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年前，我在某农村学校担任代课教师。那是我第一次走上工作岗位。由于是代替一位生病的老师上课，所以仅仅待了两个多月，就不得不离开了。我没想到，这一次的离别，却给自己留下了一生的印象。
　　 当学校通知我那位老师病好即将上班时，尽管我早有所准备，但还是一下子愣住了，足足有半晌缓不过来。心里像是给什么划了一下，很疼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应该跟学生们打个招呼。但是，这个招呼，该怎么打呀？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了这事。谁知不说还好，一说麻烦了。怎么着？学生们都唧唧喳喳嚷开了：“不许你走！”“老师不要走！”“老师不走好吗？”……更有甚者，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我心里那个难受啊……
　　 我还记得18岁的自己最初走进这个四二班教室时的情形。
　　 那是1982年6月初的一个上午。当被校领导领进教室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拘束——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作为老师面对这么多的学生呀！那么大的教室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红扑扑的小脸蛋，都冲我眨着好奇、热切的眼睛。
　　 在所有的面孔中，我发现一个有着大胆的眼神的男孩对我友好地笑着，于是就盯着他问：“请你告诉我谁是班长好吗？”
　　 “哗——”一声，全笑了。一个小个子女生快嘴快舌道：“他就是班长！”
　　 ……
　　 就这样，我认识了他们。
　　 也是第一天的事情。那天中午，放学后十几分钟了，我已经来到学校食堂端起了饭碗，有老师告诉我：“你们班学生还等着呢！”
　　 我急忙跑去，只见42个人，一律背抄手直挺挺坐着，用热情而明亮的眼睛瞧着我。
　　 “最后一节课是数学吧——”纳闷中的我提出了疑问。
　　 班长回答说：“没有班主任老师安排，不能随便放学，这是老规矩了。”
　　 “规矩？”我并没听谁说起过。
　　 我注视着他们，他们注视着我。那一瞬间，教室里特别安静。我甚至能够听到孩子们平稳的呼吸。我觉得心里有什么在动，搅得发热，热得奔涌。
　　 我向他们说：“老师对不起你们！老师谢谢你们！”
　　 教室里依然很静，静悄悄的。42双眼睛，像是明亮的星星。直到26年后的今天，这些星星还眨呀眨的，闪烁在我心中……
　　 全班42个人，我看着，感觉就是42朵花。
　　 说起花，会想到大红花。大红花就是大红花。花的名字。不是劳模先进胸前佩带着的大红花。那是一株长在教室门前的花。孩子们唧唧喳喳告诉我说，它叫大红花。我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花。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这么一种花。孩子们说了，我就相信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孩子们的话是值得我相信的。看着孩子们的乌黑眼睛，我就相信他们了。他们的小嘴巴里把这种花的名字说出来，好像在说自己亲密的伙伴。我在听见第一遍的时候就相信了。
　　 那天美术课上，我就让孩子们画大红花。结果我一说出口，他们就哈哈大笑了。我一脸惊奇：怎么啦？大红花不能画么？他们又是一阵笑。笑声里，一个孩子清脆地说道：“大红花有什么好画的！”“就是。就是。”接着他们就异口同声表示支持了。我呵呵笑着，问他们：“你们谁画大红花画得最好呀？”他们都没说话，但是都把目光放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女孩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宛如一朵盛开了的大红花。她那脑袋越倾越低，几乎要埋到课桌下面去。最后她迟迟疑疑走上讲台，在黑板上画起来。她用艳红的粉笔画花朵。她用翠绿的粉笔画叶子。她用棕色的粉笔画花枝。
　　 这是一个13岁的女孩，比其他同学大了两三岁。据说她连续两年留级。这是一个颇秀气的高个女孩。在我们四年级二班，她的绘画是出了名的。教室后面的板报上，五颜六色的净是她画的花啊草啊，还有小鸟白云什么的。同学们都很自豪，都很喜欢她，叽叽喳喳地跟我说：“我们班有一个画家！”
　　 但是她的家境非常不好，父亲早逝，下面还有弟弟妹妹，母亲又多病，她回到家里根本没有时间温习功课。做饭、洗衣、喂猪、拔草、照料弟妹……难怪她老要留级。
　　 但她会画画！这大概是她最开心的事情了。只要同学们提出来，让她画个兔子呀蘑菇呀仙女呀等等等等，她就会笑嘻嘻地描啊涂啊画上一气，画完了左端详右琢磨，大眼睛忽眨忽眨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叹一声：“画得不好！”交给主人。大家便这个看那个瞧，指指点点，喝彩声一片。
　　 可惜这样的机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先是她的母亲说是病重需要她照料，不能上学了。我做了调查，根本不是那样！主要就是当妈的认为女孩上学没用，不如回家做点家务。在我的努力下她仍然到校，可很明显事情并没有完。她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我被调至别校，听说终于她还是休学了，并且很快就出嫁——丈夫是一个近30岁的瘸腿木匠！听到这个消息我吃了一惊，默默中暗想：这个秀气的女孩，她理解婚姻是怎么回事么？
　　 事情过去已经23年，我想起来，心中还十分痛楚。不知现在的她过得好不好？她还有心思画画么？
　　 一日，一个学生家长找到班上来，大吵大闹，说是她女儿被别的女生欺负了。其实她女儿像她一样，十分蛮不讲理，经常与同学闹矛盾，是个一点也不让人的人。我清楚这些，但还是劝她有话下课后再讲，不要影响了上课。然而她根本不听，不依不饶地仍然骂个不休，还要动手打那几个女生。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她们都是我的学生，请你别打骂她们。”拦住她，坚持把她劝出了教室。返回教室时，学生们一起鼓起掌来。后来，我会同学校妥善解决了此事。
　　 学校举行歌咏比赛。校长亲自弹着风琴。小班长仰着头，瞧着天，使劲唱。特逗。看比赛的老师学生都哈哈大笑。一个女生老瞧着自己的脚尖，唱出来的声音细声细气的，也让人笑个不住。结果得了名次，可把大家乐坏了。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的。想起来很亲切。
　　 由于方言的缘故，一开始我们连对话都不方便。由此弄了不少笑话。在善意的笑声中，我们彼此走进了对方的心灵里。
　　 在我的启发下，他们学会了在课堂上踊跃发言，知道了放开思路写作文，明白了同学之间要真诚友谊，互相帮助……我们相处得就像是一家人一样。我深深觉得，自己已经舍不得离开他们了。
　　 但是，怎么能够由得了人？
　　 终于，终于到了离校的时候。我怕不方便，故意选择了上课的时间。路经熟悉的四（二）班教室，我尽量若无其事，我竭力不去注视，我到底压抑不住——我回头了——我大吃一惊——
　　 孩子们一个个扒在门旁，站在窗户前，你扶着他的肩，她拉着你的手，眼里流着泪，静悄悄的……
　　 我不忍再看，不忍停留，拔腿疾走；但是不得不看，不得不回头。他们的眼泪，还在默默地默默地流……其中几个女生一边哭，一边努力笑着，向我招着手……
　　 纯洁至美的童心呀！我何德何能？我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