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铁剑柔肠(小说)
一、英雄剑啸西窗月
夕阳西下时分,三骑快马飞也似的从暮蔼中驰来,停在这茅草小店门前。马上滚下三位远客,年龄分老中青三档,年长的五十开外,身材瘦小,动作斯文,脸上虽有病恹恹的神色,双目却炯炯有神,一副读书人打扮,却未戴方巾;另一位四十上下年纪,白面短须,佣人装束,长相木讷,言语不多,此人阔肩蜂腰,走路虎虎生风,像是练过武功的样子,惹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背的那把剑,薄似纸张,窄如柳叶,这样的兵器莫说在战场上杀敌,就是随便找件兵刃一碰,岂不折为两段?剩下的是一位年轻后生,十八九岁的年纪,一瞅就知道是个没出过门的雏儿,遇到生人总下意识地往老者身后靠便是证明,此后生长得骨瘦肤白、眉清目秀,新月儿似的喜人,这样的娃子若是扮个旦角往戏台上一站,怕不迷倒一片情种……闻声迎到门前的老掌柜的正在呆看,那中年汉子说话了:“有洁净房间吗?”
小店虽是泥墙茅草房屋,但建筑得颇有特点,进入院内,也如同大都市的客栈那样,九曲回廊,客房众多,都收拾得一尘不染,中间拱出一截,还是两层楼房!店掌柜的年过六旬的样子,可能是因为劳累过度,腰弓得比大虾更弯,脑袋几乎跟膝盖平行,这一驼背,老头儿看来客的样子尤其滑稽,他须从腋下将那枚秃头徐徐仰起来,宛如头上顶着一碗水那样的仔细谨慎,带动得整个身子转了半个圆儿,完成这个动作后,老头儿又咳嗽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这才换成笑脸:“客官看样子就是大都市来的。小店虽然偏僻,可床铺干净没有臭虫,您到了这儿,就不必另外打听了,小店是头一家。”
老掌柜的这副受罪样子,任是铁人,也会牵动怜悯之情!
汉子在二楼小阁子定下并排三个房间,少年居内,中间是老者,汉子睡最外边那间,点了几样菜蔬,连水酒都未用,三个人随便吃了一点,又吩咐小二,把马匹早早喂饱,再备些路上喂的草料,他三个明早五更动身。说罢,三间客房相继吹了灯……
尽管躺在床上,那老者无论如何无法入睡。他是哪个?朝中枢密副使高乐天,其地位仅次于首辅宰相,位居百官中一人之下,百人之上。此番接皇上密旨,为钦差大臣,去保定府缉破皇城失窃大案。上月底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伙飞贼竟然潜入戒备森严的皇宫,不但盗走许多珍宝,更要命的是皇帝的一颗玉玺不翼而飞!负责当夜皇宫守备的是京师步兵提督邹元明,他擒住一个即将断气的盗贼,刚交付给刑部讯问,他自己就因失职罪被投进了监狱。皇上闻讯龙颜大怒,立即钦命高乐天出面缉查案情。高乐天费尽心机将那垂死的贼徒救活,从他口中得知,那夜晚共同作案的都是“天祚坛”的首领,共二十人,由于所窃得财物均系宫中禁物,料定各关隘戒备搜捕得严,不敢贸然带走,大部份就地藏匿于京都。贼徒还招供,“天祚坛”的老本营在保定府,那夜作案的大都是保定藉人,至于他们的身份是什么,坛友们之间是单线联系方式,他只能说出其上线和下线共两名……
天祚坛,是发起自河北大名府一带的民间秘密组织,信奉之神是商相比干,该组织名义上是拥明主,均贫富,其实是受北国驸马的控制,随时准备作北国入侵中原的内应。朝廷五年前已对其实行剿灭,不知何时又悄然死灰复燃,作出这一桩惊天大案来!
正当高大人想进一步取得有用的供词时,那贼徒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铁桶似坚固的囚室里!
珍宝事小,国玺事大。贼众窃物,无非为利,可他们盯上了国玺,而且是专用来与邻国签约用的那枚国玺,问题就相当严重了!这样,除了加强京都的盘查,封锁边关,别让那玉玺流出国外,这边高乐天高大人马上动身,亲赴保定,捉拿贼众!
高乐天为人谨慎老成,深得年轻的皇上信任。他接旨后,立即感觉到自己一族人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场缉贼案的成败上了:案子破获,真凶伏法,他高乐天可集皇上恩宠于一身,同时名扬天下,可这谈何容易?贼犯关键时刻在那种地方被杀,分明告诉他高乐天,贼众已经打入皇城心脏内部去了,除了皇上本人,他任何人都不敢相信,这是多么的苍凉恐怖的孤独之旅啊……
高大人的思绪正乱,突然,房门被轻轻而急促地叩响 :“老爷,老爷,您睡了吗?快开门!”是最里间那年轻人的声音。
高大人装作睡得很沉的样子,揉着睡眼,起来开了门,门缝一闪,有个人影儿就抢入进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几乎颤不成声:“哎呀,吓死贱妾了!”
