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镇里开支部书记会，安排结扎任务。镇长马川，又名一马平川，不厌其烦地解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实行计划生育就是少生孩子，少生孩子就得采取放环、结扎。结扎又分两种，男扎和女扎，男扎切输精管，女扎切输卵管。
　　 凡是生了俩孩子的就得结扎，扎了就不会再生。一马平川说，结扎没啥大不了的，女扎就好比是割阑尾炎，男扎就好比是割包皮，尤其是男扎，手术小，随扎随走，几天后就能下地，不会影响犁地收割更不会影响晚上生活，还不会有意外怀孕。
　　 一马平川是全县最年轻的镇长，年轻人的讲话不时被人打断，所以那天的会议秩序维持得很不好，连坐在台上的党委书记一塌糊涂都不由连皱眉头，支部书记们也在下面皱眉头，他们弄不懂啥是结扎，不得不间断或插话打断一马平川的讲话。
　　 不仅一马平川解释不清楚，其实连王二垫棍也不知道啥是结扎，不过对于这样一个新生名词，加上孙子兵法向他转述的内容，使他本能地联想到自己所从事的劁猪老本行，裤裆里就不由得一阵阵发紧。
　　 镇长安排完工作，书记做总结，别看一塌糊涂平时干工作当惯了甩手大掌柜，可讲话却不含糊，瞬间就把高度上升至国家和民族的发展与未来，他强调结扎是政治任务，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谁完不成谁就得滚蛋。
　　 会没开完，结扎任务的紧迫感、重要性和面临下台的不妙联想就已经让所有在座的村支部书记们喘不过气来。散会后，没有一个人主动回家。他们找了一个小饭馆，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孙子兵法是他们这群人里公认的智多星，大家就把焦点对准他，非让他想出个办法来。他借口撒尿开溜，但有人跟上了他，像粘在手指上的鼻屎，捻不掉弹不开，他又不能把他抹在墙上。
　　 这个人就是觉根净村，邻村支书，姓潘，瓜子脸，三角眼，但眼睛晶晶亮，人精得跟鬼似的。王二垫棍和他也很熟，他们两个，包括书记、镇长等人的日式外号都是孙子兵法给取的。
　　 孙子兵法从小就喜欢给人取外号，而且一律四个字，对仗工整。比如老赵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叫赵光亭，因其习惯裸睡，赐名“光定一郎”；另一个叫赵光韬，嗜好赌博，次次皆输，别称“光掏宁二”。又比如王二垫棍的老婆谭小翠，整天咋咋呼呼，就叫小醋谭子，如此事例不胜枚举。
　　 王二垫棍外号由来和他的家庭有关。那时王二垫棍还小，他爹买了一头骡子，打了一架马车，干着拉砖的买卖。每到傍晚卸车时，王二垫棍就和哥哥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谁先抢到大门后头那根垫棍谁就跟打了胜仗似的。
　　 别看那时的王二垫棍瘦小羸弱，却总是屡屡得手，风一样抄起垫棍迅速垫在马车把下，帮助他爹卸车，所以被孙子兵法戏称为“王二垫棍”。
　　 所谓垫棍，说白了就是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棍子顶端带点分叉，可以顶在马车把下，辅助完成卸车任务。垫棍另有一层不雅之意，当不了檩条当不了椽子，用的时候又稀又少，多数时间就被扔在大门后头的墙根下，跟帽垫子差不多，泛指到人身上就是中不了大用。
　　 因此一段往事，王二垫棍一直对孙子兵法耿耿于怀，也一直琢磨给他取个形象且蕴含多层意义的外号。孙子兵法本名孙忠，这两个字没少让王二垫棍花费心思，但上过畜牧学校并不代表轻而易举地给人取出形象的外号。
　　 直到有一次，王二垫棍对孙子兵法说，我算是服你爹啦，给你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孙子兵法问为啥？王二垫棍说，你看啊，你叫孙忠，孙忠后面加哪两个字都不好听，你爹咋这么精呢，早就知道你偏好日本名字，感情在这里防着你当汉奸呢。
　　 孙子兵法立即反唇相讥，你爹才精呢，你爹还懒省事，你大哥叫王大垫棍，你叫王二垫棍，再给你生个弟弟，依次往下排就行，根本不用费脑子。
　　 不过，孙子兵法略作停顿，又神秘地说，生六个七个都行，但可不能继续再生下去啦。这回轮到王二垫棍没回过神来了，瞪着大眼珠子问为啥？
　　 孙子兵法哈哈大笑，问王七垫棍下面该叫王几垫棍，王二垫棍说王八……他猛然住嘴，跳起来又发觉一连上了孙子兵法两个当，两根垫棍的外号根本就不是他爹取的，孙子兵法不仅戏弄了他还占了他的便宜。
　　 这孙子！王二垫棍在心里咒骂。自此对孙子一词念念不忘，就想到有本书叫孙子兵法。而孙子兵法又喜欢下棋，善棋盘对决，阔论排兵布阵和兵法谋略，孙子兵法一词亦含孙子与兵法两层意思，王二垫棍就开始喊他孙子兵法，随后逐渐被大家接受。
　　 孙子兵法足智多谋，遇事不露声色，一声不吭地就把棘手的事儿给办了，轻松化解，游刃有余，在这一点上，王二垫棍不得不佩服孙子兵法。
