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宾白驾驶着乳白色的“奇瑞”轿车在海滨返回城区的道路上疾驰。
　　 秋天的云层淡淡的，遮不住在其之上的蔚蓝，整个苍穹显得更高,更远；视野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明晰、通透。
　　 城市的天际线已经出现在前方,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李宾白驾车时喜欢这种景物由远迅速拉近的感觉，这是一种对时空身临其境的体验，这种空间上的跨度越大感受越是真切：对大自然的征服感让他愉悦、陶醉！
　　 前方的景物扑面而来，从车的两侧迅速滑向后方。李宾白想象自己驾驶着一架战斗机在翻滚的白云间穿行，他本能地扫了一眼前方的天空：一架大型客机在爬高。这里离民航机场也就是几公里，起落的飞机经过时可以清晰地看出机身在阳光下金属的质感。
　　 纷繁的车道在一幢幢高耸的楼宇和绿葱葱的森林间拉出了许多美丽的弧线。闪亮的缤纷在流动着：黑亮的、鲜黄的、灰蓝的……。李宾白的乳白色“奇瑞”在快速移动中跟随、超越，与那些车辆优雅地相互变换着车位，随后驶入拉伸的弯道。弯道渐渐伸直，越过树林后汇入宽阔、笔直的林荫大道。
　　 轻捷的列车从身边一掠而过，那一排笔直的白色车厢在远处缓缓地开始弯转。李宾白有些兴奋，除了他对都市文明眷恋外，还有一件给他带来喜悦的事情是妻子今天就要从大洋彼岸回来了。妻子事先打招呼不要他去机场接，是要他去滨海区好好放松一下。他嘴角挂着温馨的微笑，很快就要和妻子见面了。此刻，这座城市对他来讲更为亲切。
　　 突然，他的余光感到左前侧天空有一个移动的物体。在极短的瞬间内，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抬起脸来看时，惊呆了：一架大型民航机的两台发动机都拖着浓浓的烟火，红黄色的火焰一股股从发动机喷口喷出，飞机没有动力了！气流已经托不起渐渐失去速度的巨大机体，它仅仅靠伸展的气动外形在城市边缘上空挣扎着，抬不起机头,飘滑着……
　　 李宾白一下子觉得浑身发冷，妻子乘坐的飞机正是这个时间段着陆啊！他在心里祈祷：机场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落，但愿不是这架飞机!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挡风玻璃的前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急切地想回到家。他知道妻子只要一着陆就会给他打电话的，他希望在家里听到妻子在电话里的声音，这个念头正是这架冒烟的飞机给他的。家中的居室内给人安全感，仿佛越早赶到家里，妻子越容易平安。
　　 飞机靠着最后的一点滑翔力飞出了视野，而这更让他揪心。前方是数幢银白色的超高建筑，汽车进入楼群间的隧道。尽管有灯光照明，与室外空间那种明媚透亮相比仍显得昏暗，这让李宾白心情更为沉重，他只想早点到家，那温馨的港湾似乎可以化解任何危机。
　　 车子终于到了他居住的小区。他把车子在地下车库停好，连走带跑跨进了电梯。在电梯里他看了一眼手表：16时整，这正是妻子应该给他打电话的时间！随着这个时间点一秒秒过去，他开始真正感到了恐惧，仿佛这电梯箱、走廊过道都染上了一层沮丧的色彩。他跨进房门，茫然地坐到了沙发上。他此刻仍希望刚才看见的那架飞机是幻觉，但飞机冒着烟火的喷口被烧灼的样子是那样清晰地刻在了记忆里。他鼓足勇气拨通了机场的电话,那是仅有一丝希望的探询：“请问从G国来的2486航班到了吗？”
　　 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回话：“非常抱歉！该航班在20分钟前失事了，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
　　 尽管在极度的痛苦中，李宾白仍萌生出侥幸的希望：就算飞机失事，也会有一定比例的乘客生还。
　　 他打开电视，查找节目记录。显然刚发生的事故还没有记录。他调到本市的新闻报道，屏幕上出现了女播音员的画面：“从G国返回本市的GM2486航班客机由于撞上了迁徙的候鸟，出现了极为罕见的飞行事故：两台发动机同时吸入飞行的候鸟，25分钟前，飞机在试图迫降失败后在市区东北方十公里处坠毁。具体伤亡情况尚不清楚，本台将继续跟踪报道有关该事故的最新消息。”
　　 他眼中开始渗出泪水。窗外的阳光已经被交错的高楼遮挡，室内的昏暗增添了几分凄凉。他靠在沙发上等待着最新的事故报道，连起身去开灯的兴趣都没有了。他瞥了一眼那张餐桌和卧室，在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卧室里床的一角。若在平时临近黄昏时分，妻子下班回来必打开卧室和客厅的灯，整个单元顿时充满温馨。
