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间陌上风萧瑟 江湖烟雨又逢秋
　　
　　 甫一入秋，阴雨便淅淅沥沥下了整整半个月有余，这宫墙瓦舍，青砖白瓦，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烟水之色，朦胧在无尽的雨幕之中了。
　　 有宋以来，余杭一带便沾染了帝王之气，虽说比不得旧时东京的繁华，却也颇见热闹之象。便是这样的阴雨天气，员外家的富户，达官里的贵戚，甚至小到贩夫走卒，士农工商，也会走出家门，驱一驱身上的阴寒之气，躲在酒楼里暖一壶酒，温着慢慢品尝。
　　 好不惬意的生活！
　　 然而这个时候，也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的。此刻，茗剑山庄里燃着一柱檀香，清淡的香气萦绕弥漫，飘散在整个房间里。易秋楼坐在窗前，望着天外细雨如织，不由得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些。
　　 说起这几年，临安城内外虽然看似平静，官员们忙着飞黄腾达，商贾也借机趋炎附势，北方的金人闹了几次，也渐渐偃旗息鼓，没有了下文，这些平静中反倒显出一些不平常来。所谓鸡毛琐碎，蝇营狗苟，本来这些凡尘俗事也不能就扰了易秋楼的生活，但既然在京畿之地，茗剑山庄易先生的名字，想来还是有着一定威势的。士农商贾有的骄狂，不认帝王，却没有人敢不拜易先生的地头。这些年来，虽然朝廷也明里暗里对茗剑山庄百般牵制打压，反而让余杭易先生的名字更加响亮了起来。
　　 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不能说有了名声，便会威风八面，谁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希望你犯错，出现差池，然后把你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就比如这次。
　　 人家拜过你的地头，自然是希望保得一方平安的，所以真到了出了事的时候，该出头的，就要出头，丝毫含糊不得，江湖中讲求信义，若是没了这个资本，便算你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令人信服。
　　 本来事情说大也不大，不过是一个卖了二十年烧饼的大汉被人用剑杀死了。这样的事茗剑山庄一年也不知道会遇见多少，想来也无非仇杀，情杀，或者是生意上的纠葛矛盾，通常下人们也就解决了。可是这一次……偏偏就惊动了深宫里的那个人，偏偏出事的地点，是在黑白小巷！
　　 如果说在京畿地面上，还有一个地方不买茗剑山庄的帐的，那么就一定是黑白小巷了。这条小巷的由来大抵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据说在很久以前，京城里一位功勋很高的王爷被奸臣所害，连同子孙奴仆，满门抄斩，但其门下有两个奇人异士，人称“黑白双侠”的，幸免于难，于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便暗中搜罗江湖侠客，暗聚于一条小巷，处处与朝廷作对，后来人们便把这条小巷称作“黑白小巷。”
　　 过了数年，这两位大侠行踪飘忽，渐渐在江湖上没有了踪迹，此处反而成为了一些流浪街头的乞丐和无家可归的穷人的庇护所，久而久之，渐渐的倒也生出了一些势力，临安城内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潮汹涌，易秋楼也曾几次打算出手将这块“三不管”地带收归名下，却也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能如愿。
　　 死的那个人是一个普通的壮汉，大约五十多岁年纪，按理说不应该会去黑白小巷那种不干净的地方，这正是让易秋楼想不通的地方。黑白小巷龙蛇混杂，保不准就有许多奇人异士隐于其间，若要明着调查，反而诸多不便，可是，易秋楼却找不到不去追查下去的理由，因为那人身上的伤口，普天之下除了那把惊鸿照影的一剑，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兵器能够刺得出来……
　　 “先生，黄大人回话说，等忙完这阵子，再来拜会先生。”阿悟的话将易秋楼从重重心事中唤了回来，易秋楼“嗯”了一声，道：“反正知会他也只是走个过场，真正要查清此事的，还得是我们的人。”易秋楼抬头问道：“可有什么最新消息么？”阿悟想了一下，说道：“新的消息倒也没有。先生的话传下去了，即便是黑白小巷的那些人，也不敢轻易妄动，那具尸体现如今还停在同祥客栈里，由我们的人守着，据说有一个瞎了眼的老乞丐打探过消息，但我们的人刚准备跟上去，那人就消失不见了。”
　　 易秋楼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赵歆该到余杭了吧？”阿悟捂嘴笑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赵公子两个时辰前就已经进城了。”易秋楼眉头一皱，问：“两个时辰前？那他怎么还不来我这里？”阿悟说道：“赵公子虽然人是回来了，可是……身上衣着却……不大体面，估计这时候去哪里沐浴更衣了吧！”说到这里，阿悟不由抿嘴调皮一笑。
