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五月，半阳坡的山花就开始烂漫了。三巴子卧在草地上，阳雀花簇拥着他，大有淹没他的架势，但三巴子没有这种感觉，他在想象这一盏盏红灯，要是能挂在自己的洞房该有多好！
　　 三巴子至今还是光棍一个，他想老婆快想疯了，一到这山花烂漫的季节，就总是想入非非，只是身边不曾搂着个美人儿，多少有些遗憾。这时一阵花香涌上来，三巴子侧头嗅嗅，一侧头眼睛就亮了。他看见了他的牛。确切地说，是看见了牛下垂的阴茎。那玩意儿从皮囊里拱出来，水滴滴的，在他眼前蠕动，就像沾着露水儿。三巴子就生出一些欲望。这是他的牛，他叫它骚牯子。这名儿本是代村长牛皮客田旺旺给他取的，当时没人在场，三巴子就当是给自己的牛取了个绰号。骚牯子这时摇着尾巴一路啃过来，两只八哥在牛背上跳前跳后，跟牛一样悠闲自在。但骚牯子如今也像他一样孤独，因为村里的牛去年都被枪杀了，只有他家的牛躲在半阳山捡回了一条命。狗日的口蹄疫，害得人好苦哇！
　　 三巴子虽然心里有恨，却也有得意的时候，因为又是一年春耕农忙时节，除了他的骚牯子外，就没牛耕地了。一村人急得叫苦连天。本来政府要补每头牛八百元的，至今分文未给。作为代村长，牛皮客就去跟乡政府交涉，碰上的全是“牛”代表，都说有本事你就去找县政府要啊。田旺旺还真的去了。当时，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与小孩，田旺旺就邀三巴子去。三巴子因为不愁误耕，他懒得动。田旺旺就许诺，说三巴子，只要你肯去，我保证给你找个好婆娘！三巴子知道，田旺旺是个牛皮客，爱夸海口，便说口说无凭，得立字据！田旺旺就立了。然而一年过去了，田旺旺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三巴子依旧守着空房当寡公子，他就知道，牛皮客依旧还是牛皮客，牛皮客的话，是当不得真、也算不得数的。
　　 又一阵风过，花香涌上来，三巴子翻了一个身，这就看见一个人朝半阳坡爬上来。牛日的，他来干啥？
　　 来人正是代村长牛皮客田旺旺。
　　 田旺旺一上坳就喊：三巴子，你个卵人，你牛日的好自在啊！
　　 牛日的！牛背上的八哥学了一句，骚牯子抬头一望，三巴子就对骚牯子吼道，你看哪样看？那牛日的来会有好事吗？到时候有你苦吃的！
　　 骚牯子自然不懂得主人的话，摇了摇尾巴。当然，不会像狗给主人那样去摇头摆尾。骚牯子依旧默然着，驱赶着身上的牛蚊子。但三巴子误会了，他以为骚牯子是在为田旺旺的到来摇尾乞怜呢，又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不揭了你的皮才怪！就起身用鞭子抽。田旺旺就喊：三巴子，你找牛生啥子卵气嘛？
　　 我抽我的牛，又没抽你的牛，管你卵相干？三巴子出言不逊，一直为找婆娘的事耿耿于怀。
　　 虽说是你的牛，但现在属于大家哩！田旺旺也不恼，说大家还指望骚牯子耕田呢，不然明年吃啥？农时误得的么？
　　 你充啥卵积极呢，不就是想当村长么？三巴子一针见血地说。
　　 田旺旺笑笑，走过来，说你田耕好啦！骚牯子借我用用！
　　 不借！借谁也不借你！三巴子横眼睛。
　　 田旺旺也不恼，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谁有个什么心眼眼、花花肚，又岂能瞒得过他呢？所以，他说：我给你找到了婆娘，你信么？
　　 牛皮客！三巴子冷冷一句，不屑一顾。
　　 这回绝对算数！老子绝不食言！
　　 牛皮客！
　　 三巴子依旧这么揶揄着。就是去年，田旺旺邀他一起上县政府要那八百元宰牛费时，就说得了钱就给他八百，他信以为真，就跟田旺旺上城去来。哪知上了城，县长秘书不让他俩见县长，说你村宰了八百头咋的？全县还宰了八千头呢！一个个很不耐烦的样子，爱搭理不搭理。两个就与秘书磨，恰好省里来了个检查团，见有农民上访静坐，就拉长了脸。秘书们这才给大家说起了好话，说政府暂时有困难，等财政一有好转，保证按时到位！三巴子就说政府没钱，没钱你们还老是修大屋？田旺旺就踢了三巴子一脚，说那是政府的事，你狗日的少管卵闲事！三巴子被蹋痛了，他想不通，就说，老子帮你说话，你牛日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啊？一气之下，就打道回府了。后来，政府追究下来，说上访闹事影响极坏，省里内参都订了，这账不能不算！田旺旺反打一耙，说是三巴子带头上城闹事的，他知道后赶去制止，哪知道晚了一步。三巴子一听火冒三丈，就去找田旺旺理论。这话田旺旺不承认，三巴子就去找政府，他反倒被关起来，最后，还是田旺旺去求情，他才被放出来。一想起这事他就来气，如今又怎会把牛皮客的话当真呢？这就鄙异地望了田旺旺一眼。
