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分工文教卫

　　八
　　
　　何树莲在县里就听说，在乡镇里，书记和乡长一般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但她看葛敏学和呼延军关系很亲密，两人在主席台上交头接耳，头羝住头，外出时出双入对，交交不离，私下老乡长老乡短的，一起打扑克，说笑话，还一起到舞厅跳舞，就以为是个例外。有一次开生活会，葛敏学在会上一气讲了两个钟头，要求大家"不要装错袋，不要睡错床，不要站错线"，要做到"五官端正"，什么"耳不偏、嘴不馋、心不散、手不长、腿不懒"。还说领导干部要加强自身修养，做到“言有寸，行有规，笑有容，怒有度”，让何树莲很佩服。会后她对呼延军说：“葛书记很有水平啊，讲话一套一套的。”呼延军鼻子哼了一声，没接茬。何树莲看着不对劲，就噤了声。
　　又有一次，几个人在呼延军的房里打扑克，何树莲和牛衍林都去了。第二天葛敏学把牛衍林叫到自己办公室审问了半天：“昨夜去哪儿了？”牛衍林不知道是啥意思，说：“没有去哪儿呀。”葛敏学说：“哟，牛乡长现在耍大了哦。”牛衍林还是摸不着头脑，葛敏学又说：“你现在猴的狠呀，回去好好想想！”牛衍林本来也是个小心眼，他的副乡长是葛敏学给弄的，平时生怕老葛对他有看法，回去翻腾一夜，睡不着。这以后何树莲也不敢随意去呼延军房里了，否则葛敏学会以为她和呼延军走得近。
　　据说呼延军是个“民选乡长”。他从部队转业回来就招聘到清河乡政府工作，当过乡司法专干、统计员、计生专干、乡长助理，而后提拔为副乡长。在乡镇换届选举中，呼延军被代表联名推荐后当选正乡长，组织部钦定的候选人意外落选。这让县委很被动，一时下不了台，组织部当即派车把钦定候选人的铺盖行李连夜拉走。戏唱到明处了，组织部就得承认，但不能在本乡干，说本乡的村干部都叫他给糊弄住了，就给他调到外乡。但去哪个乡哪个乡书记都不要。一开始准备让他去南坪乡，当组织部征求南坪书记李连录意见时，李连忙摆手，头摇得象个拨郎鼓，连声说：“我不要，我不要，这个人我可不敢要。你要让他来，就把我调走，那家伙捣劲大，他一来就把摊子踢散伙了。”组织部最后找着葛敏学，说：“你和呼延军都是清河老乡哩，现在他没处去，你帮帮忙，让他来这儿吧。他的脾气底细你都了解，有你招呼住，组织上也放心。”葛敏学经不住组织部长三说两说，就同意了。
　　呼延军做农村工作很有一套。上次何树莲和他一块去牟庄村造林，到了盘口组，组长对村干部有意见，对乡政府不满意，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就是不愿意栽树。眼看树苗堆了一地，组长还在那里仨不仨俩不俩地说怪话，何树莲看着今天这林是造不成了，心里很发愁。谁知呼延军安慰组长几句，就让何树莲出去找几把镢头，给乡里来的职工一人一把。一行人扛着镢头上了山。组长被感动了，也扛上镢头，拿上树苗，一路走一路喊村民。不到两个钟头，就攻克了一面山坡，下午又干了一会儿，顺利完成了任务。晚上在村主任家吃饭，组长前来道歉，还掂来了两瓶酒，连天说：“哎呀，呼延乡长，你不跟我一样噢，我这人说话不中听，心里有气存不住，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呼延军哈哈大笑，说：“没啥，没啥，都是为了工作嘛。来，兄弟给你敬一杯！”
　　呼延军读书多，记性好。一群人在一起聊天，风花雪月，阴阳八卦，轶闻野史，吃饭穿衣，他什么都能来两下子，能让所有人兴高采烈却是滴水不漏。不象何树莲，爱讲实话，过后总能让人抓住把柄。
　　和呼延军的大大咧咧相反，葛敏学却是一个心细人。谁今天说什么话了，谁今天做什么事了，他都记在心里。改天有机会就敲打你一家伙，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他还给你记着。他当过副乡长、副书记、干过乡长，头脑，谋略，口才，心机，都有过人之处，治理一个乡镇，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能把所有人整得服服贴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得臣服他。
