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甜咪咪铺满院落，堂屋里溢出菜肴的馨香，阿依哼着歌谣，喜滋滋地在屋檐下剁着猪草。第二天就是火把节，德嘎今晚一定会赶回来，她的希望如炊烟袅袅升起，心像喝了蜜一样甜。
　　 “阿爹阿妈，我回来了！”随着一声愉快的叫喊，刚进院吃食的鸡群“咯咯”叫嚷着让道，大黑狗摇着尾巴“嗯嗯”哼着迎出去。
　　 “啊？”阿依闻声抬头，见到德嘎身后跟着一个穿着汉装，打扮妖娆的姑娘。她脸色突变，一声惊呼，整个人瘫坐地上。
　　 “背时儿子，你……你……你……”阿依的婆婆，拿着炒菜勺子兴奋地跛着脚从堂屋出来，见到这阵势，慌了手脚，乱了分寸，涨红着脸，想骂不知任何开口。
　　 “咋个回事？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吗？你……”德嘎父亲正在牛圈里斩稻草喂牛，听到吵嚷，拿着牛鞭冲到院里，气得浑身发抖。
　　 “阿爹阿妈，你们不是一直想抱孙子吗？我领女朋友回来，你们应该高兴啊！”德嘎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应，自顾自地拉着女子走进堂屋，放好东西，嬉皮笑脸地道。
　　 “叔叔，阿姨！”姑娘看出老人愤怒的表情，脸上挂着尴尬的笑，用地道的外地汉语小心地打着招呼。
　　 “你这办的这叫哪样事啊？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咋个就听不进去呢？你是想气死我啊？你……”德嘎母亲知道那姑娘听不懂彝语，无所顾忌地骂起来。
　　 “你想让我在一棵树上吊死？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我都离婚一年了，带女朋友回来不是正常吗？再说，她也想见识我们的火把节。”
　　 “我现在才晓得，离婚那事你小子憋着一肚子坏水，还说为双方着想，绝对是屁话！你……”德嘎妈呶呶不休。
　　 “算了，来都来了，就当朋友待。你就带她耍两天，然后打发她走。不要再有什么瓜葛！”德嘎爹铁青着脸，严肃地道。
　　 阿依的希望，犹如五彩的肥皂泡顷刻间迸裂。她呆呆地、楞楞地瘫坐地上，好久好久，才支撑着身子起来。火把节是彝家最隆重、最热闹的传统节日，都已经准备了几个月，她不想让上了岁数的公婆不愉快。于是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走进堂屋，佯装笑脸，用汉语说：“来的都是客，坐吧！马上开饭！”
　　 阿依没上过学，也没出过山，但娘家村子彝汉杂居，能说带着浓重彝腔的汉语。德嘎的女朋友显然没有听懂阿依蹩脚的汉语，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她，然后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德嘎。
　　 “你咋还赖着不走？真的不要那块屁股脸了？”德嘎见到阿依，故意搂紧身边的姑娘，怒气冲冲地斥责。
　　 姑娘从德嘎态度中，猜个八九不离十，挑逗似的双手勾住德嘎的脖子，撅着猴子屁股一样鲜红的嘴，凑近德嘎的嘴。
　　 “咳咳咳——”德嘎爹气得一阵猛咳，德嘎不得不放开了姑娘。
　　 “我……我……”阿依既羞愧，又伤心，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她在这个家苦累了八年，像亲闺女一样服侍我们。没有她，你现在怕连爹娘都见不到！你叫她往哪里走？人不能太绝情！”德嘎爹严厉地说。
　　 “不是离婚了吗？该上哪儿上哪儿！以后我和艳丽会孝顺你们，不劳她费心了。”
　　 “孝顺？哼！你爹跌断腿下不了床的时候，你在哪里？人家阿依可是端饭喂水地服侍。我急性阑尾炎发，痛得翻身打滚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是阿依背着我一口气跑了五公里，汗水湿透了全身，才搭上车去医院。医生说，要是再晚一点，老命难保！就是亲闺女，也做不到这步。你……”德嘎妈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
　　 “你不要在这里放贼屁！要走你走！就当我们没儿子！”德嘎爹歇斯底里的吼道。
　　 “就算是那样，也……”德嘎显然底气不足了，离婚后他听从女朋友的意见，换了电话卡，新号没告诉老家包括父母在内的任何人。他偶尔打电话回家，都到公用电话亭，目的是想彻底摆脱过去的婚姻，开始新生活。哪曾想？
