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合欢树之死(小说)
【一】
盛夏,一个雨天,女人对着电脑搜索到以下相关内容: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约伯记》里这样诠释死亡。
1968年哈佛医学院特设委员会把死亡定义为:不可逆的昏迷或脑死亡。
女人对以上相关内容进行删减、复制、粘贴,存了下来,陷入思考,然后摇头,似乎并不觉得满意。
这些内容都向女人揭示这样一个结论:这里的死亡,单指那些曾经活过的人或者生命,单指那些曾经具有生命活力,并享受阳光过、空气、山川、河流、花香、美食,以及绿地的生命们。他们的生命曾经坦坦荡荡在人世间、在阳光下行走,或尚未来得及行走。各种各样的原因使他们在来过享受过之后,才‘陷入沉睡’——海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天地消失都不能使他醒来;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十分对女人的心思,女人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那么现代医学所说的那个标准,就更加不符合女人的要求了——无自主性呼吸!——不可逆昏迷或者脑死亡?!这简直荒谬!女人不由发出一丝微笑,是的,一丝微笑!那种只有女人自己才能理解的,淡如薄烟、细若微蒙的微笑,那一丝微笑,在女人嘴角上瞬息一现,忽而不见。
女人为什么要微笑?
只有女人自己知道,这些经过千锤百炼的经验和权威们总结出来的真理——他们终于解释不了她的疑问和求索!看来,不是所有的真理都存在普遍意义。所以女人要笑一下。女人心里其实也并不希望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寻找,似乎也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否定!女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泄露了女人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更确切地说,女人从这些酷似真理的权威式结论里获得了些许的安慰。所以,女人微微一笑。
【二】
很长时间以来,到底有多久?女人自己也没好好想过——也许有好几百个日日夜夜那么久了,女人在闲下来的日子里,总是喜欢做这些追根溯源的思考。女人想:如果,按照以上的结论来界定的话,那么,——那个曾经在自己身体里待过七十多天的胎儿,并不存在死亡的说法,(她)他的离开根本不符合真理上所提到的指标,首先,她(他)在自己的肚子里没有哪时哪刻是属于自主性呼吸;她(他)的心脏尚未发育,脑也是,这些东西她(他)还不具备。——虽然,在女人心里,她(他)确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命!可是,她(他)的离不具备死亡标准,女人因此而得到心理上的宽慰。那么,用现在一种很流行的说法应该是:她(他)只是消失了,而不是死亡。
女人由此又推出这样的结论:但凡,世间种种,那些,曾经真实的存在于生命里的东西,比如爱情,恩情,友情,感动等等,一旦不在,他们并非是死亡了,而是消失了。他们或许改头换面,或许脱胎换骨,总之,他们依然游离于这个茫茫的宇宙之间。“存在”,只要想到这个词,女人心里就能感到些许安慰。
女人想,她的小小的英灵,就在窗外合欢树的叶子底下。女人固执的这样认为。所以,女人总是喜欢站到阳台上去,长久的对着合欢树凝视,沉默和诉说。
合欢树,在女人心里是情谊之树。
【三】
女人在一场昏天黑地的呕吐之后,找到了医生。医生看着虚弱得轻飘飘的女人,显得忧心忡忡。医生对女人叙述自己的观点,她说,事实上是这样,月份越大,危险系数越高,所以,要是不打算留下,越早做越安全。只是,你身体状况……怎么还这样虚弱?是不是,等缓过劲来再做?……又怕月份大了……,医生左右为难看着女人,希望女人自己打定主意。
医生说‘等缓过劲来’,是指女人不久前失去母亲这件事,这件事带给女人的悲伤和损耗非常严重。
——任何事,比起自己的身体都是次要的。医生再一次强调说。
女人自己也很明白,做掉孩子的话,对自己的身体无疑是雪上加霜,只是,肚子里的胎儿已经不容她再等下去了,或者,是女人不允许她(他)再待在自己的肚子里,哪怕一天!似乎,只有做掉她(他),女人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于是,女人选择了让自己再痛一点。
医生的话还是对女人产生了作用。女人开始犹豫。
女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胎儿。
临上手术床的那一刻,医生又一次不失时机说,真的不再考虑考虑了?要不要跟何涛商量一下?医生提到何涛,女人的心脏本能的抽搐了一下,丝丝络络的疼起来,像被蚂蚁啃噬着。
