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想起石头，扑进我脑海的往往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确切地说是村庄的味道，质朴的味道，温暖的味道，在这种味道里有着故乡原风景的美丽和忧伤。其实，我是害怕回忆的。三年了，我在这个都市里像个陀螺一样不停歇地旋转，把一个柔弱女子生生打造成拼命三郎，唯有自己知道，我是害怕静下来，怕回忆撕开我努力尘封的往昔。
　　 秋月春风，人生故事大抵相同，可终究还是无法割舍一段美丽的相逢，拒绝回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欲盖弥彰。盛世繁花已落，而我，仍旧做不到洁净相忘，石头，一如磐石，盘亘在我的世界。往事，犹如骤然飘舞的落红，流水光阴不过是梅花三弄，忘不掉的依然忘不掉。纵算落红成空，云水禅心，那逝去的流年依然清晰如昨；纵算岁月朦胧，天涯西东，我，依然可以凭借清风回忆，当年遗落的味道，还是逆风而来，尽管我在这秋风里端坐磐石上，心，早已缱绻于落花前。
　　 秋风吹起了手里的书页，下雨了，仿佛，尘封在书卷里的词义和故事，也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合上书，走进木亭避雨，恍惚间，一柄久违的油纸伞，遮住了过往的光阴，时间在这一刻停驻，石头，款款地向我走来……
　　 大二那年，石头走进我的视线是源于他取得的一等奖学金。此前，这样的殊荣一直由“校花”的我垄断。我不缺钱，应该说，我的家境比较富裕，父母都是本市一家有名医院的医生。我所以要拿奖学金，是源于我想证明我不是一个花瓶的“校花”，不仅是因为一副皮囊引人注目，也不仅因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而引以为豪，我更希望，我优异的成绩可以证明我的内涵。也正因为此，我对这个名叫石头的对手耿耿于怀，于是，我暗暗打探他的背景，各种反馈回来的信息，迫使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想要走近他。
　　 石头是一个清秀的大男孩，瘦高个子，普普通通的衣衫却遮不住他自骨子里迸发出的书卷气，淳朴气。石头没有女朋友，这个信息很确凿，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有点暗自窃喜。我还知道，石头来自乡下村庄，因此，在我正式接近他之前，我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对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屑但更多的是敬重。
　　 从小就生在北京的我，对村庄没有什么概念。在更深入地了解石头之前，我对“贫穷”“落后”“闭塞”这样词汇的认知程度只限于字典里，或者是新闻、影视剧里。住着高楼大厦，穿梭于车水马龙，感受着都市的快节奏生活，“村庄”，于我来说，是个新奇的地方，类似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样的仙境，更或者根本就是避开车水马龙，修篱种菊的世外桃源。石头，于我来说是有着特别味道的。作为校花级的我，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只是，我爱情的橄榄枝固执地没有抛出去，我知道，我在等待，等待那个可以使我一见钟情的人。
　　 石头便是那个人。我对他一见钟情，以至于好多个晚上都异常兴奋。感觉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笑得格外欢欣。我刻意制造与石头的一次次邂逅，我们同级而不同系，显然，他对我也不是毫无印象，只是每次都是极其礼貌地一笑，那笑容灿烂纯净得如同向着阳光的向日葵，我的心便被他牢牢地虏获，爱情，让一个矜持的女孩变成了勇敢的姑娘。我每天准时出现在食堂，就为等待石头的出现；我甚至还安排一年级的学弟，盯着对面宿舍楼的一举一动，只要石头一出来，我就假装偶遇路过，顺带打个招呼，久而久之，石头不再对我视为路人。
　　 那年的圣诞夜，我裹着红色大衣，围着绿色围巾，像一棵圣诞树一样地举着两串糖葫芦，傻笑地看着从图书馆里走出的石头。将一根糖葫芦举到他的眼前，轻轻地呼出——圣诞快乐。石头看着我冻红的鼻尖，他的脸上浮现感动、疼惜类似爱情的东西。他把我的手暖在他的大手里，梦呓般地说——风儿，傻丫头，你不该走近我的，我是石头啊，石头会很凉。
　　 我还是傻傻地笑着，我是风儿啊，最适度的风，可以让石头变暖，我们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
　　
　　 二
　　 汽车的喇叭声惊醒了陷入秋风秋雨秋忆里的我，我知道是香香来了，收回一帘幽梦，起身，走向香香。
　　 风儿，是不是淋雨了，看你的头发都湿了。香香嗔怪地看着我，打开车门。
　　 几个雨点，不碍事的。坐到副驾驶，我对着香香笑。