　　 妻子下班总是拎着一袋超市买来的菜，然后去卧室换上下厨房的衣服。妻子的动作是麻利的，很快就做出可口的晚餐。妻子炒菜的时候神情是专注的，李宾白总是默默地注视着妻子的背影，若在夏天，他喜欢看妻子健康的双臂和那低开领的后颈。妻子的背影无疑让她周围的厨具都有了生气……
　　 “坠机事故的最新报道：救援人员已经在现场展开工作，据现场工作人员报告，机上只有三人存活；但这三人均为重伤，现在伤员已送至市中心医院救治。”女播音员的声音听起来很确定。
　　 李宾白猛地站起身来，他要尽快地去医院。他仍极度地希望妻子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他强迫自己朝着这个方向去想象。他准备出门，尽管他知道这是激情状态下的盲目，可他还是打了开门。在电梯里，手机响了：“请问您是李宾白先生吗？”
　　 李宾白立刻预感到了什么，他急促地回答道：“是啊，是啊！”
　　 “在我们通知你这件事情之前，希望你能做到情绪稳定。好吗？”
　　 他已经在准备接受即将要来的一切了：“好的，你说吧！”
　　 “你的妻子吉晓雨乘坐的GM2486航班不幸坠毁，她伤势十分严重，现在市中心医院抢救。抢救地点：市中心医院7号楼3楼。”
　　 李宾白开车奔向医院，泪水已经积满了眼眶。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将要失去妻子的痛楚，妻子曾经的每一个笑容现在回想起来都让他心碎。
　　 3楼手术室门口，一小群伤者的亲属半围着一个中年男医生，医生解答着亲属们提出的问题。
　　 李宾白的目光和中年男医生相遇，医生问道：“你是伤者的亲属吗？”
　　 “是的，我是吉晓雨的丈夫，她现在怎么样？”
　　 医生温和地说：“来，到这里谈。”
　　 李宾白跟着医生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陈设明快而简洁，但灰、白色的装饰让李宾白感到单调，他联想到了飞行事故。
　　 “你太太的伤势非常严重，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希望可能救活。她全身几乎所有的器脏都损坏了，全身所有的体表都严重烧伤。面部烧伤也很严重，即使能救活，整形的难度也非常大。”医生双肘触在办公桌上，注视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最后转过脸来看着李宾白，洁净的脸和眼神中都多了分认真的温和，“不管怎么说，我们尽最大努力吧！”
　　 当着医生的面李宾白抑制了感情的流露，他侧过脸点了一下头。医生站起身来，用手抚了一下李宾白的肩膀：“我还要去手术室看看，那里还有几位伤员。”
　　 医生走出办公室，眼神中瞬间出现的焦虑切换掉了刚才的温和。
　　 李宾白来到手术室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现在，他眼前不再有冒着黑烟的飞机，也没有想象中的妻子那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往事像全景电影的一幕幕画面出现在眼前。
　　
　　 二、
　　 仿生态的体育用品商场显得深远，尽管打了空调，因其纵深的空间，却没有那种过于温暖的不适。略有凉意的温度在冬天里让人感到洁净清新又不至于冻手冻脚的寒冷。李宾白的脚步在运动鞋货架区开始放慢了。
　　
　　 “俊男想买双什么样的鞋？”一个女孩踩着红色的轮滑鞋溜到了李宾白身边，笑眯眯地对他说。
　　 她长得不算很美丽，但却很耐看：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甜，纤细的眉毛为淡妆留下了余地，略微显厚的下唇肯定在生气时更讨人喜欢！若不是一身绿紫相间的工作服衬托，那张脸不会显得格外白皙。给人的第一印象:这女孩子就是平常人家那种讨人喜欢的甜甜小妹。她那身工作服肯定让她在接近李宾白的时候更加放松自如。
　　 “噢！想买双冬天穿的登山鞋。”李宾白感到一丝暖意。他知道肯定是自己的认真、踟蹰引起了这丫头的注意。
　　 “你要什么价位的？”女孩开始导购了。
　　 “五百到八百之间吧！42码。”李宾白认真地看着女孩被轮滑鞋垫高后几乎和他平视的脸。
　　 女孩的身体随着轮滑鞋转动着，她熟练地从货架上取下一双鞋：“这双非常适合你。其实我们这里的冬天并不十分冷，这双鞋就足够了，因为帮子比较高。而且春秋天甚至夏天都可以穿。是不是很实用啊？”
　　 女孩子极聪明，考虑到了顾客的需求层次，在不经意间传达了真诚的善意。
　　 “那就要这个吧！不过这颜色好像太鲜艳了。”
　　 女孩把鞋子放回到原先的位置，拎起另一双鞋子。
　　 “这双怎么样？黑白加深蓝，看起来更稳重，有都市气息。”
　　 李宾白接过女孩递过来的登山鞋，一只手伸进鞋子里，另一只手顶着鞋底感觉了一下鞋底的厚度。
