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地上有宝(散文)
地上有宝。
人勤地不懒。只要你出了七分力,土地会懂得回报你十分。
说这些话时,母亲正挥汗如雨地锄玉米。我提着小筐跟在母亲后面,将母亲锄下来的苦菜、落莲、野甜苣捡到筐里,荒草踢到路畔上。
一
我故乡的春天比肥沃的八百里秦川略微来得迟一些,但是一样的水草丰茂,百花盛开。最适宜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都是些不出名的树和草,有槐树、杨树、柏树、柳树、榆树、黄蒿、苦艾、蒲公英、柠条、扫帚草、酸枣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耐心地教我辨认草的种类,那些草实在是名目太繁多了,我记住的只不过是有限的几种。母亲说哪种草没有毒,可以拌上面蒸麦饭,哪种草择洗干净用开水一焯,浇上辣子油,是最好的下酒菜。还有一种叫头疼花的草,不敢碰,一碰就会头疼欲裂。那时,只觉得那花儿开得极其艳丽妖娆,却不敢尝试碰一碰。有一种草叫狗尾巴草,我常常折了捏在手里把玩,我喊“狗儿出来”、“狗儿出来”,那雪青色的花蕊里,果然就会钻出来一种叫不上名的小虫子。有一次我正自顾自玩得起劲,没想到竟会得罪了邻家一位婶婶,她凶巴巴地找上门兴师问罪。我和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何罪之有?后来,一打听,才知她娘家老爹小名叫狗子,我竟然不小心冲撞了她的忌讳。不知者无罪,母亲陪着小心,说了不少好话,最后总算息事宁人了。
二
去田里劳作,母亲顺带挖来野扁豆根、茅草根、黄蒿芽、圪耨等野草的根和嫩芽,晒干,然后赶集的时候去药材公司换成柴米油盐钱。农闲时,母亲去偏远的森林边缘,捋下一筐筐柠条籽背回家;爬上洋槐树捋下槐米,捣酸枣核、杏仁、桃仁,也能换成钱。母亲说地上有宝,只要勤劳,什么都可以变成钱。
儿时,似乎常常与饥饿相伴。村里也时常有人饿得浮肿了。因为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再怎么辛苦,也不能算一个整劳力,所以每年收夏收秋,分给我家的粮食就少得可怜。为了解决肚子问题,母亲开掘了她超长的智慧和创造力。春天时,母亲经常爬上树捋一筐槐花,又捋一筐榆钱,开饭时,我们碗里便有喷香的槐花麦饭和越嚼越香的榆钱麦饭了。初夏,房前屋后、河畔、田埂上到处疯长着苦菜、落莲、野甜苣、扫帚草,母亲通常掐了又鲜又嫩的芽,在开水锅里一焯,沥干水分,拌上调料,浇上油泼辣子,一道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便上桌了,真是香得无法形容,现在每每想起,仿佛一个个馋虫又在舌尖上滚动。有一种野菜叫人憨菜,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这样奇怪的名字?人里头有傻子,也有精明人,精明人善于算计,会筹谋,能把傻子的口粮吃了,地占了,还要叫你心悦臣服,没话可说。难道野菜也分傻子和灵人?母亲说傻人有傻福,人憨菜吃了饿不死。
在那些青黄不接的岁月里,多亏了这些野菜的帮助,才让我们度过了可怕的饥荒。
三
我家自留地旁边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老坟地,胆小的人从不敢走进去。秋天来临时,一丛一丛的野酸枣的果实长得红艳艳的,十分诱人。也许是饥饿的缘故,我大着胆子走进坟地,看花、看草、摘酸枣。那真是一个美丽的世界,黄蒿、苦艾、葛麻草、茅草,牵牛花、熟地花,应有尽有,各种各样的花草缠绕纠结,拥拥挤挤,风一吹过,只见万千的草梢一齐附身摇头,如波浪在荡漾。风吹处,就会有一只兔子或者几只灰鼠从草丛里快速掠过,一眨眼便没了踪影。坟地里弥漫着青草清新的味道。
