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
地处山区边缘的李岭村,到处是纵橫交错的沟沟岭岭。村子和小学校隔着一条大沟,曲折的羊肠小道,象条蛇一样蜿蜒在危崖沟畔,特别是舍身崖那段,坡陡路窄,一年四季,村里的孩子们都从这里爬上爬下,每到下雪下雨,常有孩子们掉沟摔伤。
村干部为修路这件事动员了好多次,行动了好多次,因牵扯到占用村民们的责任田,有的好说话,有的不好说话,所以几年了修修停停,停停修修,如今这拓为一丈来宽的小大路,还剩舍身崖下張大全老汉那二亩坡地通不过了。
大全老汉的二亩责任田种的是药材,由于他精心耕作,辛勤管理,这二亩药材每年能收入一、两千元,这块地是老汉怀里的金娃娃。要拓宽道路,就要把舍身崖上的土、石往下扒,那样就全部压砸了他的药材地,所以不管村干部怎么做工作,給他调换好地,他都不答应,不让步,也是的,责任田是有合同的,二十年不变,村干部是不能随便更改合同的。
金秋的九月,天高气爽,风和日丽,老汉药地里药材刚好开花,开的是紫色和白色搭配着的花,那花分外的好看,老汉的药材地就似一个小花园。这天老汉晃悠悠的担着一挑水走来,边走边哼唱着自编的干梆戏:
老汉我今年五十那个八,
挑着水桶那个哗啦啦!
如今党的政策好,
劳动致富人人夸。
我这块药地风水实在好,
种啥成啥我心中乐开了花;
到收获时,
那个票子哗、哗、哗,
就怕别人气煞,
别人气煞,
……
大全老汉是村子里有名的憋撅头,他认定的理,你就是用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文化革命那阵子,由于他说:“人民公社不如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好”而挨了几年批斗,所以农村政策改革后,他有了自己的责任田,自己的土地,他那股对土地的亲热劲甭提有多深了。
老汉把水担到地里,打开喷雾器,配上农药,开始为药材施药,他正干得起劲,忽然从东沟畔上传来老伴的声音:“喂!你听到了吗?咱孩子二林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大姑娘,快一点,快回家!”
老汉一听,是独生儿子回来了,还带回一姑娘,那肯定是儿子谈的对象了。老汉的儿子在郑州大学念书,谈了个对象是个师范学生,还没同公公、婆婆见过面,老汉一听还有儿子对象也来了,他高兴得忙放下工具,撂下手中的活计,对老伴喊:“你在沟边等我一下!”
说着他跳过田埂,越过小河沟,奔到东沟崖下,指着从沟顶耷拉下来的搭搭连连拖下来的葛藤,对老伴喊:“你看好,我从这葛藤上爬上去。”
三、四丈深的沟,枝叶繁茂的葛藤从上而下拖下来,是老汉儿时经常爬上爬下,荡秋千的好地方,如今五、六十岁了,咋心血来潮,要从这里攀上去。
老伴在沟顶看见老头子真的似猴子一般往上爬来,真吓坏了,咀里直埋怨:“你个死东西,活颠倒了,这种光屁股孩子玩的勾当,是你干的么?”
老汉快攀到顶了冲老伴喊:“快点,拉我一把!”
老伴在上边伸出战战兢兢的手,把老汉一把拉了上来,老汉一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直喘粗气,“哎,不服老不行了,想做孩子时,我一口气会上下四、五次。”
老伴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嗔怒地说:“你长不老的,逞的什么能,你把我吓死了,看你摔下去,咋见咱二林的媳妇。”
老汉站起身,拍打了屁股上的土对老伴说:“你见人啦,人长的得咋样?”
“长得?就象《朝阳沟》里的王银环,在咱村新媳妇里那是第一。”
“哪?那我们都是第一次见面,咱们做公公、做婆婆的,该送什么见面礼呢?”老汉寻思了:“眼下这年轻人,看重的是三金,可这东西在乡下一时去哪买呢?”
老汉犯了难,老伴出主意:“咱就说她来的急,咱没什么准备,送上一千元钱,你说中不中?”
“行,这是个好办法。”老汉恍然大悟,随声赞同着。
商量停当,二人都很滿意,老两口相跟着,一同向村子里走去。
大全老汉的家,一排五间前出厦有走廊的蓝色瓦房,一人多高的红砖围墙,水刷石、白瓷砖修饰的大门,显得错落有致;院内,单独的厨房,单独的厕所,还有鸡舍,猪圈,安排的井井有条;房廊前栽有几株冬青,菊花,显得整个居家幽雅别致,如今的农家,再也不是过去诗人、文人笔下的竹篱茅舍了。
两位老人进了家,小院里已是热气腾腾,笑语连天,邻里、乡亲挤了一院子,都争着来看二林从大郑州带回来的媳妇。二人一进门,邻居二大娘就一把拉过新媳妇,:“闺女,快叫,这是你婆婆,那是你公公!”
