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夜，冷得出奇。
　　 一弯月牙儿，像一块薄冰，高高地挂在天上，泛着股冰凉的光……
　　 我龟缩在建筑工地上一间所谓的会计室里，尽管跟前燃着一个煤球火炉，我还是感到脚手，有一种透骨的冷。
　　 我瞪着双猩红的眼睛，看看表，已是夜里的十二点了。望着桌上那一沓沓造好的工资单，还有装好现金的一个个信封，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喃喃道：“总算办完啦！明天就可以发工资，放假回家啦！”
　　 我洗洗脸，将工资单和装钱的信封包裹好，放进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走出屋，锁好门，脖子上挎个手电灯，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拿根铁棍子，就朝大门的方向走去，我要回我住的地方睡觉。
　　 一股寒气冲我袭来，吹得我面部生疼。
　　 我感到了一种恐怖，因为这几天晚上，都是加班很晚才回去，可每次在回去的路上，我感觉着都似乎有一个人影，在背后鬼鬼祟祟地跟梢我，令我悚然。
　　 尽管从办公的地方到我睡觉的地方，不足半里地远，可我是一个单身的女子，又是在夜间行路，还是感到了害怕。
　　 我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着……
　　 突然，一阵狗“汪汪”的狂叫声，从大门外不远处的一堆垃圾上传来……
　　 “啊？”我一怔，忙扎好车子，喊来了门岗上两个值班的保安，一个老刘，一个小王。我们三个备好家伙，照着明亮的手灯，一块朝狗叫的地方走去……
　　 在三束手灯强光的照耀下，我很快就看清了，原来是在工地上干活的那个叫“铁拐李”的人——一个又脏又丑又瘸又结巴嘴的农民工，正和那条黑色的流浪狗争抢什么东西哩！
　　 那条流浪狗，见有人照着手灯过来了，随即“汪汪”地狂叫着，就朝我们扑上来。那个“铁拐李”嗷嗷训斥了它两声，它竟灰溜溜地卧到一边去了。
　　 我将手灯照向了“铁拐李”，只见他的身边，摆满了大大小小许多个装废品的破塑料袋子。他一手握着个不大亮的手电筒，一手拎着个米把长的铁钩子，像是扒垃圾用的，望着我们“嘿嘿”地傻笑着……衣冠不整，一身的邋遢，浑身散发出一股臭腥味来。
　　 保安小王上前一脚踢翻了他身旁的一个袋子，怒斥道：“又是你，都半夜啦！瞎捣鼓啥？还不回去睡觉？”
　　 “嘿嘿！保……保安同志，请……请息怒！咱……咱这工地上不……不是快放假了么，我……我白天没空，就想……想……想晚上打打紧，再……再捡点破……破烂什么的，换……换个零……零……零钱用！”他结巴着嘴，脸涨得通红。
　　 “哼！大半夜的不睡觉，冷天冻地的跑到这里瞎转悠，谁知道你心里打的啥歪主意？”
　　 “保……保安同志，俺……俺是个农村种……种地的，就是打……打死俺，也……也不敢干……干那缺德昧……昧良心的事情啊！”
　　 ……
　　 一股臭腥味冲我袭来，我忙用一只手捂起了鼻子，另一只手拎起手灯，直接照向了“铁拐李”的脸。
　　 他脸涨得通红，正竭力说着什么……
　　 “别瞎说啦！结巴个嘴，快回去睡吧！一身的臭死人！”我说道。
　　 “铁拐李”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他忙用那只握手电筒的手，护向了脸，“嘿嘿！听……听声音好像是……是会计小倩同志，别……别往脸上照！”
　　 我没吱出声来，因为我突然地发现，他那只握手电筒的手，已分明被冻得像个紫馒头。
　　 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尽管，我并不待见他。
　　 我选择了沉默。
　　 我最后对保安说：“我加班太累，就先回去睡啦！老刘叔，您送送我吧？”
　　 “好的！”保安老刘一边回答我，一边随脚又踢翻了“铁拐李”身旁的一个破袋子……
　　 “你们咋……咋这样？咋就没……没一点同情心啊！”“铁拐李”涨红着脸，一边弯腰护住几个破袋子，一边结巴着嘴，费力地解释着什么，“我……我也是没……没办法，想多挣……挣点，手头宽……宽裕一些。你……你们不让我捡，我……我收拾完马……马上走不就成了嘛！”
　　 我走老远，还听到身后传来小王跟“铁拐李”争吵的声音，以及那条流浪狗“汪汪”的狂叫声……
　　  
　　 （二）
　　 我回到住宿的地方，很快钻进了被窝，还是感到浑身的冰冷，冷得我又睡不着了。
　　 我脑海里不时浮现出“铁拐李”的影子来，一个又脏又丑又瘸又结巴嘴的农民工，一个令我恶心的老头子。
　　 初次与他相识，是我应聘来这里上班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应老板的安排，跟着工地上的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伙夫，一块去菜市场买菜。
　　 我骑辆自行车，就跟在伙夫开的一辆空三轮车后面。
　　 我正走着，突然，身后猛地跑上一个人来，衣着破烂，上前二话不说，一把抓起我车筐中的女式包，转身就跑。
　　 我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忙冲伙夫大喊：“伙夫大哥，快抓小偷，我的包被抢啦！”