　　 所以当孙子兵法连连叫屈觉根净村坚持认为他有办法的时候，王二垫棍也认定孙子兵法已经胸有成竹，所以他也不断试探他，但孙子兵法一再坚称没有，还发誓谁要有办法谁就是这个，他边说边扯自己的裤裆。
　　 你就憋在肚子里吧，早晚憋死你！王二垫棍虽然表示不信，但也无可奈何。见他被气得肚子鼓鼓的，孙子兵法就嘿嘿地笑，有些不好意思。
　　 他吞吞吐吐问：秀才你说，劁猪和结扎，有啥区别？他遇到实在搞不懂的问题有求于王二垫棍才不再直呼其名，改口尊称秀才。王二垫棍能猜到他想说啥，于是反问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孙子兵法就低下头，露出十分纠结的样子，他一边看着自己的裤裆一边说，其实他早就想到了结扎就是劁人，只是他不敢肯定。
　　 他还坦诚自己确实想到了办法，这个办法已经告诉了觉根净村，哪个村要是想完成乡里的任务，就得先把干部豁出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果然如此，王二垫棍忽然愤怒起来，忘记追究孙子兵法刚才发的誓，大吼大叫着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是找我商量那么简单，你爱扎就扎去，反正我不扎！
　　 孙子兵法也没料到他会反应如此剧烈，愣了一愣说，我这不是和你商量吗？王二垫棍怒不可遏，你这是和我商量？你都拿定主意啦还用得着和我商量？
　　 这也是他和孙子兵法第一次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孙子兵法坚持认为，结扎是国家政策，大家不无例外都得执行，村干部更得带头，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王二垫棍坚决不同意，他活了快三十年见过劁猪骟驴可就是没见过劁人的，计划生育怎么啦，也不能不把人当人看！
　　 孙子兵法又说，乡里说啦，不扎男的就扎女的，村里男人懒，男扎也省事，做家务干农活拉把孩子，洗衣做饭擀面条子剥大蒜都是女人，他想去找乡里求情，只扎男人不扎女人。
　　 王二垫棍火冒三丈，翻着白眼珠子说，你自己怕老婆就别再找借口！你爱扎不扎，反正我不扎。随后甩下一句“大不了这破书记不干啦”，气鼓鼓地走出大队部。到大街上，他才听见孙子兵法在屋里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就是一根垫棍，中不了鸡巴大用！
　　 他第一次被孙子兵法骂，虽感莫大耻辱，但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唯恐多留片刻就会被孙子兵法花言巧语所俘获。他不想得罪支书，但更不想自己平白无故挨上一刀。
　　 中用管用吗？王二垫棍想，结扎和劁猪，残忍和痛苦，在他脑海里轮番交替闪现，令他焦躁不安。他急匆匆回家，一路上都在想：坏啦坏啦，孙子兵法要动真格儿的啦。
　　 相比之下小醋谭子却并不慌张，她对结扎的概念初步有所了解之后，竟格格地坏笑着说扎了倒好，省得生一个又一个地折腾。他们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王大毛、王小毛，加上不久之前没成的那个，小醋谭子已经遭了三次罪，再也不想遭第四次了。
　　 王二垫棍瞪了她一眼说你懂个蛋，结扎就是劁人，你一天天跟劁猪的睡，还没见劁猪的啊，猪嗷嗷地叫，比杀了都叫得凶，以后再想办那事可门儿都没有，还他娘的幸灾乐祸！
　　 被这么一吓唬，小醋谭子这才笑不出来，不免担心地说，那可咋办？王二垫棍白了她一眼说，你害怕个蛋，又不是劁你！小醋谭子无限心疼地说，劁谁也不行啊。
　　 是啊，王二垫棍急的来回转圈，是得想个办法，况且孙子兵法本身就是个官迷，想办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得多找几个人商量商量。
　　 他分别通知了光掏宁二，津无良森，武田耕作，内部肆仁，让他们晚上到他家碰头。这些都生了两个孩子，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楞角色，平时没少得到他的照顾，所以对他言听计从。
　　 整个下午他都把自己关在家里思考，苦苦等待夜幕降临。后来他打了一个瞌睡，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被乡里的干部五花大绑绑到卫生院，摁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脸上戴着口罩的医生狞笑，提着手术刀不像在做手术更像是在杀人。
　　 那动作绝没有他干脆利索，更没有温柔可言，他自信自己刀快，但从来都是温柔的，即使刀下哪怕是一头畜生。但医生不同，毫不顾及刀下生灵的剧烈反应，在几个人的帮助下，照着他裤裆一刀下去，不是划，而是捅，抑或叫做攮，或者又叫割。