　　 田旺旺嘿嘿笑起来。
　　 一架飞机正好从头顶飞过，拉起了一条长长的白线。三巴子和田旺旺都朝天上望去，又生出小时候望天上飞机发呆的兴奋劲儿。一忽儿，飞机的影子就消失了，天上只有一条白线线悠悠的飘浮着，像是最后一线希望。
　　 牛日的！三巴子骂一句，不知是骂那飞机一忽儿不见了呢，还是骂田旺旺此时搅乱了他的心境，总之这句话骂得是时候。
　　 唉，杏花沟的云英你知道不？田旺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咋的？三巴子侧过身来，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咋的？云英难道你狗日的没听说过？田旺旺笑起来，有些阴阳怪气。
　　 三巴子不吭声了。云英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她可是十里八乡长得最水灵的妹崽子，这几年在南方打工听说大发了，家里起了大屋不说，还成为村里的知名人士，他能不知道么？狗屁！可是……
　　 云英咋样呢？田旺旺扯了一朵阳雀花，嗅了嗅。
　　 牛皮客！三巴子反倒闭上眼睛，他以为田旺旺在拿自己寻开心呢，又躺下了。但他心里却泛起了一层波浪，心想，一个百里挑一的女子怎会看上自己呢？我是谁呀？他不是想骗我又是咋的？
　　 田旺旺还真没有骗三巴子，他真是想把云英介绍给三巴子的，这是他老婆杏花交给他的一项光荣而重大的任务，因为云英正是杏花娘家的隔房妹子，是她婶要杏花给云英找个婆家的。这时将来龙去脉一说，三巴子就嚯地弹起来：咋的，天下还会有这等便宜事？
　　 嗯，咋不会有呢？现在就有！只要你愿意！
　　 骚牯子被田旺旺用了几天之后，又让三巴子赶上了半阳坡。他依旧卧在草地上，想入非非。但他当新郎进洞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云英真的答应要嫁给他。这是田旺旺的婆娘杏花亲口告诉他的，还叫他到时候可不要反悔哦，过几天就可以见人。三巴子那时感恩都还来不及，哪还敢有反悔之理？
　　 三巴子这时枕着草坡一边回忆一边想象，云英果真来了。云英是跟在杏花后面一起来的，那时天已黄昏，天地间一片红霞，阳雀鸟叫得正欢，阳雀花也开得正艳，三巴子望见从半阳坡上爬上来的两个人影，老远老远，看似蜗牛在爬，走近一看，果真是杏花和云英。
　　 三巴子，你看谁来了！杏花老远地喊。
　　 哎——！三巴子搔了搔后脑壳，有点不好意思。云英却没事儿一般，跟在杏花姐后头，屁股一扭一扭，像在扭秧歌。三巴子不觉多看了两眼。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那般的滋润，一个是那般的枯萎，两相对照，就似青葱拌豆腐，一青二白。但三巴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好的桃花运，心想要不是去年那场牛瘟，自己哪来的这等身价和福分？就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这样的女人不讨，老子还讨谁去？
　　 回家一起来吃饭哦！杏花将云英往三巴子跟前一推，回身走开了。她顺手扯了一朵阳雀花往头上一插，就扭秧歌似的朝坡下扭去。身后还撵着几只蝴蝶和蜜蜂，给山坡又凭添了几分喜气。
　　 你坐唦！三巴子终于说了一句。
　　 云英就坐下来。一坐下就挪了挪肥大的屁股，生怕坐在了阳雀花上，糟蹋了这鲜艳的生命。阳雀鸟儿这时还在山坡的草丛里啼鸣，归归阳，归归阳。云英的心事就重起来了。如今她真是有归家的心思，不想再到外面打工闯荡了，那份心情就像当初急欲出远门一样的激烈。她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一不小心，自己就不再是一个清纯的女子了，成了个破货。可是，谁又不想去漂漂亮亮的去挣钱呢？只是人家会让你漂漂亮亮地去挣钱么？将你送进酒楼，让你去做三陪小姐，或者让你去进美容院，你要是不从啊，别人就轮奸你！当死的轮奸你！哼，那还是人过的日子么？想逃跑你又逃得了吗？不打断你的腿、不抽了你的筋才怪哩！最后也，她就想豁出去了，心想大家不都是这么在过日子么？但她给家里写的信却说，自己是进厂打工呢。几年下来，她虽然也挣了不少钱，不曾想身子却累垮了，到医院一检查，天啦，还染上了爱滋病！这可是绝症啦！她恨自己，泪水不知浸湿了多少次枕头，可谁又能拯救你呢？