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牢狱十年，从26岁到36岁。作为一名女子，生命之花怒放的岁月在灰暗、苦难的囚牢中捱过，真的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尽管人的本能都是趋利避害的，但一旦苦难不可避免的降临，怎么面对，怎么从中汲取有意义的东西，就是各自的造化了。比如狱中生涯，那是普通人不可想象的另一种生活。每个犯人，背后都有一串串的故事。这些故事，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个个性格迥异的犯人，一桩桩性质不同的罪案，正是艰难的牢狱生涯对作者别样的馈赠，也正是成就章诒和“情·罪”小说系列的一块块基石。
　　 笔落纸端，风风雨雨，惊起人无数！女囚的命运，女囚的内心，原是这般凄楚！本书女主角刘月影，是个能干利索的人。绣鞋垫，美轮美奂！纳底子，做布鞋，一双接一双，一摞又一摞，单的、棉的、系带的、一脚蹬的……一应俱全。这一切，全是为她别离十五年的儿子做的！十五年的岁月，当年三岁的小儿已经成为一名血气方刚的青年；十五年的岁月，可以隔开许多东西，可以遗忘许多东西，可以生成许多东西……
　　 又饿又累的牢狱生涯，缘何能精心制作这么多双鞋子——儿子一生恐怕都穿不完的鞋子？只是因为，她心底有愧疚，有牵挂，有盼望——对儿子愧疚，对儿子牵挂，日夜盼望与儿子团聚，好好弥补儿子自两三岁时就缺失的母爱！
　　 一心期待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她激动，她高兴，她迫不及待奔赴到千里之外儿子的所在地！可是，在儿子心中，她依然是杀人犯，是杀死父亲的凶手！有一种无形的阻隔，横亘在母子之间！
　　 高墙之外的现实击碎了她的梦，浇灭了她满怀的热望，打消了她满腔的欢喜！儿子的冷漠，是对母亲最致命的打击！儿子的疏远，是对母亲最无情的惩罚！十五年了，儿子走不出旧事的阴影，刻在心底的创伤无法愈合，刻在脑海里的记忆挥之不去。她最想听孩子叫一声“妈”；不是孩子不叫，他边打自己耳光边说，他也想叫，可是，叫不出……母亲肢解父亲那一幕，如同深深的烙印，打在他生命的版图上，再也无法磨灭。能怪他无情无义么？似乎不能。面对身为杀父凶手的母亲，往事历历在目，作为儿子，又当何为？！
　　 儿子说：“你是我一辈子的伤疤，原来还被光阴遮盖着，现在面对你，伤疤就全扯开了，再也合不拢了……”
　　 写到这里，说一点题外话。前一阵子住院，与同屋的13床病友说起这个故事，我说得哽咽，她听得呜咽，病房内一阵唏嘘。同为母亲，感觉得到不被儿子接受的悲凉，更感觉到此情此境身为儿子的为难。
　　 作为刘月影，“十几年，没有一件事情值得高兴……没有一个日子值得纪念……更没有一种生活值得我去追求……”。哀，莫大于心死。作为母亲的她，肝肠寸断！最后一点念想，被生生掐断！最后一点希望，被生生打落！最后一点欢喜，被活活褫夺！最后一条归路，被活活堵死！一切，尚未开始，就有了结果。当年，她杀夫肢解时，已然失去爱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以为精心谋划、避人耳目的犯罪行为，却丝毫不爽地落在了一岁多的蒙童的眼睛里！谁能想到，一岁孩子的记忆竟如此清晰？谁能想到，把她送进监牢的正是这个自己最最疼爱的孩子？
　　 那颗过于幼小的心灵多么脆弱，多么娇嫩，怎能承受如此残暴的行为？许多年来，目睹她的罪行的孩子，一直难以走出心中的那片阴影，难以打开心头的那个死结，难以面对自己的母亲……那颗敏锐的心，再不会为她湿润，再不会与她贴近。
　　 一失足成千古恨。万劫不复的罪恶改变了刘月影的命运。原本只是一名向往城里生活的郊区少女，糊里糊涂找了个城里的丈夫，不想却是有癫痫的主。欲离婚而不成，欲摆脱而不能，遂起恶念，除之而后快。杀夫解尸，令人发指。除掉是除掉了，“后快”却是没有。漫长的苦旅正式揭开帷幕：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快乐祥和的生活离她远去，生活里再也没有欢快的笑声。就如莎士比亚的剧作《麦克白》中的主人公一样，在杀了老国王邓肯之后，灵魂再也得不到安宁，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麦克白将再也得不到睡眠！”
　　 被幼子童言无忌的问话暴露罪行后，她接受了法律的审判。后因火灾中救了两个人，减刑至15年。法律上刑满后，又一场心灵的刑罚接踵而至。儿子走不出心里的阴影，生活在暗影之中，生活在不快乐之中。这一切，都是母亲所为造成的虐债。
