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是这个世界的精髓——黑格尔
　　 一
　　 七月初七深夜，成都府孙家宅院大门口，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着，两边金字对联写着，“翠竹子碧梧丽色映屏间孔雀”，“绿槐高柳欢声谐叶底新蝉”。这一天是私盐贩子孙政遗大婚，亲朋好友已经散去，奴仆们在院子里收拾残羹冷炙，狼藉杯盘。
　　 二层门内，已经七分醉的孙政遗歪戴着红帽子，由一个奴才挑着灯笼伴着，踉踉跄跄向新房走来。小奴才叫孙大，这时心里有件事，但怕孙政遗脾气急躁，不知道该不该直说。
　　 “老爷，”孙大摸着拿灯笼的手说，“您信不信有预兆？”
　　 孙政遗看着天上星汉耿耿：“哪里有什么预兆。无非是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胡思乱想出来的。”
　　 孙大提高了声音说：“老爷不信就好，小的有件事……”
　　 孙政遗却住了脚，望着天上出神，叹口气说：“今天是七夕！又是七夕……”他擦了擦惺忪醉眼，“孙大，哪一颗是织女，哪一颗是牛郎，我到现在还分不清，你给我指指看。”
　　 “那一颗就是织女星，”孙大说，“头顶最亮的那颗。旁边有四颗暗沉沉的小星星，那是织女织布的梭子。河汉另一边，东南方向那一颗，旁边有两颗小星星的就是牛郎星。”
　　 “哦……”孙政遗又看了一会儿，“你刚才说有什么事来着？”
　　 孙大说：“今天在老爷去迎娶奶奶时，小的遇到一个后生……”
　　 “后生？”孙政遗往新房走去，“这个后生有什么可怪的？”
　　 “他给老爷送了一个新婚礼物，我问他是不是跟咱们孙家沾点亲，带点故。你说他说什么？他说，要说有也有，要说没有也没有。——老爷，你说这个人奇不奇怪？”
　　 孙政遗见的世面大了，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世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去。”
　　 孙大说：“我以为他可能是想巴结咱们孙家，孙家家大业大的，这谁不想巴结！我问他里面是什么，他就是不说，说您看了就明白。老爷，我怕里面封的是不好东西，就自己拆开看了，希望老爷不要怪罪。”
　　 “我不怪你。里面是什么？”孙政遗说。
　　 “里面是……还是老爷自己看吧。”
　　 孙大把一个已经拆封的小小的礼物盒子从兜肚里取出来，递给孙政遗。孙政遗拆开来，登时酒醒了一半：里面包着一个金箭头，镌刻一个孙字，箭头上面还有殷殷血迹！孙政遗先是瞪眼吃了一惊，前额的抬头纹好似老树皮，接着眼睛里掠过一阵痛苦的神情，左半边脸眼角下的皱纹深如刀刻，随后他的整张脸完全变了，发紫发红，嘴角还厌恶地往上撇了撇。暗淡发黄的灯光在他脸上跳动着。
　　 孙大看着出神的孙政遗：“老爷，这是不是坏的兆头？”
　　 孙政遗回过神来：“那个后生是个男的？”
　　 孙大回忆了一下：“是个男的，长得很清秀。”
　　 孙政遗略一思忖：“他上嘴唇是不是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小红痣？”
　　 孙大说：“好像有……不过记不清了……他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孙政遗想：她还是来了，该来的总会来的。两年前，他在扬州做了那件事后，他就该想到会有今天。孙政遗这么一想，释然了，告诉孙大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暂且把这事搁下。来到新房门前，房内红烛荧煌。孙政遗把孙大支使走了，整整衣服，提了提精神，依旧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推开门进入房内。
　　 销金帐内，床上新娘还披着盖头，坐在阴暗里。新娘叫邓眉儿，是成都府刺史邓飞的女儿，孙政遗父亲孙朗从前与邓飞是八拜之交，虽说父亲已经死去，但现在他和孙眉儿成亲，不仅没有因为父亲的去世而使得两家疏远，而且还亲上加亲。成都府永远是孙家和邓家的天下，只要他们两家联手。孙政遗笑说：
　　 “你看我这好媳妇，官人进来了，也不上来迎接一下！”
　　 走到桌前，一桌子的好酒好菜，新娘没动一点。孙政遗又说：“娘子，过来跟我喝杯酒！今晚是我两大喜日子，又是七夕佳节，天高气爽，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你我一面喝酒说话，一面看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新娘没答应。孙政遗心里说：邓老头的女儿平日里可是活泼得很，怎么今天一句话不说？还是因为我没去揭头盖？孙政遗说：“媳妇，我来给你揭头盖哈！”又故意踉踉跄跄走到床前。把手一伸，忽然心里一惊：不好，怎么新娘子一动不动！他此时才想到屋子里的氛围不对劲，尤其是空气里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香味，好似在哪里闻到过。他往屋子四周一扫，没什么异样，于是又叫了一声：“娘子！”新娘依然不应。孙政遗提着心，吊着胆，伸出手去，头盖刚落下，他就惊叫了一声，就是闯荡了多年江湖的他也吓得跳开了好远，眼前这个人哪里是他妻子：坐在床上的是一个眼睛已经被挖掉，脸上布满刀疤的死人！衣领上夹着一张纸条：“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孙政遗浑身颤抖，即是愤怒，也惊怖伤心。一定是她！除了她，没有人能做出这么狠毒的事情！屋子里残留的香味，也证明她曾经来过。为什么他要认识那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会爱上那么毒辣的女人？为什么许多年了，过去的事情已经是互不相欠了，她还要纠缠不休！悲愤的孙政遗，从墙壁上取下宝剑，跳出门外来，一跃跃在屋顶上。他大喊大叫：“你出来！”一面甩着宝剑，恨不得将那个女人一片一片割下肉来。除了前院奴仆们的声音，四下里可以说是静悄悄的，繁星，蝉鸣，还有一缕缕凉风。