　　 “爹，娘，有话慢慢说，先吃饭吧！”阿依摆好饭菜，尽量平静自己，温和地说。
　　 “唉——”德嘎父母不约而同地叹着长气，坐到木桌旁。
　　 “妹子，饿坏了吧？快坐！”阿依热情地去拉德嘎的女朋友，想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德嘎朋友却一脸厌恶地推掉阿依的手，紧紧靠着德嘎坐下，用涂得血红的长指甲，从衣兜里掏出纸巾，一遍遍擦着德嘎递给她的碗筷。
　　 “唉——”德嘎希望阿依吵闹、哭骂，要是那样，他就能硬下心来。可阿依这样一来，他倒觉得无地自容，再看看女朋友，一幅嫌脏的表情。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长长叹气。
　　 那姑娘就是故意挑衅，偏嗲声嗲气地撒娇，要德嘎把菜喂进嘴里。阿依抑制着即将爆炸的心，不时加菜添饭。德嘎妈看着眼里，疼在心里。她再也看不下去，假装擤鼻子，放下碗筷，跑出大门。
　　 阿依眼疾手快，立刻跟着出来，婆媳俩在大门外的暮色中，流着泪紧紧拥抱在一起。
　　 阿依和德嘎是在山上对歌时认识的，之后相恋、结婚。新婚生活你恩我爱，甜蜜幸福。可世上没有绝对的完美，一年、两年、三年，阿依的肚子还是一马平川。公婆着急了，小夫妻不安宁了。她们找遍附近的草药医生，根根草草吃了几大兜，还是不见效。
　　 德嘎家三代单传，香火气息奄奄，到德嘎这辈，不要说兄弟，连个姊妹都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真的要断子绝孙么？肯定不行！一家人商量后，卖掉家里仅有的两条耕牛，让他俩到省城大医院做了检查。结果，两人身体健康，有生育能力。
　　 到底怎么回事呢？一家人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来。村里人议论纷纷，大家都猜测两人八字相克，命中无子。这不是空穴来风，村里曾经有一对结婚七年没生育的夫妇，分手各自成家后，双方都生了孩子。
　　 谎言说多了，也就成了真理。公婆越来越坚信不疑，脸色越来越难看，整日唠叨不停，话里话外，暗示他们不要互相耽搁。阿依两口子是不愿相信的，更不可能为此离婚，但又无法可想。他们越来越变得毛焦火辣，日夜不安。德嘎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喝酒，半醉半醒中，骂天骂地骂爹娘，整个家闹得鸡飞狗跳。
　　 阿依从小没爹没娘，跟着哥哥半饥半饱地长大，嫂嫂希望她嫁个有钱人家，借机改变家里贫困的生活状况。可她却搞起自由恋爱，嫁给同样贫穷的德嘎家。因此，哥嫂彻底和她断绝了来往。要是真呆不下去，她真的无路可走了！她只能有苦藏在心里，有泪咽进肚里，默默忍受。幸亏德嘎在省城打工的舅老表知道后，生拉活拽把他带出去，给他找了个酒店保安的工作，日子才算恢复了平静。
　　 德嘎走后，阿依既当媳妇，又当儿子，家里家外，男人女人的活计一肩挑。婆婆有严重风湿病，天阴下雨不能动弹；公公的肺心病也常犯，没日没夜地咳嗽。阿依日夜辛劳，嘘寒问暖地服侍。
　　 头两年，德嘎三天两头打电话给阿依，说不完的甜言蜜语，哄得阿依眉开眼笑，干劲十足。第三年，德嘎的电话少了。第四年，电话是多了起来，可每次都是同一个内容——他在城里找算命先生算过，先生说他俩八字不合，不会有后，接着便苦口婆心劝阿依跟他离婚。
　　 能言善辩的德嘎，说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为阿依着想，以致让她误认为，丈夫只是过于迷信，只是不忍心让她这么任劳任怨地替他伺候老人。如果有机会开导他，会好起来的。于是每次她都发誓赌咒，一定替他担起这个家，还以玩笑的口吻说：“除非你领一个回来孝顺老人，否则我不会离开！”
　　 阿依迫切期待丈夫回来，她想好好开导丈夫，洗掉他脑中的迷信因子。她还找好几个比较有威信的亲戚，想请他们一起劝导丈夫。
　　 望穿秋水，丈夫终于回来了。回到家后的德嘎一反常态，软硬兼施要跟阿依离婚，甚至把两位老人都说动了。火把节后的第三天，阿依着含泪，跟他去乡民政所离了婚。