老汉睁大眼睛,见眼前的姑娘修长的身材,时髦的穿着,细长如柳叶的眉毛,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双眼皮双的好看,披肩的长发如流云似瀑布。
“爹!”一声脆滴滴的叫声让老汉忙不迭的“哎!哎!”的答应着。
“娘!”
“哎!”老伴喜滋滋地应了声。
小院里更热闹,更欢快了。
直到晚上,这农家小院里才安靜下来。一家四口人坐了下来,二林对爹说:“爹,我和美莲都毕业了,我的工作分到了县财政局,美莲本来是分到了县城小学,她说我们都在县城,你们二老没有人照顾,就要求分到咱们村小学。”
“哎呀!真是读书多的好闺女,知情达理,想得太周到啦。”二林妈手拉着美莲的手,婆、媳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老汉掏出一迭人民币对美莲说:“美莲,你第一次进我们家,第一次见公公、婆婆,农村兴见面礼,你妈和我没啥给你,就给你一千元钱,你喜欢啥就买啥吧。”
美莲推开老汉的手说:“爹,咱们是一家人,钱我不需要,我和二林都参加了工作,工资就够我们花了。”
儿媳不接,老汉有点犯难,“哎?那叫爹给你些什么呢?”
“爹,我以后有求您老人的事情多着呢,到时不知您会答应不答应呢?”
“闺女,只要你有用着你爹的地方,我没有不答应的。”老汉拍着胸口说。
美莲到村小学上班教书了,吃、住都在老汉家,二林不在家,有了美莲在,三口人过的有滋有味的。
一天,村长刘叔到学校找到了美莲,“美莲,你看到你来回学校走的路危险不?”
“刘叔,你不找我我也正要找你呢,你看舍身崖那段路,坡陡路窄的只会过一个人,好天还好些,阴雨天,下雪天,孩子们通过那个地方,回回都叫人担着心,我们这么大一个村子,连条孩子们上学的路都修不好么?”
“我找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舍身崖下是二林他爹种的药材地,那是他的命根子,一修路就占了他的地,村里赔损失,一没积累,二没收入,赔他不起;给他调换土地,他死活不愿意,死啃着承包合同二十年不变,这条路就这么搁来搁去,一直没有修通,我想让你给老公公做工作,把地调整一下,把路修好。”
美莲想到公爹平常随和乐观的样子,认为没啥问题,就滿口答应下来:“刘叔,你放心吧,这事我一定办好。”
秋日的正午,太阳仍然火辣辣的,美莲看到公爹正在药田里忙活,累得满头大汗,她就买了两瓶可乐,往药田里送去。
“爹,看你热成这样子,喝瓶水吧。”美莲走到老汉跟前。
“哟,是美莲呀,这么热天你往地里跑啥?”老汉激动地接过饮料,三、两口就喝光了一瓶,是儿媳送来的,真难得呀,他啧啧咀,心里甘甜得如同喝了蜜一样,“美莲,快回家,别让晒坏了。”
“爹,我不怕晒,我有事要求你呢。”
“啥事?你快说。”
“爹,你看见咱这药材地上边的路了吗?你知道我和孩子们每天是怎么上下的吗?爹,把这块地给调換一下,让村里把路加宽,改道,绕过这舍身崖,乡亲们会感激你的。”
“啊?是这事!”老汉沉思起来,“美莲,这样吧,让我想想再说。”
美莲理解老汉的心情,让出这块地,等于在割他的心头肉,他是要在脑海里做一番思想斗爭的,“那好吧,我等你的回话。”
这天晚上,三口人坐在一起吃饭,美莲给老汉挟了一块肉放进他的碗里,“爹,昨天我给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啦?”
老汉放下了筷子,“美莲,这件事我反复想了,你知道不知道,当初咱承包那块地的时侯,那地七高八低,瘦得连草都长不好,是没有人要的地。是咱承包后,你妈我两个硬是一锄锄,一镐镐把它整理成现在这样,现在有人见咱发财了,眼红了,修什么路,这路几十年不就是这样么,不照样走出了大学生吗?”
