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抹绿色，浓了，又淡了，淡了，又浓了，变换着形状，又变化成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而那些面孔像流星一样，向那个在绿色里迷茫的身影急速射来……
　　 “啊。”睡梦中的陆天成猛然坐起身，又做梦了。陆天成头痛欲裂，又是那些绿色。
　　 睡在旁边的女人听到动静，也坐起身：“又做梦了吧。”女人看外面的天刚刚有些蒙蒙亮，又躺下身：“别去想了，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这一辈子总不能活在过去吧。”媳妇似乎是去过他的梦里，知道陆天成做的是啥梦，几十年的夫妻了，谁心里有个小九九，是不用问的。
　　 陆天成没有作声，他也知道人不能活在过去，是要往前看的，但是……
　　 “哎，昨天小兵说要去当兵。”女人用脚踹踹低头不语的陆天成：“你咋想的，让他去吗？这个孩子，好好的大学不去上，非要去当兵，当兵有什么好，两年下来还不是什么都没有，照样回来种地。”
　　 是啊，什么都没有，照样回来种地。陆天成站起来，下炕穿鞋，不再听女人唠叨。儿子要当兵的事，已经和他讲过，当时他未置可否，但是他的心里却似乎等着儿子这个决定很久了。
　　 陆天成走到院子，凉气打到裸露的肩上，凉凉的，一天里也就这个时候最舒服。七月流火，等太阳出来，人就如坐在蒸笼里一样，像女人锅里的白面馒头，等着火热地煎熬。
　　 七月，乡下的时间是悠闲的，不用追着赶着种田锄地，人们便滋生出闲时的懒惰。像陆天成女人这样的，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来的人大有人在。陆天成是绝不会有这样的时候，如果没有被那个梦惊醒，陆天成也习惯早起。这是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另外，起早，对于乡下人来说，是常有的事。
　　 乡下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陆天成喜欢一个人在寂静的黎明，呼吸着还带着夜露的潮湿，浇浇院子里的菜，间间墙角那棵苹果树上的果。干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心是宁静的，无一丝杂念，眼里只有那一团团青色。而他一天没有去接触这些绿色的东西，心里就像少了些什么，有一种心脏间歇，打破律动时瞬间地疼痛。
　　 “爸。”陆天成正在豆角架下，摘成熟的豆角，听到背后的叫声。
　　 儿子小兵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这孩子，平日里，日头不晒屁股是不会起来，今天这么早。
　　 “爸，明天就是报名截止时间，你让我去吧。”看得出，儿子的心里也开始盛事，盛事说明他正在走向成熟。
　　 陆天成将手里快拿不下的豆角放到儿子手里，转过身又开始寻着黄瓜架。今年的黄瓜不知怎么了，开了一架的花，就是少见有黄瓜下来，是种子不好吗？陆天成似乎心思全在寻找黄瓜上，像根本没听见儿子说话一样。
　　 “爸，你让我去吧，我就想当兵，你不是常和我说，人要有理想吗？我从小到大的理想就是当兵。”小兵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有些沉不住气，时间不等人，村里的通知报名时间就到明天，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陆天成终于寻到一棵黄瓜，挡在几片黄瓜叶里，不细看，还真难发现它。陆天成摘下黄瓜，这只偷偷长大的黄瓜足有小孩子胳膊粗。
　　 陆天成拿着黄瓜向屋里走去，儿子紧随其后，手里还抱着一捆豆角。屋内，陆天成的女人刚刚起炕，被子都没来得及叠。
　　 陆天成坐在炕边上，点上一颗烟，徐徐地吐着烟雾。他想到了父亲，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坐在炕边上，吸着老旱烟，而他，站在地上，等着父亲决定他的人生去留。
　　 “当兵很苦，你受得了？”陆天成终于说话了。
　　 “我不怕苦，当兵比你一年到头种地还辛苦吗？”在小兵的认知里，种地才是世界上最苦的差事。
　　 “当兵有铁的纪律，向你这样懒散惯了能受得了。再说，军队是严肃的地方，讲究原则的地方，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道理，你……”
　　 “我认准了当兵，我就会努力适应那里，我相信自己的能力。生命有限，总得为自己活一把吧。”小兵没等父亲说完抢过话头。
　　 陆天成看看儿子，又看看一旁傻站着的女人，强扭的瓜不甜，无心插柳没准还兴柳成荫了。陆天成心里轻叹了一下，罢了，去就去吧。
　　 陆天成下地穿了鞋，冲儿子挥挥手，向外走去。
　　 小兵愣在那里，不明白父亲的手势。是母亲在一旁推推儿子：“你爸同意你去了，赶紧的，我给你找户口本，报名去。”
　　 （二）
　　 因为一段特殊的人生，陆天成喜欢上一切绿色的东西。青草，绿树，在他眼里，就像是开在阳光下的花儿一样，而乡下正值夏天的田野，会无限满足他这一喜好。