　　 临行前的十个熟鸡蛋，让儿子一步一惊心——袜子里、鞋子里、水杯里、衣袋里、军挎包里，分别装着两个煮熟的鸡蛋！记得有一部外国小说《永远占有》，再婚的卡特与新婚的妻子欢度蜜月时，遭遇了前妻无处不在的信，使他与新婚妻子之间产生了不睦……前妻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处处关心，像一个幽灵，潜伏在卡特夫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监视着他俩的一举一动。无疑，前妻嫉妒卡特对新婚妻子的爱，处处设防，步步布雷，妄图干扰他们的夫妻生活，挽回曾经属于自己的爱……刘月影留下的十个鸡蛋，与卡特前妻的信件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要用一枚枚鸡蛋唤起儿子幼时的记忆，她要用一枚枚鸡蛋挽回失却的母子情！她与儿子共同生活的日子，只是儿子生命最初的三年。那时候，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爱子身上，把大半的工资都花在孩子营养与穿戴上，保证他每天必有鸡蛋吃……儿子见到那无处不在的鸡蛋，猛然警醒，痛悔不已，哭喊着追奔出门，却是斯人已去！
　　 这么着，探亲假刚到一半，刘月影就冒着倾盆大雨，失魂落魄地回到劳改队。叫门时无比凄怆：“刘月影回来了！劳改队就是我的家！”令满室狱友大吃一惊。再无念想的刘月影自此以劳改队为家，因为社会上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她已无家可归。只有在监狱中，她还能找到同类，还能被认可。她不再奢望与儿子团聚了，也不再一摞摞做鞋子了，只为自己做。放下了，想开了，活得轻松了，挣钱也舍得为自己花了，也时不时唱起山歌了，也有了笑容了。
　　 一场迟到的恋爱发生了。如初恋一般投入，如初恋一般火热，如初恋一般美好，是刘月影这辈子也没有体会过的感情。唉！若是这场恋爱提前18年发生，该多好！那么，刘月影也不会犯罪了，生活要完全两样了。
　　 狱友问她，“他是谁？叫什么？犯的什么罪？最好是杀妻罪，这样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嫌谁。”貌似玩笑话，貌似荒谬，可非如此，就有不平等的感觉。自觉低人一头，自觉罪虐深重，无法举案齐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犯过罪的找对象，也要找个罪过相当的！这不是玩笑，也并非荒谬，这是狱友们的经验总结。之后刘月影恋爱遭遇滑铁卢，正验证了这番话的含金量。
　　 罪与罚，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一个主旋律。犯罪者，究竟应该接受怎样的惩罚才算适当？有些国家持人性论的，不主张以暴制暴，主张取消死刑；有些国家持量刑论罪，杀人偿命。谁也说不出个终极的道理来。掩卷沉思：法律的刑罚措施，除了罪有应得的惩罚外，还有没有拯救失足同类的要素在其中？
　　 人是矛盾的共同体。人性之中，不惟有善，还有恶的因子，就看你如何去把握。有善打败恶的时候，也有恶打败善的时候，人心中常常是有两种力量在斗争。但，单一的一种善，或是恶，都不是人生的全部。一个世人眼中的恶人，也有他善的一面；同样，一个世人眼中的善人，也有恶的一面。世界上无尽善尽美之事物，也无尽丑尽恶之人生。
　　 《浮士德》中天帝和魔鬼展开过一场关于人的争论。天帝认为，人在前进路上不免走些弯路，但总会意识到正道所在；魔鬼则持反对意见。二人以浮士德打赌，展开了一场关于堕落与拯救的角逐。魔鬼以满足浮士德的各种欲求为诱饵，诱惑浮士德与其签订了一项出卖灵魂的协议。在他感到满足的那一刻，将失去灵魂，隶属于魔鬼。当那一天到来时，天使却挽救了他。文末有句名言“永恒的女性，引领人上升”。比之于刘月影残缺不全的悲怆命运，浮士德的结局是圆满的。谁来引领刘月影上升呢？一朝犯罪，万劫不复。多年流光，不停流转，万不想，那一夜的血腥，堵住了她面前所有的路。
　　 高墙内的惩罚是可视的，高墙外的惩罚是隐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无兵之阵，让人四面受敌，无从招架，只在骨子里感觉冷。彻底摧毁一个人生存的意志的，正是这种无休止的、难以捉摸的成见、歧视、与冷漠。