　　 正在前面开着车的伙夫，听到喊声，忙停了下来，看到那个小偷正没命地向人群里窜去……
　　 “狗日的，哪里跑？”伙夫一边骂着，一边撒腿就追……
　　 我也紧跟在伙夫的后面跑……
　　 伙夫很快就撵上了那个小偷，正想伸手去抓他，突见那小偷身子狡猾地一闪，顺手将旁边又一个穿着破烂的“同伙”，给拽了过来，将手中的包顺势往他怀里一塞，随又冲着后面的伙夫猛地一推，在两声“哎哟！哎哟！”的惨叫中，小偷眨眼间就跑没了影……
　　 伙夫和小偷的这个“同伙”都倒在了地上，两人中一个捂着头，一个抱着腿……
　　 我从后面追上来，上前就赶紧拎起我的包，打开查看，发现手机、钥匙、钱等等东西一样没少，这才吐了口气，狠狠踢了趴在地上正捂着头的“小偷”一脚，怒骂道：“狗东西，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想找死啊你！”
　　 “小偷”抬起头，我这才发现他额头上摔破了，渗出血来。
　　 我大声又吼他了一句：“没死你才怪呢！”
　　 他涨红着脸，结巴着嘴，说话了：“我……我不是小偷，也根本不……不认识那个小偷，我是冤……冤枉的啊！”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侧身躺在一旁正低头抱着腿喊疼的伙夫，似乎也听见了“小偷”的话，不由转过身来，望着“小偷”道：“哎呀！大哥咋是你呀！啊？头上摔破啦？他娘的，都怨那个龟孙小偷，老子要逮住他，不揍扁他才怪呢！”伙夫一边骂着，一边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走上前去，扶持着地上的“小偷”站了起来。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的疑惑。
　　 伙夫这才给我道出了真相：这位他喊大哥的人，不是小偷，是跟他一块出来在工地上干活的老乡。真小偷跑掉了，让这人做了个挡箭牌、替罪羊。
　　 “咋会这样？那包为啥在这人手上？”我不解。
　　 “刚才的情况你离得远，没看清。这包是小偷嫁祸给我老乡大哥的，包里的东西没少吧？”
　　 “没有。”我一边回答着伙夫的话，一边仔细打量起这个人来，越看越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好人：五六十岁，满脸褶皱，黑不溜秋，胡子拉渣；一身衣裳又脏又破，臭气熏天；嘴还结巴，一条腿瘸。我脑海里突地冒出个念头，敢情这人跟小偷是一伙的吧！为啥关键时候，小偷非拿他来做挡箭牌、替罪羊？这一定是串通好，故意演的场“双簧”吧？
　　 我对伙夫说：“大哥，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还是打110，让警察带走他再细查查也好！”
　　 “你咋这样？我大哥我还不了解？”伙夫有点恼怒的样子，胸脯拍得啪啪响，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出了事，我担着！”
　　 我没敢再说什么，心想，反正包没丢，东西没少，也就算了。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我对这个人，还是心有顾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个好良民。今后，处在一块，还真得时时提防着他点为好。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工地上放了一上午的假，没上班。老板让民工到集上备些生活必用品。怪不得这个人有空在菜市场上，拎着个破袋子瞎溜达，敢情是来偷东西的吧？
　　 后来，伙夫又告诉我了一些他老乡的信息：在工地上干杂活，搬砖、和泥、挖厕所、看料、扫卫生……不嫌脏不怕累，挺卖力实在的。伙夫说，他老乡其实是一个挺好的人，至于好在哪里，我一点没看出来。只觉得他长相寒酸，像个要饭的叫花子，令人生厌。我打心眼里恶心他，瞧不起他。自那件事后，我总感觉着他极像一个小偷。至少，跟小偷得有一种说不清的瓜葛。
　　 伙夫还跟我说，他老乡平时生活很节俭，连个发都不舍得理。胡子头发长了，都是自己拿把剪刀、刮胡刀，对着个镜子，自己给自己修剪一番。
　　 我觉得好可笑，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怪癖”的人。
　　 我瞧不惯这样的人，把钱看得跟命似的，太小家子气了。尤其是男人大老爷们，最叫女人看不起的就是这点，太没出息头啦！
　　 记得那是一天中午下班后，我去工地上的伙房里打饭，看见他和众工友也一块过来打了。我很快就发现，他每次来，都是排在后面，最后一个人打，从不跟工友们争抢。有时候，轮到他时，饭已经卖完了，可他一点也不恼，心平气和地对伙房里的人说：“拿三个剩馒头，来碗热水也行。有剩咸菜就给点，没有就算啦！”
　　 我很快看出了“缘由”，他每次来，之所以排在最后边打饭，从不跟工友们争抢，不是他觉悟高，是因为他的一条腿瘸，他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啊！
　　 我觉得他好可笑。那天，心里一乐，不由喊出声来：“铁拐李”，一下引得众工友哄笑。他望着我，一脸的涨红，结巴着嘴说：“看……看你是个姑……姑娘家，我……我不跟你计……计较，以……以后别再瞎……瞎喊啦！”把工友们逗得更乐了。