　　 夏天，对于陆天成来说，也是农闲时，田里的秧苗已是长成，不需人怎么侍弄，只要有充足的阳光和水便可。乡下人，巴不得闲下来，三五人群打打小牌，或者乱扯胡诌悠然度日。陆天成没有这些爱好，他的心思全部在他的那几亩地里，即使是夏天，他也会一遍一遍穿行在丛林的小路，走在绿色的原野，将自己包裹在幽静的绿色中。似乎只有这样，他才会有一些心安，才不会让自己深陷往事的漩涡中，看着将陈年旧事搅上水面。
　　 然而，越想躲避什么，它越会紧紧跟随着你，如影相随。行走在绿色中的陆天成，看似平静的脸上，就像他身边无风的田野，然而，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被一股多年前残留在体内的燥动，慢慢催化，在一点一点点燃他多年来对那抹军绿色地怀念。
　　 村头有一片算不上树林的树林，那里，发生过一件至今都另陆天成耻辱的事情。他很少走去那里，因为他不愿再去面对，那一丛丛绿色，越来越远离他世界时的绝望。但是，今天，他竟然不知不觉地再次走到那片树林。
　　 早上，儿子小兵去了乡里体检，不知道身体这道关能不能过。现在的孩子，是生在温室里的豆芽菜，不比他那时候，整天上窜下跳，身体结实的如压地的滚子一样。陆天成虽然嘴上一直没有响应儿子对当兵的那股痴迷劲头，但是他的心里，在默默地关注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他希望儿子能通过这道卡。
　　 陆天成在一棵树下慢慢坐下来，有几只田里常见的鸟儿，被他的到来惊飞树枝间，散落一阵鸟鸣。陆天成望着阳光从叶子的缝隙投到地上，斑驳了片片树影，一股沁心的凉爽在树影间穿行着。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时节，也是这样的天气，但陆天成不是这样坐在树下看景听声，而是趴在树下喘息。至今他还记得，当时干渴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像狗一样伸着舌头，沾满了土的气息，他想闭上眼晴慢慢睡去。然而，求生的欲望让他在一次次闭目间，看到远处若即若离的绿色，那抹绿色，曾经是他一生地追求。陆天成一次次向那绿色伸手，他害怕它离自己远去，因为，那绿色，已深入骨髓，化作血液，供养他的生命。
　　 久违的痛苦再一次袭击了陆天成，他手里无察觉得撕扯着身边的野草。那天，他也是这样撕扯着，只是动作更加疯狂，将一把把绿草塞入口中，吮吸着里面仅有的一点水份。那抹青草的味道，合着一种苦涩，让他终生难忘。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不敢去闻青草香，他觉得他玷污了象征着生命的绿色，而那种懦夫的行为，即使那天他真的把自己葬在绿色里，灵魂也不会安宁，因为，负了绿色生命的意义，便再也不能走进它。
　　 陆天成闭着眼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摸着贴身的那件背心，军绿色的.也许，这是一个结，这一生都不会解开，一生都会背覆着它，缠在心上，越结越深，越扭越实。最后，他会被这个结紧紧地捆住，窒息而死。
　　 而这一切，陆天成知道，都起缘于那抹绿色，和他的一个错误决定……
　　 （三）
　　 “村民们注意，一年一度地征兵又开始了，哪家有小子想当兵的，可以到大队部来报名。”村里的大喇叭一早就叫上了，村里村外忙活的人们竖着耳朵听着，也包括正在地头拉粪的陆天成，冬天来了，他要把这堆粪便捂得更有劲道。
　　 陆天成放下手中的铁钎，当兵是他从小的向往。原想着，他读完高中去报考军校，但是，家里的贫困，和他下面几个弟妹成了他走向那一步最大的障碍。陆天成是家里的长子，他不能无视父亲为生计，累垮身体，而他心安理得的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陆天成在纠结中放弃了学业，他藏起那个梦想，像个大人一样回家务农。陆天成听到村部喇叭又重复着刚才广播的内容。他推着架子车，飞快地向家里奔去。
　　 父亲没在家，只有母亲在院子里整理堆入仓栏的玉米。
　　 “妈，我要去当兵。”陆天成满头大汗，架子车扔在一边，从院子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灌了几口。
　　 母亲没听清儿子说了啥，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玉米：“干啥？”
　　 “当兵，我要当兵。”陆天成大声在母亲耳边重复着。
　　 母亲嘴里“噢”了一下，继续做着她的活计。
　　 陆天成没有想过要母亲怎样回答他，因为，家里的事几乎全是父亲做主，小到买个针头线脑，大到添置家什，孩子们是不是该上学等等。还好，父亲是个开明的人，家里的贫穷让他更加意识到掌握知识的重要，陆天成弃学回家，父亲也曾叹了一宿的气，下面的孩子多，确实让他保不了大儿子的学业，只得牺牲儿子的未来。
　　 陆天成的母亲是个善良又安静的女人，虽然她不作主家事，但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孩子们的事，她还是会格外地关心。