　　 风儿，怎么又来这里了？石头，你还是无法释怀吗？香香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一路走来，我和石头的故事她最清楚。起初，香香无论如何都不看好我和石头。她说，我和石头之间横亘着太大的距离，且不说乡村和都市之别，单单从名字上都难以融合。
　　 不看属相，不看星座，难倒现在的爱情是要看男女的名字合不合吗？我也曾嬉笑着问香香。
　　 他叫石头，避开他这个人不说，就这名字，够沉重的；你呢，你是风儿，风儿是什么？风儿是无拘无束地行走，石头和风的相遇，石头亘古在那里，风儿注定要飘泊，怎么可能会有缠绵的故事？香香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一点都不幽默，看来她是真的不看好我和石头。
　　 香香，石头是我一见钟情的人，这所大学里，很多人都在轰轰烈烈地恋爱，可是我没有，是因为我不想轻易开启爱情，我若爱，便会是从始至终，我要的爱情是——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因此，我愿意等待。还好，我终于等来了我的石头。说起石头，我的心里会有暖流涌过，幸福在我脸上开了花。
　　 风儿，退一步说，石头是一个优秀的人，可是你要明白，你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你觉得你离得开北京吗？你的爸妈会允许你飘泊到村庄吗？你应该知道，石头毕业后是要回村庄的吧。
　　 香香说的没错，石头是要回村庄，这是公开的秘密，这也是我心里的痛。但它不会成为我们爱情的障碍，我相信石头爱我一如我爱他，爱到最后，总会有个人会做出让步，或者我和他去乡村，或者他为我留在北京，我们的爱情，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那时候，我是那么笃信，我们的爱情之花永不会开败，风儿和石头会永远缠缠绵绵地相爱。即便山无棱天地合，石头和风儿也要在一起。然而，造化弄人，世事难料，不是风儿不要石头，而是风儿胆怯了，畏缩了，逃跑了，她逃到了钢筋水泥的都市，离开了她此生最爱的人。所以，三年来，我不敢回忆，不敢碰触和石头走过的地方，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石头的生日，我无法强迫自己工作下去，于是我来到了这个都市里最僻静的一隅，也是我和石头最喜欢的地方。这个山脚下的凉亭，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曾见证我和石头相爱的点点滴滴，他曾在这里给我念他写的诗，写给风儿的诗；我们在这里拥抱亲吻，石头是那样羞涩，每次都是我踮起脚尖去吻他，他才会回应……如今物是人非，秋风秋雨，无处话凄凉。
　　 风儿，擦去泪。香香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递给我纸巾。
　　 香香，我们要去哪里？擦干眼泪，我努力绽放笑容。
　　 风儿，鸿渐在等我们。香香的声音很轻。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鸿渐是我的邻家男孩，比我大一岁，我们曾住一个小巷，从小，鸿渐就如哥哥一样地照顾我，我们一起走过了小学、中学，然后就是大学。在很多人看来，我和鸿渐无异于青梅竹马，只是，我们太熟悉了，熟悉到我只能把他当哥哥，而不能产生爱情。
　　 我不傻，我知道鸿渐喜欢我，否则他不会多年如一日地守着我，护着我。他伴着我长大，看着我由羊角辫变成长发披肩的青春女子，他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柔情，只是我装作看不见。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跟他说话，可以旁若无人地挎着他的胳膊，踮起脚搂着他的肩膀，就是不说爱，我对他有情，但只限于兄妹之情。我说——鸿渐，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哥哥。鸿渐懂我，从来都懂我，更懂得我的话的涵义，他大义凛然说——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妹妹。我假装看不到他眼角的忧伤，心底的落寞，我们之间纯净得无风无尘。
　　 当我告诉鸿渐我恋爱了，他很快掩饰了惊诧和悲伤，笑着把我拥在怀里——祝福你，风儿。鸿渐看着我恋爱，看着我像个童话的公主一样幸福地爱着王子。他就那样看着，收容着我的幸福和喜悦。那之后，他的身边出现了香香。香香是我大学里住在我上铺的姑娘，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我，认识了鸿渐，从第一眼看见鸿渐，香香便对我说，风儿，我完了，鸿渐，是我上辈子爱的人。
　　 我自然顺水推舟，介绍了漂亮、热忱、风情万种的香香和鸿渐认识，一个是我最好的姐妹，一个是我如闺蜜加死党的最好的英姿飒爽的鸿渐哥哥，他们在一起，真的是天作之合。
　　 香香如我一样，崇尚一见钟情，只是，聪明的香香很快看出鸿渐的心思，悲哀地对我说，风儿，鸿渐心有所属，我无法撬开冰山一角。我说，天道酬勤，爱，就要勇敢些，鸿渐是我哥，这不会改变的。