“贤儿莫怕,又做恶梦了?”高乐天轻轻揽住那后生,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有老夫在。”
“老爷,您当真睡得实。您听外面!”后生急火火地充满恐惧地说。
高大人侧耳听去,茅屋上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似有十数人格斗,茅草苫就的房子,都是三角斜坡,平常莫说是人站在上面,就是猫儿走起来,也得格外小心,稍不留神就会踩活茅草滑下来,这么黑的夜,能在那上面窜纵跳跃,赌胜负夺性命,格斗双方的功夫相当了得!难怪后生受惊。
“贤儿莫怕。区区十几个人而已,老龙一人对付绰绰有余。你休看他那柳叶儿剑不惹眼,出得鞘后可取魂夺魄、裁月剪云。”
“哟,这么厉害?”
“你当我一个朝廷命官就那么轻易微服私行,朝廷养的都是只会吃饭的废物吗?”高乐天微微一笑,那神情只有他自己知道,黑夜里,俏后生是看不清楚的。
外面的刀剑声越响越烈,但高乐天听得出,谷如龙在外面指东打西,左右巡回,却始终不离开阁楼的入口,他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必须保护钦差大人平安到达保定。
不时有中创者的惨叫声和滚落坠地的声音。
室内,高大人轻揽住她那个化妆成后生的爱妾于淑贤,听她轻轻唱一首新流行的歌词:“晚妆儿淡,流萤儿乱,浅浅露珠偏爱湿奴的鸳鸯小扇,你且不留意这厢儿一星半点……”
窗纸已显现出银白色。
远处雄鸡啼起来,那声音湿漉漉地让人听了心烦意乱,小店里居然一只鸡没养,这是什么样的店?
高乐天拍拍仍然吓得抖作一团的娇妾,搀着她到西窗前推开一扇窗户,外面,碧空如洗,残星如梦,一剪下弦月静静地贴在上面……美哉此景,谁会忍心面对这样的美景大开杀戒呢?
门无声地开了。殿前指挥使谷如龙咳嗽一声:“大……舅,了结了。”
按高乐天的意思,路上他们只能扮作主仆的身份,不许称“大人”,以免泄密。谷如龙“大”字已出口,只好改续上个“舅”字,显得很好笑。谷如龙真不愧是超级武林高手,即使在黑夜里杀人,他也讲究章法,独戗十余命,那身洁净的粗布衣上竟然一滴血渍都未沾上!
“这样做起来麻烦些,我是怕这行头脏了,再不好找啊。”谷如龙憨厚地笑笑。
“我们出去看看吧。”高大人牵着于淑贤冰凉的素手,走出门外。
小茅店用泥土夯实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尸体,都蒙着面,出乎高大人意料的是,死尸中居然有那驼背老掌柜和小二,老掌柜的罗锅已抻直,一双眼睛大睁,充满惊异困惑,其他被杀的,也无一不是当夜住店的旅客!
再清楚不过,他们的行踪已掌握在京城某些人手中,这伙人是奉命等在这儿伏杀钦差的!
为防不测,高乐天出行前命令他的仪仗走大路,由替身代他应酬沿途迎接的官员,而他这边三人却微服先一步进入保定,目的是抢在天祚坛的前面,现在看,他的确低估了对手,只不过,贼人没料到谷将军的手段,才枉自送了许多性命……
谷将军悄悄说:“我们的马丢失了。”
马?那是特意挑选的三匹快马,紧要关头,喂上点茶叶,它精神倍增,一口气能跑七八个时辰,本来今天要到保定府的,可马丢了。这说明对手不想让他们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二、绝杀夺人魄
谷如龙遵照高乐天大人的吩咐,去附近雇来一辆马车,高大人和于淑贤就乘坐这辆马车往保定府行进。
“夜里那一场恶斗,真是吓煞贱妾了。”于淑贤惊魂未定,“老爷您贵为太师,却能从容面对,真大丈夫也。”
高大人温和地看了爱妾一眼,示意她不该在闲谈中泄露身份尽管那赶车人此刻正神情专注地驾驭着他的四匹马:“老夫乃黄土埋到脖梗的人啦,怕的什么?倒是贤儿青春年少,如初绽之蓓蕾,自然格外珍惜,此何怪之有?”
“老爷,您每次外出都这么凶险么?”
“哪里,惟独这次例外。若都是这样,谁还肯干这个?”许是夜里劳神受惊,高大人显得心不在焉。
于夫人便拉开车窗上的小布帘儿,观看野外的景色。田野里一片收获的忙碌气象,刨开的土地新鲜得冒油,抠出的红暑一堆堆摆在田垅里,那些粗手大脚的农家女人,高声呼喊、吵骂着自己的孩子……于淑贤呆看了半天,忽然侧身对高乐天说:“你说要是没有战争多好,老爷您……还干老本行,贱妾为老爷生个儿子,奴家相夫教子……多快乐。”
“那是。可光有心愿是不够的呀。”老头子叹口气,“为了战争,尔虞我诈不说,多少人吃尽苦头习武,有什么用?你练好了杀掉他,他再被练得更好的杀掉……如果把这份精神用到农田里,这世上该减少几多饿殍!唉!”
