者过来时,他又哼哼唧唧起来,比演戏还精彩。
经过几小时的折腾,王丽萍昏昏欲睡。孙国祥陪在床边,看那盐水瓶里的盐水不停地冒着细泡,一滴一滴地减少。正在这时,肇事者在老婆的陪同下,拧着水果,一瘸一瘸地走进病房。
孙国祥万没想到肇事者会来,一时显得慌乱,那股怒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肇事者夫妻俩走到王丽萍病榻前,小心翼翼地将水果放到床头柜上,王丽萍看了一眼,无语,又将双眼合了起来。房间的空气徒然凝固。孙国祥莫名地掏出一支烟,递给肇事者,肇事者摇摇头。孙国祥将烟蒂伸到自己嘴里,点燃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忽然意识到病房不准吸烟,于是走到了阳台上。
过了一会儿,肇事者的妻子开了腔,先是一个劲地道歉,接着说她打工刚回来,一年多没和家人见面了,老公急匆匆去接她,没料到路上发生了车祸……肇事者的妻子说完,深深地朝王丽萍鞠了一躬。
一切都在沉默中过去。
当孙国祥掐灭烟蒂,回转身再看肇事者夫妻俩时,映入眼帘的是两个相扶相携的背影。
孙国祥走回病房,飞眼瞟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水果。零零散散几个小苹果,没精打采的样儿,显得十分寒酸。他禁不住鼻子哼了一声。没待开口,王丽萍说,明天,我出院。
出院?你后脑勺上肿块还没消除呢!孙国祥睁着大眼说。
王丽萍苦笑道,没啥了不起的,回家吃点消炎药就好了。说罢,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哪个愿意出车祸啊!随即,叮嘱孙国祥别告诉孩子。
转眼十天过去,王丽萍的伤势已无大碍,便要求孙国祥陪同去交警队处理车祸事宜。在交警队门前,他俩遇见了肇事者和那帮亲戚们。
那个说王丽萍违反交通规则的人也来了。凑到孙国祥夫妻俩面前,说,我们私了吧,付给你们两千元,一次性了断。怎样?
孙国祥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两千元?赔偿医疗费都不行。何况还有误工费、营养费等等。
在此之前,孙国祥找了交警队,问及车祸的责任。交警队已经给他交了底:事故责任在肇事者一方,他是机动车辆,王丽萍是非机动车辆。再说,肇事者明显是追尾造成车祸的。
有了这份底气,孙国祥不愿与那人啰嗦下去。他勾了那人一眼,不觉发笑,那天在车祸现场的神气劲跑到哪儿去了?于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个……还是让交警队处理吧。
那人愣了一下,显出怏怏的样儿。孙国祥别提心里多得意。
车祸处理结果是,肇事者赔偿王丽萍各项费用六千五百元。没料,话音刚落,王丽萍说,只要分清责任,赔偿的事就算了。
全场哗然。孙国祥盯着妻子苍白而俏丽的脸,似乎不认识了。
回家的路上,孙国祥闷闷不乐。六千五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供孩子五个月生活费啊!
王丽萍没理睬孙国祥的表情,说,我医疗费由保险公司解决。误工费公司说了,我是下班途中发生车祸的,不扣工资。至于营养费,没必要去找人家要了。有啥营养的?喝了几天排骨汤而已。
言毕,见孙国祥不吱声,独自叹道,人家打工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