　　 后来，我遇见了石头，并轰轰烈烈地爱上了他，香香，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喜欢鸿渐。我读得懂鸿渐的失落，可是爱情有缘还要有份，尽管我的父母，鸿渐的父母都看好我和他，我们之间注定有缘无份。
　　 你会爱上香香的，我对鸿渐说。他看着我笑，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我看到他眼角有滴泪，但终究没有在我面前落下。
　　 香香，你和鸿渐怎么样了？我满怀期待地看着香香。
　　 风儿，我和鸿渐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有着共同的无奈和悲伤。这么多年，你爱着石头，鸿渐爱着你，我爱着鸿渐，你和石头彼此相爱，分开亦不是因为不爱；而我和鸿渐呢？都是在爱着不爱自己的人，我们爱得很苦，却不愿放手。爱情，终究是折磨人的东西，它像一把利剑，刺得你伤痕累累，可流着泪，还要去爱。
　　 香香，对不起。我的泪又落下。
　　 风儿，不要说对不起，当年石头离开北京，我留在了北京，我便知道，我和鸿渐终究是无果的。这些年，我们虽然也约会，可我们之间没有爱情，他给不了我想要的爱情，我们相互温暖，却也独自寒冷。所以，风儿，我准备回上海了，在北京飘泊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浮萍，什么都抓不住。香香深深的叹息刺疼了我。
　　 不，香香，别走……我哽咽地说不出话，或者是我不知道说什么，言语在此刻略显苍白。
　　 风儿，别再飘了，你和石头亦是有缘无分，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幸福吗？所以，我决定放手了，风儿，去爱鸿渐吧，这么多年了，他等的够辛苦了。
　　 香香……我掩面而泣。
　　 从前，我从来不相信，爱一个人就是为他着想，只要他幸福，我怎么样都可以，哪怕远远地看着他，祝福他。可现在，我想通了，鸿渐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放手也是爱，香香说。
　　
　　 三
　　 香香走了，离开了北京，离开了她挚爱的鸿渐。石头，还是没有消息。正像香香和很多人希望的那样，我和鸿渐走到了一起。鸿渐是银行的主管，我是外资公司的白领，我们在一起门当户对，甚至有人说是金童玉女。
　　 送石头离开北京时，彼此哭得肝肠欲断，我总是说——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可最终还是分开了。都市与村庄的距离，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穿越。
　　 石头说，风儿，你要好好地生活，我们相爱过，此生足矣。不要有负担，要去爱，去生活，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
　　 这样的一程，太多的幸福也是太多的艰辛，曾经那么轰轰烈烈，最终还是散落天涯。我留在了北京，石头回到了村庄，我们说好不再联络，开始彼此的生活。
　　 四年过去了，我终究还是和鸿渐走到了一起，不知道这是冥冥中的造化使然，还是上天对我最绝妙的讽刺？鸿渐对我一如往昔般疼惜，他带我远足，去很远很美丽的地方，去沙漠，去丛林，去险山……他希望我快乐。我在笑，或者这就是我该要的生活吧。于是，我试着去爱鸿渐，然后向所有人期待的那样，跟他顺理成章地结婚，就这样生活下去。
　　 一年后，春天。这一年，北京的春天来得很早，或者春天也知道我和鸿渐要结婚，特意早一点花红柳绿，为我们祝福。我们的婚礼定在五月一号，现在是四月初，北京已是绿色盎然。我还是会想起石头，想起香香，从前种种，已是枉然，已经渐行渐远，我和鸿渐就像童话故事里演的，快乐和幸福是结局。
　　 这个清晨，我洗漱好，准备上班。我在外企里的职位已经不低，就像杜拉拉升职记里那样，因为我的拼命工作，我的职位不断上升，工作，仍然是我生活的重心。下周就要休婚假了，我希望在这之前做好手头的工作。刚要出门，突然头痛欲裂，吐了一地，险些摔倒，爸爸妈妈都是医生，我这样的情况他们吓坏了。正好鸿渐来接我上班，看到面色苍白的我，也是惊得出了一身汗。他们把我送到爸妈所在的协和医院，医院立刻对我做了详细检查。之后，鸿渐把我送回家，为我请了假，一直陪着我。
　　 几天后，结果出来了，爸爸妈妈没有瞒着我，他们含着泪告诉我：我的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很不幸，这个瘤是恶性的。鸿渐当时就哭了，他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什么都不肯相信这个检查结果。
　　 我被送到了医院，我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我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我和鸿渐就要走进结婚礼堂，我的事业、爱情、婚姻。繁华种种，这一切都可能逝去，我该悲哀！可突然间，却有一种释然，莫不是上苍对我背弃石头的惩罚？他在他的村庄，还会想着他的风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