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同题征文·小说)
一
杨闷头要在城里买新房了。当村里第一快嘴大嘴婶把这个消息说给正在皂角树下几个乘凉的村民们时,这几个人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不相信归不相信,这一惊人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黑泥湾这个小村子。
那个闷头铁公鸡愿意出钱买房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村民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
胖乎乎的大嘴婶嘿嘿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起初也不信,但现在由不得我不信。因为他买的房子就在我弟弟家对门。这难道还会有假?
啊,怎么会呢?这也太巧了吧,村民们不得不信了,但还是想不通啊,难道杨闷头突然开窍了!
秋天的太阳被当地人叫做秋老虎,依旧耀威扬威地照射着黑泥湾,热得不得了,村里小道边的小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都被晒蔫了,毫无生气。
此时,村里皂角树下来乘凉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纷纷议论开来,到底是什么东西疏通了那个闷头铁公鸡的神经,居然舍得把钱拿出来去城里买房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边享受着皂角树带来的凉快,一边坐着分析起杨闷头这个人。
黑泥湾的村民吃完饭后,纷纷来到村子中央大皂角树下乘凉。这棵大皂角树茂密的树冠,就像一把经历了岁月洗礼的大伞笔直地撑在地上,遮天蔽日,蔚为壮观。粗壮的树干,两三个成年人手拉手才围得住它,树下形成一大片空地。以前田地还未下户时,这儿是队里开会的地方。这棵皂角树比村里年纪最老的黄老爹还要老,老得连这位老人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有几岁了!已经一百零一岁的老人黄老爹说,他的爷爷还小的时候,黑泥湾村里就有这棵皂角树了。随着岁月的变迁,这棵树几乎成了黑泥湾的代名词,认得黑泥湾的人,就知道这棵皂角树。它默默无闻地守着黑泥湾,见证着黑泥湾的每一个日子,记载黑泥湾所有的故事。皂角树虽已古老沧桑,却依然茂盛茁壮。树上结的皂角,还有去污功能,这也是村里人喜欢它的原因。
几十年前的黑泥湾,家家户户都很穷,物质生活贫乏。村民们没钱买肥皂,于是就爬到皂角树上,摘下皂角,回到家里,捣碎取汁,用来洗头洗衣洗油腻的厨具。从树上采摘下来的将要成熟的青皂角,最容易砸取汁液,所以用起来更方便。老年人爬不动了,就捡从树上掉下来的皂角,只是不如采摘下来的皂角便于捣碎取汁。
后来,黑泥湾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洗衣服洗头洗厨具时,人们不再爬树采摘皂角,而是买香皂肥皂洗衣粉洗洁精了。但是,村里还是有一个人,始终坚持采摘皂角来做洗涤用。这个人,就是人们议论的铁公鸡杨闷头。
不用说,杨闷头也是皂角树下乘凉的常客。正当人们议论他的时候,他来了。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铁公鸡来了!一个村民小声说了起来。
杨闷头并未在乎人们议论着什么,他提着一个蛇皮口袋,眼睛往地上四处打量。人们知道,他又要捡拾地上的皂角了。那些到处玩耍的小孩子,都知道他这个习惯。一看见地上的皂角,就捡了起来,有的甚至爬到树上采摘下来,跑到他面前,爷爷,爷爷,给你。他总是笑呵呵地接过来,连声说,谢谢,谢谢。
以前,肉嘟嘟的大嘴婶总是嘟囔道,我说杨老哥,都什么年代了,就你还捡拾地上的皂角。你看我们大家,早就用洗衣粉呀肥皂呀洗衣服了。
杨闷头总是说,习惯了,改不了啦!大嘴婶毫不客气,不是改不了啦,而是你太抠门了!买洗衣粉买肥皂,花不了你几个钱的。更何况你儿子杨武邦还在城里拿工资呢!
现在,人们不说他了,因为说得够多了,说了他也不在乎,照捡无误。按理说,如今的杨闷头有钱了,而且还是一大笔钱。可他还来捡拾地上的皂角,人们就想不明白了,于是背后议论他,说他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甚至有人揶揄,那些钱不用来享用,还要随自己带到棺材里去?