“爹,那你的意思是?”美莲问。
“闺女,除了这件事,你就是要星星我也上天去摘,就是这事不中。”
美莲听到老汉这么坚决的回答,还再有什么可说的,她心里凉极了,放下了碗,饭也不吃了,回她的房间去了。
外边,老伴在劝老汉,“他爹,孩子就这么一点要求,你就答应她吧,地调了,不照样可以种药材吗。”
老汉点了一支香烟,沉下头默默不语,最后还是说:,啥都可以,惟独谁算计我的药材地,我都不会答应。”
冬天到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连下了一天一夜,整个世界都成了雪的世界,冰的世界。雪天路滑,学生家长都不让孩子们去上学了,美莲看着没膝深的大雪,心急得如一团火,如果这样耽误下去,学生们的功课跟不上怎么办?
她找到正在搓麻将的村长刘叔,看能不能动员村民们铲雪开一条路,让学生上学,刘叔无奈的摊开双手,“现在谁愿干这没报酬的活,耽误几天就耽误几天吧。”
没有办法,美莲只好自己拿了铁锨,一锨锨从村口铲起。村里到学校,有一里多路,她一个人铲到何时?但她不顾这些,她顽强地、不停地铲着,她铲得出汗了,她脱去了外套,甩掉围巾,上身只穿一件红毛衣,在这白茫茫的雪野中,她娇小的身影在晃动,她红的毛衣,红的脸蛋,如同盛开在雪地的腊梅花,如同燃烧着的一团火。
孩子们被他们的老师感动了,他们不顾风寒雪冷,大孩子拿铁锨,小孩子拿笤帚,都来开辟自己要走的道路。学生们的家长也感动了,他们也出来参加铲雪开路。
学生们上学了,偏僻的小学校,又响起朗朗读书声。
这天中午,天晴的很好,阳光温暖的照在雪地上,雪化了,大地开冻了,然而上学的土道路却泥泞难走了。放学了,舍身崖上,孩子们看着那滑溜溜的,又窄、又陡的下坡路踌蹰着不敢走了。美莲看在眼里,知道路太滑,搞不好孩子们会滑到几丈深的药材地里的。她让孩子们先不要往坡下走,她回学校找来了粗麻绳,大铁钉,她要在舍身崖的岩壁上装一根安全绳,让孩子们扶着绳子下坡,那样会安全许多。
在两个大孩子的帮助下,安全绳装好了,大一点的孩子抓着绳子溜了下去,可五、六岁的小孩子怎么办?特别是几个小女孩,她们胆怯的“哇、哇”直哭。美莲只好让她们趴在她肩上,揹着她们下这个舍身崖。十来个小孩子,她揹的只剩最后一个了,她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但她还是顽强地把最后一个叫小玲的小姑娘揹在了肩上,她让小玲双手抱着她的脖子,她一只手托着小玲的屁股,另一只手抓着绳子,往坡下滑去,还没滑有一半,谁知钉在岩壁上的钉子松了,掉了,美莲和小玲失去了绳子的保护,“哧溜”、“叭叽”,两个人翻滚着滚下了舍身崖,摔到了沟里的药材地里。
其它孩子们见老师和小玲摔到了沟里,都吓坏了,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回村子,惊呼着:“老师和小玲掉沟里了!”“快去救人哟……”村人们都跑出来了,他们都涌到了舍身崖下,看到滿身泥、雪的美莲昏迷在雪地里,小玲已没事了,她趴在美莲身上,“老师,老师”的喊叫着。
村长带领大家,抬着担架,急如星火的把美莲往县医院送去。
医院的长廊里,二林,二林妈,刘叔和众乡亲都在焦急等待着,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大夫出来了,二林走上去急切的问:“大夫,病人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小腿骨摔折了,能不能完全恢复可说不了。”大夫说。
“只要人没事,只要她在,她就是成了残废,我只要她人,什么都不在乎。”二林眼里泪花滚滚地说。
大全老汉也一身泥,一身水的跑来了,二林,二林妈,还有村里人看到他都把脸扭一边,装做没看见。
老汉窘迫急了,他想问问大伙,美莲现在怎么样?没人理他,没人告诉他,他沮丧的蹲在地上,用拳头狠狠砸着自己的脑壳:“美莲,是爹不听你的话,是爹害了你,害了你呀!我这回去就扒路。”说着他站起身,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医院。 风在刮着,天空佈滿了乌云,雪花又飘起来了,舍身崖上,大全老汉一身白雪,他不停地用镢筑着,刨着,大块、大块的土坷垃滚到他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药材地里。
村长领着大伙带着工具都来了,他们刨着,挖着,去学校的路变宽了……
一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冬日,美莲出院了,她还没完全恢复,拄着枴杖,二林扶着她走到舍身崖下,看着加宽了的路,变缓了的大坡,她开心的笑了,她笑得好惬意,好满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