　　 陆天成在惴惴不安中等了一天，日头快落山时，去城里卖编筐的父亲才赶着那辆螺子车慢悠悠地出现在家门口。
　　 家里，一群孩子们围在饭桌前，等着父亲回来开饭。其实，晚饭很简单，一盆稀饭，一盆玉米面野菜的窝头，还有一碗农家自制的咸菜。
　　 看父亲的骡子车进门，最小的弟弟怕是饿得不行，跳了起来，蹭蹭爬上炕。一个爬上去，其他的见了，也都跟着爬上去。但都还知道，把最里面父亲的位子让出来。
　　 陆天成走出屋子，和父亲一起卸骡车。
　　 “现在编筐卖不了几个钱了，不知咋的，城里一下子冒出很多编筐的。”父亲一边往马槽里放草，一边叹着气说。
　　 陆天成没有回应，他的心里还想着征兵的事，他要怎么和父亲说呢？家里的状况他最清楚，假如他一走，家里的重担又都压在父亲一人身上。父亲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因为生活的重担，外表看起来像步入五十岁的样子，尤其是那头耿直的头发，夹杂着的白发，让陆天成不忍直视，他懂得，是生活的艰难才让父亲愁得一头白发。
　　 下面四个挨肩的弟弟，还有一个小她几岁的妹妹，尤其是弟弟们，像地里的蝗虫一样，喂不饱。今早，他清楚地看到父亲只喝下半碗粥，连个窝头都没有吃，就走城里去了，他也没吃窝头，和父亲一样，喝下了半碗粥，便去地头干活。
　　 陆天成在弟妹面前，将自己当成像父亲一样的人，他要像父亲一样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但是，当兵的梦想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当兵了，家里不是只少了一个人吃，而是少了一个人干活，他是家里惟一的壮劳力，弟弟们都还小，妹妹一个女孩子，只能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能指望的。
　　 陆天成低着头想心事，手里整理着马鞍。父亲喂完骡子，进屋洗脸吃饭。陆天成没有跟进屋，他坐在院子里的马厩前，听着马儿嘴里咀嚼秸杆的声音。马儿不会如人一样有心事，所以才会称为牲畜，在这一点上，陆天成有些羡慕马儿，但他不想做马，马的一生是和主人相关联的，同是马，富人家的膘肥膀圆，而他家的马，瘦骨嶙峋如父亲一样。
　　 陆天成挥手赶着马蝇，他想让他家的马毛发光洁，他想让父亲干瘪的腹胸像隔壁的四叔一样，微微突起，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好生活滋润的。他走了，父亲只有更累，还是不去了，陆天成着实放不下家里的一切，叽哇闹喊的弟弟们会要了父亲的命的。
　　 算了，还是不去当兵，好好在家帮衬着父亲过好家里的日子。陆天成的决定，让心里有些遗憾，毕竟，那是从小到大的梦想。
　　 “成子，你爸叫你。”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陆天成的面前：“我和你爸说了你要当兵的事。”
　　 陆天成抬起头望着母亲，忘记站起身来。母亲和父亲说了。
　　 “快去，你爸要和你说当兵的事。”母亲再一次提醒陆天成。
　　 陆天成站起身，几步走进屋里。父亲已经吃完饭，靠在墙上，手上点着一袋旱烟。几个弟弟还在如狼似虎地往嘴里灌着稀饭，妹妹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用一种他从没见过的眼神看着他，对，是崇拜的目光。
　　 “爸。”
　　 父亲吸了一口烟，看看高过他半头的大儿子：“成子，你妈跟我说，你要去当兵？”
　　 “我就随口说说，爸，你别当真。”陆天成看着父亲像个老人一样，驼着背，吸着烟，心里突然有些酸楚的感觉。
　　 父亲放下烟袋，在炕沿边上重重地磕了一下，烟灰洒落地上：“去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父亲说完这话，重新往烟袋里装满烟丝，陆天成赶紧拿过炕边的洋火，给父亲点上。
　　 “到部队好好干，争取能提干啥的。你看咱们村的李广杰。”陆天成知道，父亲一直眼热村里的李广杰，当兵后，在部队里入了党，提了干，退伍后还在公安局吃上了皇粮。
　　 陆天成心里刚刚的决定，被父亲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推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没想过一样。
　　 “爸，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陆天成好像已经成了一名军人，他在以军人的名义向父亲保证。
　　 （四）
　　 二十岁的陆天成顺利地成了一名军人。
　　 军营，对于一个刚刚成年的男孩子来说，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陆天成进入军营第一天，便被里面满满的绿色震憾了，那些身着绿色服装的官兵，就像一棵棵绿色的树，会移动的树，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