　　 “胡闹，我这里难道还没有给他沐浴的地方么？”易秋楼说到这里，不由自己也笑了起来，想到赵歆终于是赶了回来，心里的一块大石还是落了地。
　　 “那可不一样”，一声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易秋楼眼神一亮，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走进门来。那人道：“你易大先生是出了名的爱干净，我要是带着一身狐骚味进你的宅子，还不得被你说道死了。”说完来到阿悟面前，拍了拍她的小脸蛋，说道：“小妹妹，你又长胖了。”阿悟本来挺高兴的，听了这话，不由得嘴一鼓，瞪了赵歆一眼。
　　 赵歆却似没有看见，大大剌剌在桌子前坐下，拿起一壶正在煮着的茶水，一口猛灌，不由得眉头一皱，狂喷了出来，叫道：“这是什么茶，比尿还难喝！倒了倒了！”说完真的从窗口泼了下去，易秋楼见他完全不将自己当外人，不由一愠，道：“你……”
　　 阿悟嘟囔着嘴，道：“你这人真是，这可是先生从黄大人那里专程讨要过来的，听说是贡品，可珍贵着呢，暴殄天物，不知好歹。”易秋楼一摆手，道：“阿悟，算了。”阿悟哼了一声，不高兴的看着赵歆，赵歆呵呵笑道：“这样珍贵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妙，你看看小阿悟，却吃越胖，圆圆滚滚的，小心嫁不出去了。”阿悟道：“先生，你看看他！……”说完，脸上现出一圈红晕，一跺脚，跑得远了。
　　 赵歆笑道：“哈哈，这小姑娘，脸皮还是这么嫩，禁不起哄。易木头，你怎么就把这丫头给收服了？”易秋楼道：“好了，这些且不说，你的剑呢？”赵歆问：“昆吾么？我送人了。”
　　 易秋楼几乎就跳起来，强忍着骂人的冲动，道：“送人了？你送给谁了？”赵歆道：“这么大火气干什么，我送给一个女人了。”易秋楼道：“你要在外面寻花问柳，送些平常饰物也就是了，我这里要什么没有，为何偏要将剑都送人了？”
　　 赵歆眉目一展，郑重的道：“易秋楼，这次那个女人不一样。”
　　 “哦？不就是个女人，你赵歆见过的女人还少么？”易秋楼有些不高兴。赵歆说道：“切，一听你这话你就不了解女人，大概你易大先生除了阿悟之外，也就没见过多少女人了吧？”易秋楼抓住赵歆的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这事，那是两个月前了。”赵歆慢慢回忆道。
　　
　　 第二章 红颜若雪皆薄命 名士风流自多情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今年七月份的时候，我曾经去潮安走过一趟，潮安那地方，真他妈是个好地方啊，正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关键是好玩的多，美女多，你知道，我一向不大喜欢江湖上那些所谓的侠义之士惺惺作态，你别急别急，没有说你，好好好，你别瞪眼，我说正事。咳咳，潮安城说大不大，其中有几家青楼妓馆，好比‘翠竹轩’，‘残红小筑’倒也挺出名的，你看，你又来了，我就知道你要说我，不过你先等我把这件事说完好不好？”
　　 赵歆轻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并没有喝，说道：“我在日间的时候就听说了残红小筑里有一位容貌绝佳的柳姑娘，色艺双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等闲人见上一面都难，这不由惹起了我的兴趣，我想，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风尘中来，想必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莫不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被逼不得已才做了这行当？我便有意去瞧瞧，那天晚上，我记得天上没有什么云朵，风倒是挺大，虽然是七月，倒有股凉飕飕的感觉，我沿着街道往前走，可是还没走到残红小筑门口，在西街角处一条深巷子里，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声。
　　 这叹息声极轻，却也极其落寞，却是个女子发出来的。我心中不由得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姑娘家孤身一人流落在外，便沿着巷子走了进去。刚进到巷口，便见到一个貌比天仙的红衣女子孤零零的站在路中央，眉间焦虑，像是在等什么。那个女子……易秋楼，我自认我见过的女子不少，可是那个女子，我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感觉她就不应该是属于尘世间的那种美，简直超凡脱俗了。
　　 我走上前的时候，那女子正好转过身来，看到那女子的脸，我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好美的妞！’想必是那女子听见了，不由脸上现出一阵羞涩，我上前问道：‘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那姑娘见了我，却并没有害怕，反而款款答道：‘惊扰到公子了，实在抱歉。’