　　 离婚之夜，阿依痛不欲生，眼泪肆无忌惮地往外流，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早，她就得离开生活了七年，自己真正把它当作家的地方了。该何去何从呢？娘家回不去，从小圈在山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又没本事出去打工。真是升天无路，下地无门啊！夜色深沉，万物沉睡，阿依一时想不通，想一了百了。可怎么死才体面一些呢？她见过喝农药死的人，脸色变得乌青，煞是难看；她也见过跳岩子死的人，手断脚折，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想来想去，她悄悄起床，到杂物堆摸索到一根绳子，蹑手蹑脚回到卧室，在房梁上拴紧，把脖子伸进去，闭着眼睛，双脚蹬掉脚下的木凳。
　　 上天有好生之德，原来她找到的是一根多年不用的朽麻绳。当凳子“啵咚”倒地时，绳子也“咔嚓”一下断了，阿依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
　　 这一摔，阿依痛得只嘘气。忍着疼痛爬起来，她却没有了求死的念头。她的眼前，不停地浮现婆婆犯风湿病时，无法抬手端碗吃饭的痛苦情形，公公咳嗽得蜷缩成一团的可怜样子。德嘎已经迷恋上城市生活，不可能在家照顾父母。公婆就像自己的亲生父母，如果自己真死了，他们有三灾两疼的怎么办呢？就算以后不能跟他们生活在一起，适当的照顾应该做得到啊！阿依思来想去，决定放弃了自杀的想法，到乡上找她做了乡长夫人的闺蜜，求她帮忙找事做。
　　 阿依来到乡上，当起了乡敬老院的炊事员。每天替二十几个老人的洗衣、做饭，过得充实、自在。她的心渐渐平复，生活也变得有意义，只是时时挂念着两位老人。每个街天，阿依都要找到村里来赶街的人，打听老人的状况，买些东西请他们带给老人。
　　 不知不觉，时序进入冬天。气温骤降，阿依婆婆拖着日益加重的风湿病做饭、洗衣，这已经够让阿依心疼不已了，偏又听到公公放牛摔断腿，又找不到儿子的消息。阿依崩溃了！她顾不得思前想后，立刻跑回家，用自己攒下的钱，送公公到县医院做了接骨手术。之后，毅然决然辞了工作，回家照顾老人。公公断腿，婆婆犯病，阿依忙得脚板翻天，没时间考虑太多。
　　 冬去春来，天气暖了，公公的腿好了，婆婆的风湿有所好转。阿依才觉得自己的身份尴尬，打算离开。可两位老人，苦苦哀求阿依留下，说宁愿不要儿子，也不放她走，并保证一定把儿子劝回她身边。阿依犯难了！权衡再三，她还是留了下来。她认为，老人的身体比自尊更重要。
　　 每次德嘎打电话回家，两位老人都声泪俱下地恳求儿子，希望他能回心转意。结果怎样，阿依不知道，她相信老人德嘎有所松动的话。过春节时，德嘎说单位不放假，没有回家。火把节前，接到德嘎要回来的电话，一家人喜出望外。他们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德嘎总会被感动。可结果呢？
　　 现在怎么办？两位老人傻眼了，阿依的心碎了。
　　 捧着一颗滴血的心，阿依忙碌着铺床叠被、烧洗脚水。她像一堆垃圾被人扫地出门了，但还得像主人一样伺候大家。她禁不住又一次想到上吊！这次，她想把自己的丝绸嫁衣剪成布条，肯定不会再断了。可老人怎么办呢？看那姑娘的样子，绝对不是服侍人的主。德嘎呢？从小娇生惯养，只要自己舒坦，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难处。前几年还会带几文钱回来帮衬，离婚一年来，连钱都没影了。
　　 “勾搭个狐媚子一样会哄人的姑娘，连爹娘的死活都可以不管？白长一张帅气的男人脸！”阿依边给德嘎和姑娘打洗脚水，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她脑海中，她想试一试。只要公婆有人照管，她怎么都行！
　　 阿依兑好洗脚水，用手试试水温，端到院中给姑娘洗脚。洗好脚，姑娘望了望阿依找给她的垫脚鞋，向站在一旁的德嘎双出双臂，娇滴滴说：“嘎嘎，抱我去睡睡！”
　　 德嘎瞟了站在身旁的阿依一眼，不自在地迟疑着。阿依全身上下起满鸡皮疙瘩，只想恶吐。但她控制住自己，急忙堆上笑，抱起姑娘说：“走，我们去睡！”
　　 姑娘想挣扎着下来，却被阿依紧紧搂着，抱到床上。
　　 阿依知道，姑娘不想和她同房。但她却亲热地拉住姑娘，妹子长妹子短的一番近乎，让姑娘不得不在她对面那张新铺的床上睡了下来。
　　 夜深人静，阿依还在不停地和姑娘聊着、聊着。她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娘，便声泪俱下地请求姑娘留下来照顾老人。她的真诚完全可能感动天地，但姑娘还是没出声。
　　 阿依太累了，她泪眼婆娑地进入梦乡。当她被窗外的鸟叫声惊醒，对面床上空空如也，姑娘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