我贪婪地摘着野酸枣,将上衣口袋和两个裤兜全部装满了。我的松紧裤子由于承受了重力,而显得力不从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只好用一只手去提着裤子。这时,酸枣枝从我的另一只手里滑落,尖利的酸枣刺将我的手指扎得血流如注,我疼痛难忍,失急慌忙想退出荒草凄凄的老坟地,结果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不顾一切地大放悲声,母亲闻声赶过来,当她看到我正坐在一根阴惨惨的白骨上哭泣时,顿时现出惊恐万状的神色来,拉着我像避瘟疫似的逃离了老坟地。那天晚上,母亲等村里人睡定后,端出水碗给我叫魂。母亲神情恭敬地拿起三根筷子,刚一下便端端正正地竖了起来,见此情景,母亲面露惊惧之色,嘴里喃喃地说:
“某某家的老家六亲勿见怪,孩子年纪小不晓事……”
母亲给水碗里撒了米面,用手指头蘸着分别在我的额头和手指上划了十字,然后出去虔诚地端给“老家六亲”享用,回来时扬着空碗一遍遍唤着我的名字,“回来”、“回来”,奶奶在家里一遍遍喊着“回来了”,这样里外一唱一和,完成了整个叫魂壮举。第二日,我的手指头果真不那么痛了,奶奶说:“多亏你妈把魂给你叫回来了。”
四
可能是因为儿时在乡村的这些经历,我对野草野菜怀有很深的感念之情。不论什么时候看见草,便会心生温暖,一丝莫名的亲切从内心里涌出来,想伸手去触摸它们。有时候,我会在节假日带孩子去附近的秦岭山找一些人憨菜、落莲菜,回来如法炮制,做一道忆苦思甜菜。当我说及童年时吃过的野菜,孩子会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妈妈,你真可怜,怎么不吃方便面呢?”
在我的内心里,总觉得草似人。初春,它悄悄钻出土壤,那鲜嫩的细芽像婴孩一样,需要人呵护,怕践踏,怕折断;盛春,长高个头时,犹如人的壮年时期,油绿沁碧,生命力极旺盛;秋天,长成粗枝大叶,叶片凝结了霜色,犹如在风中蹀躞的白发老者,令人怅惋日渐逼近的衰颓和枯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长短不同,经历却是一般。
想到那草芥一般的生命,眼前便幻化出掏茅草根老汉的形象。老汉复姓呼延,天生失语,人称哑巴叔。身材瘦骨嶙峋,皮肤黝黑,见人便招手带笑,一张嘴满口白牙,更衬得皮肤黑又亮。哑巴叔不会说话,过日子却是一把好手,当他知道掏茅草根能卖钱后,每天天不亮就拿着老?头和绳索上山了,掏尽了近山,他便去更远的地方去寻找茅草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靠勤劳的双手,换得了一家人温馨的光景日月。老婆心疼他,让他好好歇几天。他用手比划自己的盘算,等儿婚女嫁了就好好在家歇着了。
哑巴叔天生善良,看见谁家摊上急事,都会伸手帮扶一把。我的父亲经常不在家,分夏粮还好说,在村中的麦场上,人多并不害怕。那时令我和母亲最发怵的便是分秋粮,很远的远山,有的地方距离村子大约有几十里山路,当我们背上硬邦邦的土豆或者玉米棒子时,走不多远,天便黑了,一钩弯月挂在夜空,远远传来一阵阵凄惨的秋鸟哀鸣,我吓得头发梢子都竖起来了。正在这时,哑巴叔便会从天而降,他把自己身上的茅草根放到隐秘处,指手画脚示意母亲放下背上的大麻袋。他接过母亲的大麻袋背在背上,母亲又接过我身上的蛇皮袋背在背上,我们三人一前一后,高一脚低一脚摸黑向村里走去。
对于哑巴叔的无私帮助,我和母亲心怀感激。母亲常常把父亲穿过的衣服送给哑巴穿。有时做点好吃食,也会裹在笼布里让我送给哑巴叔吃。
那一天,哑巴叔又上山掏茅草根,天黑透了,也不见他回来,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直到五天后,哑巴叔的家人才从一个够几绳长的天窖窟窿里找到他的尸首。那天,做好饭后,母亲把一碗杂面抿尖朝着哑巴叔家的方向供奉着,我看见有一滴泪从母亲的脸上滚落到了碗里。
埋葬哑巴叔时,村里人都去了。众人无言落泪,默默目送哑巴叔的棺木上山,送葬队伍中没有吹鼓手吹响凄婉的唢呐,只有一根长长的引魂幡在风中摇曳。
母亲喃喃地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知母亲的意思,是在叹息草芥一般的生命,还是暗示我,生命太短暂,要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