　　 我问她：‘刚才听姑娘唉声叹气，似乎是有什么难处，不知可否与在下说说？’那女子盯着我看了一会，摇摇头，凄然道：‘你帮不了我的。’我问：‘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那女子叹道：‘没用的，此事千难万难，普天之下，除了余杭易先生，我也不知道该找谁好。’我当时一听这话就火了，说道：‘你说那个易木头？那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人长得丑也就罢了，关键是还丑得那么特别，也就是特别的丑，我跟你说，这个易先生平时看起来挺威风，但在我面前像老鼠见了……见了……’”
　　 赵歆在那里高谈阔论，却忘记了当事人正在自己旁边，待发现易秋楼脸色不善，心头不由打了个突，讷讷陪笑道：“咳咳，见了……见了老鼠屎一样，嘿嘿，你别生气，我不是开个玩笑嘛！”易秋楼想生气，却生气不起来，道：“老鼠屎，哼，和你倒是良配！”赵歆“啧啧”道：“我是老鼠屎，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俗话说蛇鼠一窝，你不就是条地头蛇！”易秋楼没心思与他打诨，问道：“你接着说吧！”
　　 “好。”赵歆道：“那女子被我逗乐了，问：‘听你这样说，你挺厉害么？’我说：‘只要是姓易的能解决的，那就绝对没问题。’她却似不信，说道：‘易先生在江湖好大势力，你竟敢说这样的话，你是他什么人？’我就等她问我这句话，便道：‘我便是江湖上一剑平天山，技压黄山十三剑客的天下第一多情浪子，赵歆是也，你应该久仰我大名了吧？’他奶奶的，那姑娘人虽好看，智商却低得可以，愣了一会，说道：‘没听说过。’我当时肺都要气炸了，她可以无视我的帅，怎么能当面打击我，你还笑，还不都是你，我说道：‘那汇泽侯府你总该听说过吧？’那女子这才道：‘听说汇泽侯的二公子与临安茗剑山庄的易先生一向交好，关系密缜，该不会是……公子……’
　　 她似乎是犹豫了好长时间，忽然郑重的问道：‘我可以相信你么？’我点了点头，只见她十分小心的从身后的包裹里拿出一个锦盒，交到我手里，说道：‘公子，这个盒子……请你务必保管好，如果明天下午你还没有见到我从残红小筑出来，你就把这个盒子交给城西第五家买豆腐的那位大叔，你就告诉他，不用为我报仇了，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我当时觉得惊异，听这姑娘的口气，像是在交代遗言，即将要去赴死一般，便问：‘姑娘，你有很厉害的仇家么？’那女子却没有说，我见她不肯回答，便问：‘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深情脉脉的看着我，道：‘公子高义，此事本太过凶险，原不愿将公子牵扯其中，至于贱妾的姓名，更是不足挂齿，如果公子真有心的话，来年在城外的五里坡为柳如婳建一座墓冢，便是千恩万谢了。’
　　 我当时只觉得‘柳如婳’这名字入耳好生熟悉，后来才明白，这不就是残红小筑里的那个头牌么？待我回过神来，那女子已深深向我一福，转身去得远了。我当时满脑子都是那女子的声音容貌，甚至觉得，她那红色衣服上，不再是单纯的红色，而是鲜艳淋漓的血迹。
　　 我想，那女子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困难了。她能准确的叫出你易木头的江湖字号，也该不是一个简单的青楼女子，当天夜里，我就打听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城西那家买豆腐人家的背景，另一件，则是明天下午将有哪些特殊的客人要到残红小筑里去。第一件事倒也没多少古怪的，那家买豆腐的是几年前才搬过来的，当地人缘还不错，曾受过柳如婳的恩惠，想来他们之间有些来往。第二件事却有些不太对头，据说第二天下午要去残红小筑的是一位京城里的高官，到底是谁却不清楚，但京官怎会闲来无事往这种小地方走动？反正皇宫大内自凌云阁以下，也并无多少高手，我也就没放在心上，便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等我一觉醒来，却发现时间已经是下午接近酉时了，我见到房间角落里有一堆檀香燃过的灰烬，看样子是有人给我下了迷药，显然是有人不想让我管这件事。但他们越不想让我管，就越是说明，这事我管得了，他们怕我插手。想通了这一节，我立即跑去残红小筑，等我赶到时，却发现残红小筑已经是一片火海，听旁人所言，好像是突然就起火了，没有一人逃脱出来。火烧了快一个多时辰了，我想那姑娘如果没逃出来，肯定也已经死了。但如果逃了出来，我在这里定然也等不到她。为今之计，只有去找城西那家买豆腐的，可我刚进门，便觉出不对来，血腥味！这一家老小连同三岁大的孙儿，都倒在了血泊里，没有一个活命的。
　　 这件事线索到这里就完全断了，我一时也不知道找谁好，只因在幕后的人出手太过狠辣决绝，丝毫没有余地，我想从尸首上找到线索也是不可能，凶手显然是有意隐瞒了自己的的武功路数，当时一阵垂头丧气之后，我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晚上柳如婳给我的那个盒子，现在这是唯一的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