——你们不是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吗?医生准备手术说。
女人不想多说了,她用力摇摇头,爬上手术床。
女人原本是计划要这个孩子的,为了等到这个小生命,她和男人计划了两三年的时间了,而且,现在各方面的条件,也允许他们执行这项计划。可是,现在?——不用了。他们?!女人恨恨的想,已经没有“他们”了!在那个瞬间——几天前,女人突然闯进家门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被毁灭!!“他们”这两个字,从女人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被人挖心一样,从女人的心里挖了出去。如今,女人是女人,他是他了!从今往后,“他们”将成为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女人不允许自己再和他有丝毫关系,所以,她要及早做掉肚子里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孩子。
女人的迟疑倒不是担心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她只是担心,做掉孩子以后,万一身体出现问题,谁来照顾自己?目前,女人还没把实情告诉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医生。医生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最亲近的人。这也是她最后答应男人的一件事。更确切一点说,女人自己也还没想好到底应该怎样去做?是彻底离开男人?还是像男人苦苦央求的那样——为了孩子先暂不要轻易做决定。他们的女儿就要放寒假了,为了让孩子开开心心过个春节,给彼此时间,一切等过了春节再说。是,女人自己也需要时间,女人需要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女人知道,只有冷静下来,她才不至于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医生给自己套上白大褂时,又问:真的想好了?
女人还是没有说话,没说的话的女人紧闭着嘴角,不敢看医生的眼睛,她的沉默和躲闪使医生认为她根本就没想好。
女人按医生的指点在手术台上躺了下来,一条腿触到冰凉的扶手上,女人心里激灵打了个冷战,要不是此时女人的心情悲伤的到了极点,她一定会夸张的叫起来。躺在手术床上的女人,身体瞬间变得直挺僵硬,医生又一次不失时机地说,要是没想好就先不做了。女人强制着自己,问,会不会很疼?有一点,不是很疼。医生宽慰说。
女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原来是这样坚强的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为了那个把让自己伤成一地碎片的男人,她还在和医生——自己的亲姐姐撒谎!女人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一股怨恨!!
不知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压力,还是帮助医生下定决心,女人在手术床上躺下来的时候,话却多起来。也许,只是因为躺下来的这个姿势,使女人不再面对医生的眼睛,女人的头向后仰去,泪水便从女人的眼角悄悄滑下来。
——何涛只有春节期间能在家呆几天,他在家才能照顾我……女人简短地说,开始虚弱的喘息,——不然,等过了春节,他去跑车,一去就是几个月……妈也去世了……春节……我们也不打算到处跑……医生听女人这样说,依然不甘心似的:小文也大了,其实再要一个也行,医生继续鼓励女人留下这个孩子。
女人苦笑:不要了,带个孩子太需要精力,再说,岁数也大了……。
——怪就怪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女人长出一口气,陷入沉默。
女人依然紧张,尽管她已经非常努力地让自己长呼吸,慢慢放松肌肉和说话,可是,紧张依然不能得到缓解。
女人把另一条腿也伸了出去,试探着放在另一只扶手上,使身体羞惭的张开,女人闭起了眼睛。医生有些怨气但柔声道:再开点,这样不行。女人有点勉强,但还是照着去做了,一把冰冷的仪器触到女人敏感部位时,医生再一次做着指导:放松,深呼吸,这样不行的,你太紧张了。一口气,石块一样卡在女人胸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生疼。
无形的恐惧,从女人张开的下体冒着阴冷的气息钻了出来,在女人周围弥散着形成一张看不见丝网,死死缠在女人身上,女人感到透不过气来,丝网一点一点收紧,陷入女人的肌肉里去,片刻女人感觉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拉拽,疼痛使女人感到丝网把自己撕扯成血淋淋的碎片!