　　 一转眼，两个蛋子就已血淋淋地托在手上，像托着小号鸡蛋。又够我一顿酒菜！他甚至听见那个由兽医改行当医生的家伙在对旁边人窃窃私语。你娘！他坐在炕上擦着冷汗仍旧心有余悸。
　　 终于熬到晚上，王二垫棍看来齐了，就开小会说清原由，还不免添油加醋地向他们描述啥是结扎，怎样扎，他用劁猪形容结扎，加之梦中的夸张动作，令每个在结扎之列的人都面露恐惧，对乡里敢这么干无不气愤填膺、摩拳擦掌。
　　 津武良森率先表态，谁敢劁咱们咱们就跟谁拼命！大家纷纷说拼命就拼命，男人尊严都没啦活着还有啥意思。王二垫棍摇头说硬干不行，毕竟孙子兵法背后有乡里撑腰，民不和官斗，咱得从长计议。
　　 苦无良策，他只能暂先安抚，劝慰大家不要怕，只要抱成团，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既然孙子兵法铁了心要把事做成，那么留意他的一举一动是当务之急。他给每个人安排具体任务，让他们务必有啥动静第一时间互相转告。
　　 虽然得到大家支持，但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预期发生，第二天没啥动静，第三天也没啥动静，孙子兵法天亮就到地里干活，晌午、晚上回家吃饭，没事儿就在街上拉家常，没一点要催人结扎的征兆。
　　 这一点儿也不像孙子兵法的风格，王二垫棍有些吃不透孙子兵法葫芦里卖的啥药，只得安慰大家沉住气沉住气，继续观察，敌不动我不动。
　　 乡里那边却有了动静，派了几个中学的教师进村粉刷标语，口号喊得特别响亮：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王二垫棍被光掏宁二喊到大街上，他指着标语对光掏宁二念，一人结扎，全家光荣，瞧瞧瞧瞧，还一人结扎全家光荣，光荣个屁！
　　 第二条标语粉刷出来，号召鼓励就变成了不由分说的行政命令，连后面的感叹号都显得格外强硬：该咋不扎，房倒屋塌！再看光掏宁二，已经双腿发抖嘴唇发白，我的娘哩，还拆屋子啊！
　　 孙子兵法站在标语前，和乡里派来的人有说有笑，不时向这边瞧来一眼。王二垫棍预感他看的就是自己，不由缩缩脑袋说日他娘，形势不妙。
　　 不妙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随后，乡里开始调兵遣将，抽调镇计生办、卫生院、派出所组成联合工作组进村开展工作，挨家挨户上门做思想动员。
　　 怕啥来啥，王二垫棍首当其冲。对他们两口子做动员的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女人拉着小醋谭子的手苦口婆心，她也是女人，知道生孩子不好受，遭罪的都是女人，男人一个个口口声声说爱老婆，但女人受罪的时候男人都干啥去啦？你家那口子生了孩子先看的你还是先看的孩子？
　　 小醋谭子低头说先看的孩子，想起鬼门关走过一遭，深有感触地说，别提多疼啦，跟死过一回似的。
　　 男人则对王二垫棍说，别磨叽，扎还是不扎，给个明白话！
　　 王二垫棍雷打不动，不扎！女人就转向他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咋还没女人通情达理呢？难道你不支持计划生育？生那么多孩子你养活得过来吗？
　　 王二垫棍也和他们论理狡辩，养活不过来就不生，他也支持计划生育，知道少生孩子多养猪，少生孩子多种树，但支持并不等于愿意挨一刀。
　　 男的不耐烦，那你都不扎还怎么支持？你忍心让老婆去扎？王二垫棍说，你说不支持就是不支持，反正我就是不扎，我媳妇也不能扎，任谁把天说破也不扎！
　　 对待油盐不进的角色工作组显然也没有好办法。再来一组人，王二垫棍还就一个字，不！气得乡里工作组的头儿赌气说既然群众不理解计划生育，咱也不用再客气，干脆不听孙子兵法的，小绳一捆，挨个抓去结扎！
　　 同一拨儿被动员的还有津无良森，津无良森运气不如王二垫棍，负责动员他的工作组里有一名公安，所以他不敢放肆，只能使出缓兵之计，让他们给他一点儿时间和媳妇商量商量。
　　 工作组的人一走，津无良森就找王二垫棍大倒苦水，让他想个办法，再这样下去他会头一个叛变。津无良森悲观地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行咱扎了算啦。
　　 眼见阵营土崩瓦解，王二垫棍气急败坏地说，你咋这么没出息？你要扎我帮你扎，还省得你来回乡里村里地跑一趟！他心里着急，遂让津无良森召集人，再次召开紧急会制定攻守同盟。
　　 但津无良森被公安吓破了胆，开会时不时插话述说他的见闻。外乡镇已经开始动手，五大三粗的乡干部和公安见人就逮，强制拉去乡里结扎，他亲眼所见，男的哭女的嚎，跟日本鬼子进中国似的。
　　 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王二垫棍打断津无良森，掏出十几块钱，让他去买些二踢脚。买那干啥？津无良森问。王二垫棍说以备后患，让你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