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来，我依旧记得爷爷藏在樟木箱子里的那个红色退伍军人证书。我曾经举着它向村里的小伙伴们炫耀：我的爷爷打过鬼子，你们的爷爷呢？这个红色的证书，不仅带给了我对军人无数最美好的向往，它更见证了爷爷人生中那段当兵的难忘历程。
　　 小时候，爷爷告诉我：军人是为国家而生的，军人的天职就是保家卫国。
　　 十几岁的爷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只两个月就被我军俘虏，因为表现好，就留在了部队，跟着部队转战到南方。爷爷的故事中，说的最多的就是他在福建山里的那段战争岁月。
　　 “我们部队急行了两天一夜，也不知道穿越了多少山。那些山啊，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叠着一座，怎么望也望不到边。我们的草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我们像獐子一样越过山涧，像狐狸一样钻过丛林，这才躲过了敌人的枪林弹雨。”爷爷说故事的时候，总是乐呵呵地笑着，仿佛那些时刻与死亡和困苦相伴的日子，没有丝毫的悲苦和伤痛。
　　 我和大弟围坐在火炉前，瞪圆了眼睛安静地听爷爷讲他当兵的故事。
　　 “那年的夏天可真热，山上的蚊子呀，一个个跟我们这儿的牛虻一样大，能吃了你。”
　　 我想，爷爷肯定是在吹牛，哪有跟牛虻一样大的蚊子呢。
　　 爷爷挠了挠他青色的光头，呵呵地笑了笑。“不相信啊，你们小伢子哪里懂！爷爷过的桥都比你俩走的路都多呢。”
　　 “我记得那天早晨，我们绕到国民党的背后，给他们来了个背后突袭，那一仗，我们打得真漂亮！”
　　 “那你们打死了多少鬼子？”在我儿时的概念里，所有的坏人都是鬼子。
　　 “唉，哪知道呀，死得死伤得伤，断胳膊少腿。唉，打仗总归要死人的，死人可不是好事，可不死人，国家又怎能解放呢？”爷爷蹙起眉毛，叹了口气，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那场战役后，爷爷的耳朵彻底被炸弹给炸聋了，没办法，只得退伍回家。所以，我们听爷爷说故事，不是脸凑了上去，而是脸要离着他一点距离，他的嗓子跟大喇叭一样，会炸人。而我们跟他说话，也是扯着嗓子喊，否则他老是啊啊地听不清。
　　 “那天激战了半天，清扫完战场，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在山里架起了篝火。一个个脱了个精光，拢在篝火边洗‘汗澡’”
　　 这是我第一次从爷爷的故事里听到“汗澡”这个词，不是用水来洗澡，而是靠火来洗澡，岂不是越洗越脏吗？这在我和大弟弟的心里，实在有些天方夜谭的味道。
　　 “什么叫汗澡？”我和大弟弟一起追问。
　　 “就是把自己当包子一样在火边蒸，那个汗就跟水一样，滋滋地顺着汗毛孔往外冒，我们就着汗水使劲地搓澡，搓下来的那个泥团啊，都是一大团一大团的。那个时候，我们大都是二十啷当岁，还没过顽皮的年纪，我们拿搓下来的泥团互相攻击，就跟你们打雪杖一样，哈哈……”爷爷像鹰一样深陷的眼睛闪起了快乐的光。
　　 在爷爷的叙说中，我仿佛看见在黝黑的山涧里，一堆堆篝火轰轰地燃烧着，烈焰腾飞，树枝在红色的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炸裂声。泥鳅一样的男人们在一堆堆篝火旁嬉笑着跳跃着，在大汗淋漓中褪去周身的污垢。烈焰外，一波波牛虻一样大的蚊子向篝火边嗡嗡地袭来，又一波波地被熏死在篝火旁，啪啪落下，如黑色子弹。深山空寂，夜色迷茫，战士们穿上了军装，枕着枪，在篝火旁，沉入了酣甜的睡梦。
　　 爷爷的这个故事说了无数次，我亦无数次地沉浸在这样的想像中，仿佛自己就是那些篝火中的一簇火焰，或者就是爷爷枕着的那杆枪。
　　 “唉，要不是耳朵给炸聋了，我也不会这么早就退伍了，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跟老干妈告别。唉，也不知道老干妈怎样了，这辈子就对不起我老干妈了，她对我那样好。”爷爷的眼光里又升起了一层雾。
　　 驻守在闽南的时候，爷爷在当地认了一个老干妈，老干妈给爷爷送好吃的，为爷爷缝补衣服，陪爷爷唠嗑。老干妈的儿子牺牲在战场上，失去儿子的老干妈像疼亲生儿子一样疼我的爷爷。战火中，这样的疼爱曾经温暖了爷爷那颗远离父母远离故土的孤寂的心。几十年后，须发斑白的爷爷谈起他那闽南的老干妈时，依旧会泪光闪闪。
　　 “唉，这些年来，我真想老干妈呀，老干妈多好啊！唉，要不是太远了，我肯定会去看她的。这些年了，想她老人家肯定已经走了。唉，老干妈肯定也想我呢，她肯定会怪我，怪我一直不去看她。”爷爷低下了头，用枯瘦的手擦了擦眼睛。
　　 爷爷是个性子刚强的人，一辈子流血流汗不流泪。我至今都在好奇，那是怎样好的一个老干妈！才会让我的爷爷几十年来常常挂念，常常为她眼眸含泪，让少不更事的我真切地看到一个退伍老军人的铁骨柔情。
　　
　　 （二）
　　 故事一年一年地重复着，战争的创伤和岁月的流逝让爷爷的背与土地的距离越来越靠近，直至他彻底伏到在泥土里，成为了泥土的一部分。然而，当我思念他的时候，我眷恋的不仅是他的慈祥，他对我的疼爱。在越来越浓厚的思念中，我从未见过的爷爷年轻时候的模样，一日比一日清晰，一如挺拔的白杨，矗立于风雨中，矗立于骄阳下，矗立于雷电中，这是我心底军人的形象！我甚至这样想过：只有穿过绿军装，担负过保家卫国职责的男人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爷爷的故事，让我萌生了长大以后也去当兵的愿望。然而，和平年代，女子参军是一件困难的事，又因我天生瘦小，参军只能成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梦。