　　这些天县里接二连三前来检查，植树造林，乡镇企业，计划生育，一天接几拨。葛敏学急得心火上升，牙疼，捂住半个腮帮子开会，安排，布置。呼延军却一早就出去了，到晚上天黑净才回来。不知道的以为他下村抓落实去了，其实是钻在刘家营刘老吉家，切磋奇门遁甲、周易八卦。若有人问，呼延乡长哪儿去了？知道根底的人就会答曰“到刘老吉家里找找”，并且十有八九能找到他。
　　何树莲这次来乡20多天了，很想回家看看。儿子刚5岁，送到乡下父母那里上育红班，丈夫一个人在家。她看乡里这两天不忙，就试试探探向葛敏学请假，葛敏学同意了。她也没有想那么多，就坐班车回家了。两天后回来，有人对她说，呼延军很不高兴，说“这么忙，谁让她回去的？”何树莲听了心里很不受用。从心里来说，她是倾向呼延军的，呼延军高大魁梧，好读书，有时聊起来，天文地理，什么都懂得。但呼延军对何树莲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让她很郁闷。何树莲逐渐感觉到当一个副职很为难，从管理上说，她有事应该请示呼延军，因为他是乡长，自己是副乡长。但葛敏学是书记，一把手，有时给呼延军请示了还得向葛敏学请示，怎么着都是左右为难。
　　派出所所长安超和葛敏学关系好，有事没事爱到政府院里跑。安超头脑精明，消息灵通，外号“警犬”。也许在公安上停的时间长了，说话就有点痞。何树莲初来乍到，第一次在派出所院见到他，他正和同事开玩笑，说得向老虎汇报工作。过后何树莲问别人，老虎是谁？人说安超把自己的老婆叫老虎。时间长了，安超看何树莲人生地不熟，有时候吃亏，就时不时提醒她。一次安超对何树莲说，你要注意呢，葛书记对你有看法了。何树莲不明白葛敏学为什么对自己就有了看法，她可是小心翼翼的呀，虽然她行政经验不足，但还是懂得要和党保持一致这个真理。她来到岫烟乡后，处处注意，有事先向葛敏学汇报，时不时还到他房里表表忠心，这怎么就把他得罪下了？经警犬提醒，她逐条分析后，才明白了，都是一些不经意的点滴小事，也许她过了就忘，但葛敏学却在心里给她划了一道。一是那次何树莲私下嘟嚷说，伙上饭象猪食，立马就有人汇报给葛敏学，葛书记就说，别人都没有说伙上饭难吃，她才来几天却挑剔。二是何树莲分管的妇联工作没有得上县里先进。葛敏学说，王亭子干的时候可是年年得先进的啊。过后何树莲对崔保庆说，崔书记，妇联工作没有得先进不怨我，人家主要是说5个村没有妇代会主任，让你给配你不配嘛，这是硬指标。何树莲当时是对崔保庆说的，没想到被走到跟前的葛敏学听见了，他面过脸就走。还有一次何树莲在讲学习心得时引用《领导科学》上的一句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她的本意是表态要带好自己的队伍，没想到却刺激葛敏学了。何树莲生气地想，他爱咋咋的，老这样让人猜心思，也累得慌。
　　她感觉很苦闷。待在这里，有一种要把人憋死的感觉。乡政府大院就这么大一块地方，男的晚上可以到村里或者几个人聚一起，喝喝酒，打打牌，吹吹牛，喝多了，醉眼朦胧，回房倒头便睡，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而她一个女人，言谈举止稍有不慎就落到他们嘴里，由着他们嚼舌。因此，她小心翼翼，整天守在乡政府里，哪儿也不能去，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谈得来的人。
　　
　　九
　　
　　正百般苦闷之时，何树莲接到县委组织部通知，市里举办女干部培训班，让她参加。何树莲高兴极了，收拾行装立刻回到县城。
　　虢山县参加市女干部培训班的有十多个人，除了和何树莲一拨的副乡镇长外，还有县直的几个副科级女干部。会议安排在市友谊宾馆，一夜住宿要100多元。何树莲和梧桐乡的郝芳商量后，两人移住到虢山宾馆。一起下乡的女伴中，何树莲和郝芳最能谈得来，两人都是河州师范毕业的，算是校友。那时何树莲已经结婚了，郝芳学校放暑假回来，还跑到她的小窝里，两人一起谈论诗歌。只是下乡以后，各人忙各人的，很少有机会见面。趁着这次培训，两人在一起好好过一把私聊的瘾。晚上，两个人来到街心公园，谈起下乡后的感受。郝芳所在的梧桐乡，书记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很有朝气。何树莲看得出来，郝芳对她的书记很满意，言谈之间流露出一种敬佩。何树莲也谈了对西原镇书记张大川的印象，还有对现在书记葛敏学的看法。两个人说话无拘无束，谈了许多私密性的，只有她们才能听懂的话题。