二
杨闷头今年七十一,中等个子,长脸,细眼睛,单眼皮,红光满面,精神矍铄。进入古稀之年,还能犁田耙地,养牛放羊,看上去,与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没啥两样。
在人们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在生活上不拔一毛,非常吝啬的人。他与他老婆带着一个儿子,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穿过什么好衣服。人们常见到他家围着一大碗酸菜吃完一顿饭,常见着他们家穿着补丁上再加补丁的衣服裤子出入。一家三口穿的鞋子,大脚趾头常年四季露在外面。杨闷头用省吃俭用的钱把儿子杨武邦供养到读完省电力学校。如今儿子已经学成毕业工作在城里,有工资了,他老俩个才吃上儿子买来的糕点和食品,偶尔也穿上新衣服。
人们在想,按道理他们家该不缺钱了吧。然而,杨老闷和老婆还是依然如旧,日子过得十分拮据,还会来皂角树下捡拾地上的皂角,用来洗脏衣服。三年后杨武邦在城里买房娶媳妇了。人们听说,杨老闷竟然给了儿子两万!这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黑泥湾村的人议论了好久,心里头有些佩服他老俩个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儿子结婚买房后,他们老俩个依然如故,过得清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黑泥湾的人不穿有补丁的衣服了,他们还穿;黑泥湾的人不穿破了的鞋子,他们还穿;黑泥湾的人早就不用皂角洗衣服洗头了,他家还用。
难道是儿子不买给他们?有人疑惑地说。
买了,我亲自看见的,大嘴婶大声地说。
当然,人们也看见杨闷头与他老婆穿新衣服,就是儿子领着儿媳妇回家时的那几天穿。
黑泥湾的人永远也忘不掉那天中午的一幕。又是一个到皂角快要成熟的季节。村里那棵皂角树,茂盛葱郁,满树的青皂角挂在枝头,形似农家镰刀尖尖,又似星空月牙弯弯,随风摆动,漂亮极了。尤其是那表面显得凸凹不平的皂角,籽粒圆鼓鼓的,极为饱满的,似乎就要挣脱皂角皮的束缚,呼之欲出。
杨闷头像往常一样用一根长竹棍做的弯钩,正在树下勾皂角。这几年他老了,不敢亲自爬树了,只能站在树下,用自己做的长竹棍弯钩费力地去勾。
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烈日当头,可皂角树下却凉快无比。很多老老少少的村民正在树下乘凉,天南海北地聊着。他们对在旁边采摘皂角的杨闷头的行为视而不见,他们已经习惯了。反倒是他不采摘皂角时,会问他怎么不采了?
家里还有呢,嘿嘿!杨闷头总是这样回答。
就在杨闷头采摘得满头是汗时,大嘴婶扭动着她那肥胖的身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杨闷头……老哥,杨老婶……出事了!
三
十多天后的一个黄昏,黑泥湾后山坟塘。杨闷头独自一人坐在一座新坟前。在地里做活收工,从坟塘旁路过的几个村民发现,杨闷头在老伴坟前已经坐了一天了。人们摇摇头,这个可怜的老汉,他老伴死得可惜啊!
那天午饭后,他老伴杨大婶正在村前小河边洗衣服。身旁放着一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半瓶皂角汁。同村的一个小女孩也在她旁边洗东西。河岸上就是公路,南来北往的车呼啸而过。
发烧似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湛蓝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天天出来张扬的风也不知躲到哪里潇洒去了,整个天空死气沉沉的。
奶奶,我有肥皂,给你!小女孩看到杨大婶倒罐头瓶子里的皂角汁,就边说边把肥皂递了过去。
奶奶不要,奶奶用惯了皂角汁洗。用那些买来的洗衣粉和肥皂洗的衣服,奶奶穿着不舒服,杨大婶笑着回绝了小女孩。
小女孩笑笑,奶奶,我洗完了,就一个书包、一双运动鞋和我的校服。奶奶,要不要我帮你洗?
不要,不要,乖娃女,回去吧,假期天帮家里多做些事。奶奶的东西也不多,我也快洗完了,天这么热,快回去。杨大婶催促小女孩快走。
小女孩说,好吧,奶奶你洗着,我就先走了。小女孩说完,轻声唱着歌,把洗好的衣物放在盆里,抬了起来,转身,一蹦一跳地往村里走去。
就在小女孩走出去还不到一百米,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都抖了起来,小女孩吓得大跳,回头一看,她傻眼了!