　　 奴仆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发了疯一般，一会儿跳在墙头上，喊着“李莲贱人”，“出来”，“今天做个了断”，一会儿又跳在厢房屋顶上，挥舞着冷森森的宝剑，左砍右砍，上劈下刺。后来，他们才知道，新娘死了，惨不忍睹，一场豪华奢靡的新婚，变成了一出悲剧；除了孙政遗，谁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只知道那个毒辣的凶手在新娘的衣领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三句莫名其妙的话：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二
　　 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成都府里的每一个茶肆酒店，人们都在猜测。有人说，那是宝藏埋藏地点的谜面；有人说，那是一个誓言，一男一女之间的誓言；有人说，那是一个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好似“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一样；有人说，那是咒语，孙政遗不就在看到纸条的第三天就死了吗？
　　 这家叫“清风酒楼”的酒店，袭用东京汴梁城知名酒店清风酒楼的店名，为的是招徕顾客。酒店靠窗的僻静角落坐着一个清秀的后生，上嘴唇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痣，他把手一招：
　　 “酒博士，过来！”
　　 那酒博士就满脸堆笑走过来，唱了个肥喏，说：“公子有什么吩咐？”
　　 后生说：“刚才你们说孙政遗死了？”
　　 酒博士说：“死啦！无端端在新婚夜，有人给他送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咒语，接着他就被咒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病死的，还是被杀死的，还是自杀死的？”
　　 酒博士说：“谁知道！反正是死了，估计被咒到了，鬼判官来把他魂灵钩走了。”
　　 后生说：“有人看见他尸首吗？”
　　 酒博士说：“看见了，硬挺挺躺在棺材里……”
　　 后生说：“老天爷怎么让他这般轻易死了……”
　　 正说着，酒店外边磬儿铙儿一起响起来，又伴着嚎呼声，顾客和店里的伙计老板都把眼睛朝外边看。只见从孙府那边，一队送丧队伍，声势浩大，白幡遍地，纸钱满天，铙儿磬儿伴着悲哀的哭叫声，充斥整条街面。中间就是孙政遗的棺椁。
　　 那后生抓着大刀，自言自语说：“死也要你死得不安宁！”又问酒博士，孙家祖坟在哪儿，酒博士说在城西山脚下。
　　 入了夜，寂然无声后，后生穿了夜行衣，拿了大刀和一把铲儿，拽开房门，脚步轻盈出了旅店。脚不点地，来到城西山脚下孙家祖坟处。果然是个藏风聚气的好地方，孙家人在这一块地围了墙，砌了门，门外搭了个草棚，孙家人花钱请人守坟，就住在草棚里。因为是新坟，坟地里还有灯光，草棚里也还有灯光，不过守墓人早呼噜呼噜睡着了。后生在星月之光下，辨着路径，穿过荆棘，踏过老坟，来到孙政遗的新坟前。坟前点着两盏长明灯，灯芯挂在两个酒壶大小的油缸上，坟头压着一叠纸钱，几挂白幡在晚风习习中，沙沙飞动。后生猛的在墓碑上劈了一刀，把石碑劈下一个角来，呜呜哭着说：
　　 “孙政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吗，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清净了吗？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下辈子也还不清！”