　　 “就要这双吧！”他再次看了眼女孩的脸。
　　 快走到收银台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鞋柜的方向。只见她还站在那里！见他回过头来，女孩笑得很灿烂，举起右手做了个再见的动作。
　　 这以后的很多天，每当李宾白穿起这双登山鞋，女孩甜甜的微笑就浮现在眼前，给他的心境注入了一股清澈的山泉。
　　
　　 冬季里骑山地车别有一番情趣，开始的时候迎面的风吹在脸上，寒意会提醒你这是冬天。而活动一段时间后，周身暖烘烘的，拂面的冷风恰到好处地让你不至于浑身出汗。出发前的那种寒冷要等到你停下来休息好一阵子才会卷土重来。
　　 李宾白在郊外的自行车专用道上轻快地行驶着，几十公里的风景带并没有完全消耗掉他的体能。车道两侧的树木有一种向内的趋势，像是要拥抱对面的同类。微微弯曲的车道此刻格外幽静，静谧得仿佛能听到树木生长的声音，李宾白觉得这条车道只属于自己。
　　 前方出现了一个黄色的点，李宾白坐垫下的车轮飞速转动着，鹅黄色的点渐渐放大了，原来是一个女孩双手按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一棵歪倒在自行车道上的樟树。
　　 “遇到麻烦了吗？”李宾白减速的车子已经缓缓地滑到女孩的身边。
　　 女孩听到话音直起身来，那眼神分明是看到了希望。
　　 “是啊!这棵大树我根本搬不动。”女孩看着李宾白，鲜黄的头盔格外显眼，反衬出女孩脸部柔和的曲线。
　　 “这棵树一定是被昨晚的雷击中了，后来被一阵大风吹倒的。”李宾白说着脱下了头盔和护目镜。
　　 女孩的眸子亮了一下，那里面尽是惊喜：“原来是你！”
　　 李宾白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女孩。
　　 女孩一下子摘去头盔，一只手从额前向后轻轻抚摸了一下被头盔压过的头发。
　　 “登山鞋！”李宾白弯曲的食指指着女孩，惊奇、喜悦几乎都集中在了半张开的口型上。
　　 女孩的目光随即落在了李宾白的登山鞋上。“穿着舒服吗？”
　　 李宾白温和地看着女孩：“很好！”
　　 李宾白解下背上的双肩包，和头盔一起放在地上。双手抓住树干上的一枝分叉：“来吧！把它挪开一点。”
　　 女孩站到了他身边，她紧紧靠着他，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那透过运动服的弹性肢体。两人用力把倒下的樟树移开了一条勉强可以通过自行车的通道。
　　 李宾白喘着气说：“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护林工人发现了会处理的。”
　　 他的目光从横躺着的树冠移到女孩身上：“很少有女孩子一个人骑车出来锻炼的。”
　　 “今天刚好找不到伙伴，就是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啊？”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略微提高的嗓音里有能够感觉出的震颤。
　　 “没关系？这不是遇到麻烦了吗？”李宾白那临时堆砌起来的严肃脆弱不堪。
　　 女孩注视着李宾白，嘴角的微笑是那种在亲密好友前挑战的热情：“这不碰到你了吗？你说这树是雷击中的，可为什么不燃烧呢？”
　　 “这是因为树干里面有水分，水分在雷击时会立即蒸发。如果是枯树就会燃烧，你看树上一块块剥落下来的树皮和断裂处熏黑的树干。”
　　 女孩看了一眼树干，转过脸来甜甜地笑着：“噢，是这样啊！”
　　 “小学的自然常识课就应该讲过的，你当时一定没认真听讲。不过这样的冬天里打雷是很稀少的。”他抬起头望了一下天空，“这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雪了。”
　　 女孩拎起地上的双肩包，熟练地把双臂套进带子里。她一只手拿起头盔，另一只手感觉了一下马尾辫的海蓝色蝴蝶发夹：“气象预报是说要下雪的。”
　　 李宾白扶着自行车说：“知道要下雪还出来？”
　　 女孩一脚蹬开自行车撑脚：“下雪怕什么，我还真喜欢下雪天出来玩呢！”
　　 两个人上车不久，银白色的雪花便蒙住了大半的视野，绿葱葱地树木顷刻间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晶莹，雪片落在地上发出只有宁静时才听得出的沙沙声。雪花较之雨滴更美是她有慢一拍的飘落感，而回归大地时的轻盈是更为亲切的柔和。
　　 飘落的雪花几乎遮住了视线，地上的积雪很快厚了起来，山地车碾压在车道上发出“吱兹吱兹”声，给了整个雪的世界以更强的质感。
　　 李宾白侧过脸来看着女孩，他觉得女孩那被护目镜遮住双眼的脸更显得甜甜的可人。白色的背景下，一身鹅黄色运动服和红色背包格外的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