　　说是来培训，其实对于女人们来说，也是一次逛商场购物的好机会。县工会女工委主任高保真来市里，带了1000多元钱，打算买衣服和化妆品，其他的也是吱吱嚓嚓，嚷着要买这买那。何树莲心里感到很自卑，她只带了100多元，根本不敢胡花。临走前，她到会计贾嫦娥跟想借点钱，但贾嫦娥说，乡里没有钱，你先垫上，回来了给你报。她就觉得缩手缩脚，不敢张罗。
　　虢州市女干部培训班，由市委组织部和市妇联会联合举办，为期五天。开班典礼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市委书记方玉敏。方玉敏刚50岁，是中原省21个地市唯一一名女市委书记，此刻她坐在主席台上，红色衬衫，蓝色套装，既干练飒爽，又风姿绰约，魅力四射。方玉敏在虢州执政8年了，先市长后市委书记。女性官员多传闻，有人说她男人是钉鞋的，有人说她和司机关系暧昧。但接近这位女书记的人都很佩服她，说她是学者型的领导，干统计出身，有条理，不拖泥带水。坊间也总是拿她说事，比如两口子闲淡，女的埋怨男人没本事，男的就会说，我没本事不要紧，你要是方玉敏，我天天给你洗脚都愿意。何树莲在县里曾几次见过方书记，但这次近距离领略她的风采，还是第一次。
　　首先市委袁副书记讲话。他说，全市现在有女干部总数4350名，全市87个乡镇班子这次都配了女干部，副科以上359名，副处级以上52名，正县级10名，妇女参政率占总数9.8%。但社会上对女同志还存在一些偏见，加上女干部本身素质和思想认识的障碍，都影响了女干部的选拔。今后要加强宣传，不断提高女干部的素质，增强自信自尊自强自爱等。
　　最后方玉敏做了压轴讲话，她上来先是一句“姐妹们”，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台下人的距离，何树莲和大家一样感动着。对于女干部，她讲了三句话：一是虢州的发展离不开广大妇女的努力。二是目前虢州还面临很多困难，自然条件恶劣，十年九旱，我们要有吃苦的准备。三是，虢洲大有前途，广大妇女干部要再立新功。最后提出三点希望：一努力学习，不断提高自身素质。二正确处理家庭和事业的关系。三提高领导水平，搞好本职工作。当一个领导要有宽大的胸怀，豁达大度。方玉敏的声音柔和婉转，很有女性味。但接下来市妇联主席的讲话，就不怎么样了。她长了一张男人脸，大高个子，沙哑的粗嗓子。何树莲想，妇联干部就这样子，男不男，女不女。
　　接下来几天是省妇女干部学校的三位老师轮流讲课。何老师主讲“女性与公共关系”，伍老师讲“妇女干部婚姻家庭问题”，刘老师讲“女领导如何面对挫折”。听了她们的讲课，何树莲很受启发。结业仪式上，市妇联主席给大家讲了“几要几不要”：要团结不要嫉妒，要自强不要自卑，要泼辣不要风流，要实干不要空谈，要大胆不要蛮干，要自尊不要自毁。何树莲想，作为一个女人，知道怎样提高自己的修养，不需要妇联婆婆妈妈的交待。
　　培训班结束后，何树莲和郝芳去逛了新华书店，她买了两本书：《简易化妆技巧》、《做女人的艺术》。
　　
　　十
　　
　　直到这年的11月，葛敏学才在一次班子会上，把曲相生分管的文教卫生切下来交给何树莲，同时让她和牛衍林包毛岭、牟庄、兀庄三个村。
　　何树莲接手文教卫生不久，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迎接省里扫盲验收。岫烟乡是虢山县教育先进乡，这次要代表全县接受省扫盲工作达标验收。
　　乡教办主任刘元贤50多岁，头顶有点秃，说话斯文。他和县教委主任是同学，就一直让他干着这个乡教办主任。好在教办也没有多少事，按部就班运行就是了。