“老爷,谷……那老龙呢?”于淑贤这才发现谷如龙不见了。
“他呀,只怕已在保定府衙上坐定了。”
“啊?”于淑贤一惊,“妾不该问这些的,妾只是担心老爷的安危。”
“不妨事的,眯上眼睛睡一会儿吧!今天即使跑到半夜,也必须到保定。”高乐天说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实在是太疲劳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双剑尖直逼住车内两个人的咽喉!
烈马狂驰,土路颠簸,能在车夫毫无知觉,在车中人毫无知觉的前提下登车,拔剑,准确无误地直指车中人咽喉,莫非整个世上的武林高手于昨夜今朝都聚到一起来了?双剑持在两个蒙面人手中,在懒洋洋的秋阳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
“识相的,把值钱的拿出来。”一个保定口音冷冷地吩咐。
美人儿于淑贤哪受得了如此刺激,高大人感觉到她紧紧贴靠在他胯侧的身子在哆嗦!
“不必跟他过不去,他只是我的一个随从。”高大人临危不惧,说话底气很足,“你杀了我也是没用的,钱都在同伙身上,他赶在我们头前去保定城门前等候,连车费都得到了那边才有的,二位好汉不信,可以问车夫。”
另一把剑也同时移过来,双剑齐指高乐天的咽喉!
“你们不可乱来,他是……”于淑贤脱离开剑尖,刚喊出半句,却给老爷冷峻的目光制止住了。
“我是本分的读书人,只不过没捞上功名,才经了商。可欺行霸市,坑蒙拐骗的行为从未有过,不知为何得罪了两位好汉?倘若看这条老命值钱,即可取去,别的,恐怕就让你们空忙了。”
两个蒙面汉子如何肯罢手,一个仍然持剑指逼高大人咽喉,另一个腾出手去高乐天身上乱摸,两人轮换着搜了一阵,见没结果,这才发声喊,像两只皮球儿似的弹开,落地,片刻,便消失在滚滚的尘埃里了。
好半天,于淑贤才从惊愕中醒来:“娘哎,吓煞贱妾啦。”
“我的小媳妇儿,难为你跟老夫受此惊吓。”高大人怜爱地轻抚着爱妾从头巾中散出的秀发,“教人怜惜浑无计呀!”
“妾不是害怕自己,妾是想,如果能替老爷分担点什么,也不枉老爷当初垂爱大恩,可恨哪,妾无缚鸡之力,……就是这么眼睁睁看着老爷受小人之辱,贱妾却无能为力,真不如那歹人一剑先结果了贱妾才好呢。”
“你跟老夫过得腻了?”高乐天笑吟吟地反问。
“不,奴家怎么会腻了?这次得专宠于老爷,除了感念夫人之宽容,还得感谢上苍的恩德,有此一行,单独伺候老爷一段时间,小女子此生足矣。”于淑贤压低了声音,“老爷,刚才没让他们搜去要紧的东西?”
“你是说文书、印信之类的?”高乐天也压低声音说,“老夫干这行多年,难道这点常识不具备?早让老谷带走了。”
“老爷!”于淑贤百感交集,伏在老头子的胸前,哭得如痴如醉。
这时,车陡然停下了。
撩开车窗帘,车里的两位只惊得目瞪口呆!
大路上仰面朝天倒着两具尸体,两头相并,身子斜分开,摆成一个“人”字,死者的右手执剑,都是朝上方高指,又合并在一处,形成一个箭头,箭头分明指的是高大人这个方向!
无疑,这死者是刚才两个飞车企图抢劫的蒙面汉子,他们的面罩被撕下,压在身底,四只眼睛睁得很大,两张脸却似被气吹得一般,肿胀如斗,如果是内行人,可以看得出,这是受了强大内功弹震,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呼吸的经脉断裂,才窒息而死。
其中一个汉子除了身底下压着他戴过的面罩外,还多了一件物事,那是一块丝质绣帕,雪白的底面上绣着一只鸽子,那鸽子单目传神,振翅欲飞,真绣得栩栩如生!
他们为什么死在道路居中?摆这个姿式表示什么?这块绣巾又是什么意思?
高大人下车看了看,很小心地把那块绣帕拾起来,揣入袖中,然后,承诺再加银子一两,吩咐车夫将尸体拖到路边,由他代到保定府报案。
车子继续前行。
“老爷,老龙这是没离开咱们?”
于淑贤话一出口,发现又说了不该说的。离京前,蒙夫人开恩,准许她陪伴老爷这趟远足,但是,老爷关照再三,路上不得谈及有关他们身份的事,你看,她已经触犯好几回了!
然而,老爷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不过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此时他心里总被一个谜困惑着:那两具尸体死在道居中,摆出那样的姿式,难道是在告诉,注意车里的人?就算是这样,他们是在向谁提示呢?这块绣着鸽子的丝巾肯定有所指,那么,它指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