刚才洗衣服的地方,一辆翻下来的大货车正冒着烟,车轮子朝天,还在转动着,满河都是一盒盒的纸箱。
小女孩突然反应过来,奶奶……?惊叫声划破天际!
当晚杨武邦携妻儿哭天抹泪地赶回来了。经过杨武邦与肇事方单位反复交涉,由肇事单位承担所有安葬费用,并一次性补偿三十一万,了结了这桩惨剧。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儿子一家回去了。走前,杨武邦把三十一万的存折交给老父亲保管,嘱咐了好多话,说过些日子,来把他接到城里,不让他一人在村子里,不放心。
杨闷头在坟前,直坐到天完全黑了下来,才佝偻着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老屋子里。
老屋不大,两间两层,上面的一层由于是瓦屋面,低矮,两边只能弯腰才能行走。平时显得拥挤的老屋,现在异常空旷凄凉,杨闷头一人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脆趴倒床上睡了。床也显得宽大多余了,平时还嫌弃老伴占的地方多。此时杨闷头一个人翻过来,翻过去,就是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止不住老泪纵横,流个不止,低声哭泣。
半个月后,当杨闷头出现在皂角树下时,村民们发现他真的苍老了,头发白了,精神也萎靡不振了。
大嘴婶安慰他,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别亏待自己。但凡吃五谷的人,哪个不死了,只是早晚些。
是啊,杨大叔,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要自己心疼自己。别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
在大家的劝慰下,杨闷头脸色才好转些,也愿意与大家交谈了。当村民们得知那三十一万存折竟然由他保管时,纷纷劝他,交给儿子杨武邦,放在他这儿不安全,一个老年人,身体好就是万事好,要钱干什么?辛苦操劳一辈子不就为孩子么?杨闷头甩出一句:给了儿子,在城里几天就花完了!需用钱时去哪里找!
大嘴婶说,杨老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钱就是用来花的。
杨闷头听了再也不搭话,干脆又去捡拾皂角了。他捡了很多,装进他带来的蛇皮口袋了,晃动着佝偻的身影,回去了。人们不明白,现在他手里有钱了,既然不给儿子,那么自己也用不完,为啥还要捡拾皂角呢?肥皂洗衣粉不是很便宜吗?黑泥湾一家开起来的小商店不是也有卖的吗?
人们还不明白的是,为啥儿子儿媳来接他几次进城去住,他就不去呢?有福不会享啊!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老了就要靠自己的娃娃啊!
杨闷头却不在乎村民的这些议论,开始又像老伴在的时候那样,正常地生活了。
四
这一日,杨闷头像往常一样在包谷地里除草。一个人边除草还哼起了当地的民歌:
情妹歌声真好听
吸引几百美男人
几百男人要讨妹
砍掉脑壳都要争
情妹你要细思忖
几百男人要来分
究竟你要嫁那个
谁是你的心上人
……
杨闷头正唱得起劲,突然,有人大声喊,快要下大雨了,赶紧先回家,这雨,看样子小不了。杨闷头知道,这是旁边除草的那家男人在催他媳妇。
杨闷头抬头一看,自己只顾唱歌了,天上早已是乌云翻滚,大片大片的黑云仿佛要压下来似的,仿佛就在头顶。这时,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不断传来,旁边那家的小孩吓得大声哭了起来。杨闷头摇了摇头,这夏天,真是一个变脸的孩子,时而哭,时而笑。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这会儿已经天低云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咱老汉也赶紧走吧,不然等一下就是瓢泼大雨了!
然而,还不等杨闷头钻出自己的苞谷地,大雨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落,打在包谷叶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老天是吃错药了,杨闷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提着刮子就往村子里跑。从未有这么大的雨,像是天上的银河泛滥了一般,从天边狂泻而下!
毕竟是年龄不饶人,杨闷头被雨水一淋,第二天脚酸手软,浑身疼痛,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发起高热来。
邻居把电话打到杨武邦那儿,他连夜赶回来,把父亲接进城里,直接送往医院里了……
一个月后,杨闷头回来了。到村口,遇上大嘴婶,被她白了一眼,不在儿子那儿享福,又回来干什么呀?