　　 尽管他这样说，可“铁拐李”的名字，还是从此被工友们有意无意的给喊开了，他也默认了这一称呼，从没见他恼怒过。
　　 后来的一天，是国庆节，工地上因施工的料没到位，活没法干，老板就发了慈悲，做了件善心的事，放一天假，给每个干活的民工，买了张附近山区一处风景区的门票，统一包四辆大客车，一块去游玩逛风景。
　　 这下可把干活的农民工，给乐坏啦！他们都拍手欢呼：“老板真好啊！”
　　 这天一早，老板安排我站在客车门口，负责清点人数，发放游玩门票。
　　 我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挽着一位年轻男工友的胳膊，一脸焦躁不安的样子。
　　 我一问上车的工友，这才弄清了原因。原来那女的是那个男工友新婚不久的妻子，来工地上看他，正巧赶上了这事。可两口子一张门票，没法去，正发愁呢！
　　 正当他们两口打算放弃游玩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站在工友们最后边的“铁拐李”慢腾腾地挤进来，对他两口说：“我……我的一条腿爬……爬山不方便，正……正发愁这张门票没……没处用呐！就给……给你们吧！我还得谢……谢谢你们呢！”他说着，就挤到我跟前，对我说：“会……会计同志，我的门……门票，就给……给这个女的吧！”说完，拐着条腿，费力地挤出人群，独自走开了。
　　 那男工友两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连连鞠着躬，高兴地叫着：“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我不屑地望着“铁拐李”远去的身影，觉得他太有点不可思议啦！
　　 下午两点，天空骤然下起雨来，我们一块去游玩的人，只好搭车返回。大客车将我们送到工地后，我闲着没事，就打把伞，逛起了不远的一家大超市。
　　 我俯在超市里的一处柜台前，看起了一双女士的长筒黑丝袜来。突然，超市里的过道上，一个乞丐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帘：一手拉着个沉沉的塑料袋，一手拎着根带钩的铁条，这瞅瞅，那望望，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定睛一看，不由一怔，这不是工地上的“铁拐李”吗！他上午没去跟着游玩，咋跑到这里来瞎溜达了，说不定，是又想来偷东西的吧！
　　 很快，超市里的保安发现了他，上来查了一下他拉着的袋子，发现里面装的尽是些破烂废品，便连推带踹，将他轰出了门外。
　　 “铁拐李”什么雨具也没带，在雨中只好狼狈地站着，瞬间便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他孤零零地站在雨中，一任雨水自头上倾泄。他四下瞅了一阵，回头又望了超市一眼，突然伸出来右手，将两个手指头含进嘴里，倏地打了个口哨，只见一条大黑狗，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站在他面前，摆动着尾巴，嘴里衔着一个空饮料盒子。
　　 “铁拐李”弯腰拍拍狗的头，然后取出它嘴中的饮料盒子，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很快便扛起塑料袋，拐着条腿，和那条大黑狗，一道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我呆呆地望着门外茫茫的雨雾，心想，这个“铁拐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行为怪异诡秘，居然和一条流浪狗厮混在一起。他神经上，肯定得有啥毛病吧！
　　 我这样认为。
　　  
　　 （三）
　　 闹钟“当当”响了两下，我知道这已是夜里的下两点了。
　　 我躺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又裹了裹被子，身上还是未感到一丝的暖意。不知怎的，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开始想到了自己，想起了远方的家，想起了家中辛劳的妈妈……
　　 我不觉地潸然泪下……
　　 我该从何说起呢——
　　 爸爸英年早逝，妈妈不到四十岁就守了寡。感谢妈妈的坚强和伟大，一直没有再嫁，用柔弱的双肩，支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在家里既当爸，又当妈，里里外外，精心打理着大大小小的各种事务，还要侍候年迈多病的奶奶。妈妈把心血和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我这个唯一的女儿身上。我成了她心目中的一片蓝天，一方世界，一种强大的精神动力支柱。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洗衣、做饭、侍候奶奶、下地干活、卖菜、打零工……费尽着千辛万苦，挣钱供应我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