　　 作者如是说，“一个人犯罪，法律能惩罚他，却不能拯救他。”如刘月影，将永远陷于黑暗的深渊，无法得到救赎。没有爱，没有光，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黑，无尽的冷。
　　 罪有，罚有，拯救可有？拯救机制的缺失，让人怅然。
　　 利器杀人，一剑封喉，倒也来得痛快，来得干脆！钝刀杀人，一刀刀，一下下，残忍折磨，摧毁的是信念；观念杀人，比钝刀子尤甚，杀人不见血！直活活的把人隔绝开来，欲与常人同而不可得，让人一点点体味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椎心泣血之恸！
　　 试分析刘月影之子，母亲入狱时，尚在懵懂。母去不忧，母死无哀。渐渐成人的过程中，可能听过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可能见过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可能从各种渠道接受善恶是非的观念。当时一句“妈妈，你腌的爸爸的肉吃得了吧？”，在场的两位大人虽听来犹如石破天惊，在小儿，却为平常语。因为那时他幼小的心灵还是洁白无瑕，尚未有各种观念浸染，无善恶，无是非，清净如初。当然，也无爱憎，视所见一切为当然，因此有爸爸肉吃得的念头。十五年的时间，无形中的各种社会观念足以让一颗不染的童心变得复杂，变得不快乐，变得沉重，变得不能与那个杀害自己父亲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尽管，她是那么爱他，她是他的母亲！虎毒不食子，说的是老虎父母。反过来想，老虎虽凶猛，小虎何曾感觉恐怖，何曾感觉厌憎？还不是在老虎父母面前嬉戏撒娇，一任天真么？虎之于人，区别在何？不过是多了社会观念而已！亲情是相同的，只是虎处于自然中，无拘无碍，自然属性占上风；人处于人类社会中，一举一动，莫不受社会观念的影响，社会属性占上风。如此而已。
　　 你不能指责刘月影之子不接受母亲，那不是他的本心，是观念使然。无形的观念阻隔了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各种各样的观念无孔不入，在在皆是：伦理、善恶、是非……作为一个人，不能摆脱这些观念，也不能远离这些观念，换句话说，我们生活在观念之中。一个人若违背了这些观念，人们在意识中就把他拉入黑名单，如绣在胸前的“红字”一样，时时提醒着人们注意你曾经的罪恶。
　　 即使刘月影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服刑，除身体的劳役外，还有心灵的劳役，那也无济于事；即使她后来在大火中救人，因戴罪立功而减刑，那也无济于事。人们早晚提起她，还是凶残的杀夫凶手；儿子早晚想到她，还是杀父的血淋淋那一幕。什么都拯救不了她，刘月影生生世世得不到救赎，此生，就定格于那阴暗的一夜，定格于那举起屠刀的一瞬，迈不过去，走不出来……
　　 结尾点睛：“野草随风俯仰，不由自主……给人哀愁的，就是这风了。骤然而来，悄然而去，不详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思之。令人肠断。风，就是人生。”
　　 风，就是人生，是本书的结语，也是本书的主题。那么人呢？人就是野草，随风俯仰，随风播弄，不由自主。人生莫测，一个偶然的变数，就能似飓风一样，裹挟着渺小的人，飞沙走石，或把你抛入一个没有亲情、没有爱、没有理解的深谷；或径取性命。谁也难说自己的下一步是什么。因为，人生如风，来无踪，去无影，捉摸不定。
　　 通篇文字沉静，只淡淡叙事，少发议论。不动声色中，却能揭示一些社会问题的症结。女囚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却也与普通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儿女情长。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并非青面獠牙、怒目金刚、杀人越货的魔鬼，也是与常人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女儿态，一样的母性，一样的哀愁，一样的无助……由于习见，我们平时都不曾留意，成为盲区，经章诒和叙来，真有于无声处听惊雷之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