　　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扫盲验收终于临近了。县里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县委宣传部长、教委主任都先后前来指导视察，让何树莲应接不暇。乡教办主任刘元贤也忙着前来汇报，请示，争取经费。两个人商量着怎样向书记乡长汇报，让乡里给拨款。县教委明确指示，一、要求户籍员不能离位，要有专车带上各村的户口簿，几个重点村的户口簿要放在手边，如果有什么问题，户籍员要主动承担责任。二是乡政府的公章、乡长的私章、所验村的公章、村主任的私章都必须放在手头。三是由乡长汇报，汇报要大方，一口清，理直气壮。四是检查内容，各村的文化户口册，公安户口册，成人学校，培训档案都必须齐全。各村汇报人员必须熟悉情况，要准确，所有参与的人员都要落落大方，不准鼠头鼠脑，引人怀疑。最后要求书记乡长必须全程陪同。何树莲又是向乡长汇报，又是向书记请示，忙得不亦乐乎。
　　乡政府大院，会议室，街道，被检查的村校，霍家店村路口，乡成人学校，检查组所到之处的卫生，都派专人检查打扫。标语口号，欢迎横幅，座签，核桃，苹果，桔子，红塔山烟，一一准备就绪。茶水，杯子，烟灰缸，洗脸盆，毛巾，香皂，果盘，烧水的炉子等也都一样不少。
　　省扫盲验收检查组终于莅临。省里检查组9人，县里陪同的四大班子领导及教委领导12人，乡政府4人，教办5人，浩浩荡荡开赴各村。
　　汇报时，乡里演了一个"调包计"，这天呼延乡长父亲得急病赶回家去了，葛敏学就扮演乡长，崔保庆扮演书记。葛敏学口才好，情况熟，崔保庆有派头，架码也很象一个正书记。这两个演员的演出都很到位。葛敏学汇报完，检查组很满意，连声赞叹，真是一口清啊。
　　省成教科刘科长做总结：“经过两天紧张的工作，岫烟乡的扫盲验收工作基本上结束了。岫烟乡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对乡里给予我们的支持表示衷心的感谢！
　　“这项工作岫烟乡做得很好，也很细致。表现在：一是领导重视，书记乡长全程陪同检查。二是投入到位。成人学校占地1.5亩，图书达到1556册，教室1516平方米，已进入了正常的工作，培训人员也符合标准。三是措施得力。签订责任书，订得很仔细，典型引路，依靠政策求发展，依靠科技搞振兴。实现了三个“为”：书记乡长一班人为岫烟乡人民着想，为民办实事，把科教兴农放在第一位，造福一方，为民改变落后面貌。
　　“要说缺点嘛，是客观因素造成的，交通闭塞，信息不畅，但山高比不上这一班人的志气高，山大比不过这一班人的志气大，岫烟乡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最后提四点建议：一是继续加强成人教育和扫盲教育，把农民的教育继续进行下去；二是加大投入，普教是明天的教育，成教是今天的教育；三是继续把这块阵地发挥好；四是理顺各种关系，制订措施，做到表、报一致。”
　　检查组王科长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最后葛“乡长”适时地表了态：“非常感谢各位领导光临，对我们的成绩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们条件有限招呼不周，敬请各位领导原谅。各位领导尽管说话婉转，但我们自己明白，工作中还存在的很多问题，差距还很大，今后还要不断努力，把扫盲工作继续做好做扎实。”
　　送走扫盲验收组，一班子人到街上吃了碗酸辣面，大家嘻嘻哈哈，连声恭维葛书记今天的戏演得好，葛敏学也高兴得满面红光。饭毕，一伙人又上到岫烟村三楼舞厅跳了一通。
　　过后听说三岔乡在扫盲验收中闹了一个笑话。扫盲验收组来到地头，看见一个50来岁的农民正在锄地，就随手写下“锄头”两个字让他认。农民吭哧半天认不出第一个字，在一边的村干部急了，说：“你经常摸的那个嘛。”村民脱口而出，“奶头？”大家哄地笑了。何树莲想，幸好笑话没有出在岫烟乡。
　　为着一个走过场的扫盲验收，乡教办，县教委，乡政府全体包村人员忙了一个月，制造档案，布置教室，购置仪器、图书，全县为此一项花费100多万元。乡里也是挤出2万多块来办此事。过后乡教办把花费的清单送给何树莲看，她一看，他们把钱花到"帽"了，花足花尽了，心里很不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