哎呀,住不惯呀,老妹子,这不,儿子媳妇还不给来呢,我硬是来了,杨老头咧着嘴笑道。
哟,这回,孙子也带来了。大嘴婶看到杨武邦手里拉着个小孩子。
婶子,小飞正好是假期,让他回来体验一下农村的生活,同时陪陪他爷爷,杨武邦笑笑,拍着儿子小飞的肩膀说。
毕竟是小男孩,很快就与村里的小伙伴打得火热,也成了杨闷头采摘皂角的帮手。小飞很快学会了爬树,给爷爷采摘皂角。杨闷头在下面捡。村民摇摇头。
有的村民逗小飞说,你爷爷钱很多,叫他买肥皂洗衣粉,不要用皂角汁洗了,洗不干净你的漂亮衣服。
我妈妈交代了,我的衣服不给爷爷洗,开学时带回去,妈妈帮我洗,小飞大声说。
杨闷头看着又跑去玩的孙子,嘿嘿地笑着。
出了名的快嘴大嘴婶看着小飞,突然冒出一句,你孙子生得怎么一点也不像你,也不像杨武邦呢!
静默着注视着一切,守护着一切
那些美丽的瞬间,那些疼痛的故事
那些爱的给予和传递
定格在一个个美丽的皂荚里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少爱
无论是村庄无论是城市
爱在每一个时间空间每一个角落流淌
皂荚树,静静地注视着,暖暖地笑着……
第一,被你的热度感染,你热情洋溢的编辑按语,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第二,你朴实到位的的点评,分析,把我要表达的说得淋漓尽致;
第三,你条分缕析,有主有次,既简洁地说了故事大体,又富有自己思想地解剖,拿捏到位,上升了文字的高度!
第四,你洋洋洒洒一大篇,素朴的按语,缜密,严禁,流畅通透,引领读者读文,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唯有谢谢你!
艺术性方面:文章用皂荚树为圆,围绕杨闷头捡拾皂荚,写了他和妻子一辈子的勤劳、简朴。而他们这样做,一切都是为了单传的儿子杨武邦,为后面杨武邦不是他的亲儿子埋下了伏笔。皂荚树是乡村的代表,皂荚树见证着杨闷头一家的喜怒悲愁、离恨悲欢。
文学性方面:巧妙的设计,生动的语言描写,适当的环境营造,使得读者能够强烈地体会并跟主人公的心灵共鸣。小说的主旨具有一定的疏导性。能带给那些有着杨闷头思想的人不一般的启示。
上乘佳作,期待申绝。
总是富有特色,往往你的一个点评,就是一篇较好的文学评论!
分条分层,说到正点,令人叹服。
谢谢你啊,身体不好,还来读,还来评,令我感动啊!
祝你健康,写作快乐!
记得沙沙对我提起过你,说你的文字有味道。这就是一种特色。
现在,读了你的点评,我明白了。
谢谢清鸟,祝你快乐!
谢谢你到位的评论!
保重身体!
与你共勉,手写自己心,共同进步!
作者通过这个光学中的景深镜头,录影或是摄影,刻画和描述着杨闷头一生空间中所遭遇的曲解和非议,以及杨闷头曲折心理的变迁,清楚地成像在阅读者面前。
杨闷头的个性特色,代表着万千个这样的中国人。他精打细算,节俭的支出,大方的投入教育,传宗接代的思想,进入城里购房等,这正是一个传统中国人经营人生的厚实体现,是中国民族厚植根本理念的组合和汇聚。
现代人目光审视人生的距离范围,哪怕灵魂的外壳有无数的诱惑,仍然要求是一个比较完整的灵魂。杨闷头就是这样一个颠颠簸簸、苦尽甘来具有独立人格形象的人物。
我在静静阅读中感觉,作者非常成功地完成了一个人物的塑造,其各种情节的辅助描写,把一个普通百姓的做人和思维,框范在笔墨之下。让阅读者阅读真实而透彻的生命涌现,是作者此文创作的辉煌之笔,体现作者的见识、量度、阅历、妙笔的灿烂。构思的社会性、文化性经纬着中国人。
此文创作的高度和构思,文笔的旋转力,作为阅读者,得到一种合乎逻辑的舒服,不枉此行。
总是从一个较深的层次,或者说从一个妥帖的切入点,富有哲理地,由浅入深,深远有味!
而且,深刻精准的归纳和上升,总是能切中要害,把文章的社会意义甚至哲学思想解剖出来,分享给读者。
可以这样说,洞天是一个富有思想的优秀评论着!
谢谢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