　　 后来，我认识了当过兵的他，内心蕴藏的对军人的情感一下子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三年后，我走进了这位退伍小兵的生活。与他的生活少有柔情，寡言少语的他更多时候是默默地将情感付诸于行动。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退伍兵的自律，对社会对家人的责任感。在他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得知入伍前的他是个桀骜不驯的青年，但在部队的熔炉里，他被锻去了身体里的杂质。三年结束，虽然他没有成为一名优秀的志愿兵，但他却拥有了一个军人良好的习惯和特质。生活中，他自律自爱，他关爱家人，敬爱父母，那种对家人和社会的责任感让他在生活中不计劳苦不计得失。
　　 结婚最初的日子里，躺在他的臂弯里，听他说着他当兵时的许多趣事和糗事，一次又一次地感叹和惊喜。他说，新兵三个月的训练是极其艰苦的，从站立队列到体能的训练都是一次次人体极限的考验。生活内务上，你得学会叠“豆腐块”，检查的时候要拿尺子去量被子的角度。挨训是常有的事，要学会绝对地服从上级指挥。
　　 问他当兵时最喜欢做什么，他想了想说：“拉歌是最痛快的事，嗓子都唱哑了，手都拍疼了，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仿佛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寡言的他以“一团燃烧的火”来形容士气，这样诗意的表达让我更加感慨军营里那些如火的青春。一群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在部队里褪去了青少年的稚嫩和青涩，在铁打的军营里成长为一群刚强有力的男子汉。队伍从无序站到整齐，士气从散乱站到凝聚，嗓子从单薄喊到雄浑，三年五载，一个兵，一个军人，一个国家的守卫者，在号声中在汗水里在如铁的纪律里诞生了。
　　 “当兵后悔一时，不当兵后悔一世。”他的战友这样说过，“只有经历了当兵的磨练，你才能体会到岁月之好青春之美，这无悔的青春，实在是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那个时候，我们做什么事都是抢着去做。军队视荣誉为生命，落后是一件可耻的事。秋收的时候，我们下田帮老百姓收割稻子。城市里的兵哪割过稻子？腿被划开，包扎好，第二天照样下田。抗洪的时候，冒雨抢险，搬运沙袋，一干就是整天整夜，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他说这样话的时候，一脸的自豪，“有一年冬天，天特别冷，趁着冬天河床无水，我们帮老百姓清淤扩塘。那么冷的天，我们卷起裤脚，踏入淤泥，一锹一锹地将淤泥挖起挑到塘埂上。一天六个小时，一连干了六天，我们连队八九十人，一个个冻得龇牙咧嘴，但是没有一个人装孬种当逃兵！”
　　 是的，和平时期的兵，就是凭着这样无私的奉献精神不怕苦不怕累的顽强意志，才赢得了群众的信任、理解和爱戴。
　　
　　 （三）
　　 朋友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因为我崇拜军人，虽参军不成却找了个军人伴侣，也算是圆了我人生的一大梦想了。
　　 想来，这种“福气”亦是一种缘分吧，特别是在我听到南屏山附近的官兵们操练的号子声时，这种幸福的感觉会“哗”地一声涌上心头。
　　 周末的时候，无论我在忙什么，无论我的周遭是怎样地嘈杂，只要远处传来官兵们出操时雄亮的号子声，所有的声响都会在瞬间隐退，只有水泥地面与脚步铿锵声穿过空气，一波波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异常地清晰而有力。这种声音让我的心倍感安宁，亦让我的心倍感幸福。
　　 又是一个夏日傍晚，我忍不住循声跑出去，想一睹他们的风采。一直寻到南屏山旁，只听见那雄壮的号子声响彻天际，却依旧无缘得见那些雄伟的身姿。纵目西望，在宽阔的天地间，落日如盘，如霞的余晖静静地洒落在天边。仰看晚霞的光辉里，隐约有面颊，刚毅如铁，无比之美。
　　 我的心一下子静极了。
　　 又一阵雄亮的号子声响起，它们穿过楼房穿过南屏山上的葱茏林木，像滚雷一样向天际荡去，给我以耳膜的震颤和心灵的震撼。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我的爷爷扛着枪为国而浴血奋战；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在5.12的地陷山崩中，那不畏艰难穿越生死的绿色的身影；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阅兵场上我中华百万雄狮的昂扬身姿；那一刻，我为我生长在这个祖国而庆幸，为生活在这片安宁的天空下而倍感愉悦和感激。
　　 在这个夏日的傍晚，在那片号子声中，我的胸口翻起热浪，泪水随之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