女人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脸色煞白,嘴唇乌青,一下手术床就昏了过去。
【四】
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那天,女人没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悄无声息的做掉胎儿,然后悄然无声的回家。女人突然昏厥,医生不得不拨通了男人的电话。医生知道,女人的男人正在家休息,女人是这样跟她说的,女人刚进门的时候跟医生说,何涛刚从外地回来,他太累了,正在家睡觉,所以自己一个人来了。
很长时间,男人才满头大汗赶了过来,从男人急迫慌张的神情,不难看出,男人对事情的危险性早有预知。女人已经在休息室的床上躺了下来,男人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神情萎靡,精神倦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男人看到脸色煞白的女人,似乎什么都已经明白,听医生简单介绍,什么也没说,给女人穿戴严实,抱起女人就往外走,外面寒风刺骨呵气成霜,这天是2012年腊月初八,一个离春节很近的日子。
【五】
农历十一月二十七日,女人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男人正在外地,女人打电话给男人,告诉男人母亲去世的消息。女人希望男人能从外地赶回来,守在自己身边送母亲最后一程。他们结婚的最初几年,母亲一直和她们住在一起,帮他们照看孩子,母亲待男人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接到电话,男人沉默良久,女人知道,男人对母亲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男人在电话里语气低沉凝重,说,自己还在新疆,就是尽量往回赶,恐怕出殡也不能赶得上了,他不能把装满货物的车丢在新疆,自己跑回来奔丧。女人听男人这么说,心里一阵难过,嘴里却说,那就别急着往回赶了,人反正也走了,你回不回来也是那么回事,实在回不来的话,就等圆坟再说吧。
男人说,嗯,你也别太难过,毕竟姥姥也病了这么多年了,该做的咱们也都做了。叹息一声又关切嘱咐女人:身体要紧,你自己多保重!听男人这样体惜暖心的话,女人的泪水浸湿了眼窝。
——是,看着妈这样痛苦,最后,我们姐妹几个都在求菩萨把妈带走了!女人哽咽说。
男人哑声道:我不在,你替我多给妈磕几个头,烧几张纸!
女人的泪小河一样流淌。
母亲三天后出的殡。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女人连夜赶回家里。她没能像其他姐妹那样,安心的在娘家等待三天后的圆坟。女人担心着家里的暖气,这几天家里没人,也不知道暖气会不会冻坏?万一暖气冻坏了跑水……女人的一颗心都悬着。
也许,那天,女人真的不应该不听阻拦擅自回家,如果她等着给母亲圆完坟再回,那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可是,没有可是。
那天,女人的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一样,不赶回家里看看,简直一刻也不能安稳。
女人出来已经六七天了,这几天,女人一直吃不下东西,身子疲乏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胃里时有恶心,女人强撑着坚持料理完母亲的后事。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打算回家的女人,突然发现灶台旁的案板上,散落着几根冻得通红的胡萝卜,看到胡萝卜的那一刻,女人的胃口竟然一下被牵动起来,她恨不得一把把萝卜抓进嘴里,那份贪婪与急迫让女人暗自吃了一惊,女人嘴里咔吧咔吧咀嚼胡萝卜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许,正是这个意识的出现,让女人刻不容缓的想要赶回家里去,女人要尽快回去——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怀了孕?
【六】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错过某段时间,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就能避免一场劫难。可惜,女人没能错过,不偏不倚就撞上了。
女人的双腿像注满了铅块,沉重、疲乏、酸软,举步维艰。
女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小区的院子里早早就安静下来了。
女人搭乘的汽车把女人送到了楼门底下。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作用,女人摸索着,一步一步爬上楼梯,有好几次女人的脚步磕碰踉跄险些绊倒,女人没有力气把楼门关的声响,或许,女人有点担心被邻居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才越发悄无声息的。女人停在自家的防盗前,又悄无声息地掏出了钥匙,女人把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屋子里传来异样的声响,这声响让女人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慌乱。
女人摇摇头,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这几天的嘈杂和喧闹早已令女人身心俱疲,女人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女人希望用这样一个摇的动作,把耳朵里脑子里杂乱的音乐声赶跑:都是那歌舞班子闹得!女人不喜欢母亲后事上那些吹吹打打的热闹。可是,女人只是一个出了嫁的女儿,在娘家老人的事情上,再怎么不喜欢,也没有发表言论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