　　 后生泣不成声：“当初你我在长江边相识，私定终身，对天发誓，孙政遗只能以李莲为妻，李莲只能以孙政遗为夫，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违此言，终生孤苦，不得好死。如果我先你而死，或者你先我而死，‘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就是我们殉情的誓言。”后生声音转为愤慨，“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你们孙家在成都的地位，违背誓言，与邓家联姻；你父亲为了攫取私盐利益，更是陷害我父亲，污蔑他横行乡里，交通京城权贵。以至于我父亲丢官之后，郁郁而终。还是古人有先见之明，‘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你不仅见异思迁，忘恩负义，不念旧情，还心狠手辣，在我结婚生子之后，居然在七夕之夜，将我孩儿丈夫生生射死在乞巧楼上。那天我就立下誓言，我受到的痛苦，你要一百倍一千倍偿还！你以为你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逃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教你死也不得安宁！”
　　 后生像个疯子，挥动铲儿，将坟墓挖开。他的帽子掉了，披头散发，星月下露出女人的面貌来，只是看着更加凶恶，仿佛地狱恶鬼。又往下挖，前后挖了一个时辰，挖到了孙政遗的棺材。后生——此时我们应该把她叫做李莲了——她跳上来拿了大刀，又跳下去，对着棺材大笑：
　　 “孙政遗，你想没想过，死后被碎尸万段，抛尸荒野？”
　　 她扬刀一劈，只听沉闷的一声响，棺材应声一分为二。忽然，她在坟墓里发出惨叫：“不可能！”星月之光照耀下，李莲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几件陶瓷陪葬品，棺材里什么也没有！“怎么会这样？”尸首呢？孙政遗呢？他没死吗？
　　 就在李莲惊恐疑惑，不得其解时，坟外响起脚步声，同时一束闪动的火光慢慢照近来。那人居高临下，站在坟上，一手拿火把，一手握着宝剑，火光在他俊朗而冷酷的脸上跳动。李莲又发出了一声惨叫。站在上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苦苦想置于死地的孙政遗！
　　 “你没死？”李莲现在是瓮中之鳖，她不知道上面的这个男人会用什么手段来处置自己。
　　 “我死了，可是又活过来了。”孙政遗冷冷的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要在十方地狱里轮回好几回。”
　　 李莲想起刚才在草棚里的那个守墓人，就是孙政遗：“我明白了，这是你故意设置的圈套？”
　　 孙政遗说：“我真希望你不会来，那么至少你在我心里还有一点点的好感。可你还是来了……”孙政遗摇了摇头，“报仇已经让你走火入魔。我了解你，不亲眼看到我死，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就那么恨我，想我死吗？”
　　 李莲笑了：“这些话本应该是我说的。你当初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连普通人的生活都不给我，你就那么恨我？冤有头债有主，你大不了杀了我，为什么要在乞巧楼上射杀我的丈夫和孩子？你说啊！是我为仇恨走火入魔，还是你？”李莲蓦地又大哭，哭声回荡在在深山旷野里，凄厉恐怖。
　　 孙政遗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为什么杀了我的父亲？假如像你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他跟你又有什么冤仇？”
　　 李莲毫不示弱：“我为什么杀你父亲？你该去问问他，他为什么诬告我父亲，说他霸占民田，交通权贵？害得他郁郁而终！不就为了夺得海边的盐场吗？要说造孽，还不是你们孙家先造的孽！”
　　 孙政遗说：“好吧，那些事都扯平了，不说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罢休，在新婚夜害死我妻子？这笔帐，我该不该和你算？”
　　 “那些事扯平了？”李莲嘲弄的鼻子里一哼，“你父亲害死我父亲，你又在新婚夜射死我丈夫跟孩子，然后跟我说扯平了？三条人命换一条人命，你算的好账目啊！”
　　 孙政遗语塞了，顿了顿：“咱们这样斗下去，你不累吗？咱们其实可以做一对幸福恩爱的夫妻……”
　　 “住口！”李莲骂说，“你这负心人，今生杀不死你，下辈子继续！和你做夫妻，我宁愿来生做猪做狗。”
　　 孙政遗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你这辈子斗不了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只能待在这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若干年后，等我死了，人们把我埋在这里。到时，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咱们都是一个坟堆里的夫妻。”
　　 “妄想，负心人！”李莲口里骂着，把身子一提，想要跳出坟墓。脚才一碰棺材，地面就轰隆隆下陷，她整个人一直往下掉，好似栽进万丈深渊。她最后看见的，是火光中孙政遗那张跳动的好似痛苦好似又欣喜的脸。
　　 三
　　 三天三夜，没吃没水，她会死吗？
　　 不会的，他不会让她死的。心里充满仇恨的她，也不想这么死去；女人只要心里有了仇恨，什么都可以克服。
　　 可是三天三夜后，当他来到坟墓前，打开机关，把火把往下丢，他看到她躺在下面奄奄一息；不，已经没有一点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