治疗又哪来那么多钱？自己挣的钱不是白挣了吗？最终，她被隔离起来，终日过着孤独甚至是绝望的生活，但她不想客死异乡，就想办法悄悄地溜了出来。只因她的身份证是假的，一溜出来，别人就再找不见她了。她感到自己除了家乡再没去处，这就回来了。一回来，就见到家人冷漠的脸色，她就想找一个男人嫁了算了，心想：自己又还能再活几年呢？要是这个男人对自己好，自己就留给他一笔钱，否者，就让他也染上病毒！虽然，她知道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但还是希望能遇上一个真心爱自己的男人。现在，她坐在这片草地上，望着眼前这一片花海，回想起小时候快乐的时光，泪水不觉浸了出来。
　　 三巴子感到莫名其妙：她怎么就哭了呢？想问又不好问得，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她……这时，骚牯子“吽”了一声，三巴子就连吼三声：去去去！骚牯子却不走，下垂的玩意儿一伸一缩，他又想骂，但话一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怕云英有什么想法。
　　 这牛是你从小养大的？云英突然问道。
　　 嗯。三巴子点头，深情地应了一声。
　　 云英苦笑。这男人还真老实啊，心想老实人吃亏哩。但云英还是觉得人老实一点的好，至少老实少惹事儿，少惹事日子就过得清闲自在、无忧无虑。心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想法，想法一多人就不得了，人就会发疯、发狂！唉……要是自己永远也长不大，永远都在这半阳坡上放牛又该有多好啊！可是童年如今又在哪里呢？
　　 你想啥哩？三巴子抬起眼皮问她。
　　 想小时候，我用阳雀花扎成花环环，戴在头上，就像个新娘子！
　　 那我给你扎个花环环吧！
　　 三巴子说后，站起来就去扯阳雀花。他扯了一大堆，堆在云英面前，边织边问：你真的会嫁给我吗？
　　 嗯。你不会嫌弃我吧？
　　 咋会呢，你像天仙似的，我癩蛤蟆吃天鹅肉，痛还来不及哩！
　　 云英的泪水就渗出来，坠在阳雀花上，像是一粒粒露珠……
　　 你咋又哭了呢？三巴子大惑不解。
　　 高兴的呗！云英苦笑着。
　　 牛背上的八哥也学了起来：高兴的呗！高兴的呗！三巴子就笑了，云英也笑了，笑声就像欢快的小鸟，跌落在不远的地上。
　　 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云英把花环戴在头上，问他，好看嘛！
　　 好看，就像个新娘子！
　　 那你真肯娶我么？
　　 只要你肯嫁给我！
　　 你不怕我坏了你名声？
　　 怕啥？不怕！
　　 云英苦涩一笑，她没有回话。心想这就是自己该嫁的冤家啊！
　　 你好像有啥心事呢？三巴子见她忧郁的面孔，又问。
　　 哦！云英笑笑，你知道么，阳雀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呢。
　　 啥？三巴子睁大了眼睛，眼帘里透出一阵疑惑。
　　 紫云英！
　　 啊，咋是你的名字呢？几多好听呢！真的！
　　 咋就不能是我的名字呢？我娘就是在阳雀花地里生的我哩！
　　 那……那你又咋叫云英呢？三巴子傻傻地问。
　　 这个都不懂！紫云英就是阳雀花，是书名哩！
　　 哦！三巴子望望半阳坡，又望望云英，内心就生出了一种美好的幻想……哦，云英！紫云英！
　　 云英说嫁就嫁了。她不想招展，就没有让三巴子请客摆酒席，也没有与三巴子去扯结婚证。这是云英把三巴子的牛还回来三天以后的事。三巴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下子就结束了光棍汉的生活。一到夜里，三巴子就哑巴吃黄连开始有苦难言。无论他怎么抚摸云英也不制止，就是不肯让他亲嘴和来真的。那痛呀简直要天崩地裂。但三巴子以为云英来了例假，就像三八妇女节是法定节日，所以一头就睡过去了。
　　 三巴子想错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云英依然没有让他去碰的意思，他实在按捺不住了，终于说出了不想说的话：哼，你这么快就嫁给我，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的！
　　 云英有苦难言，只好哄骗他：你再等等，我有病，等我病好了，我让你舒服、快活个够，成吗？要不，你去找一个……
　　 三巴子鼻子一轰，牵着牛就上了半阳坡。
　　 骚牯子望着半阳坡上的阳雀花却不想吃草。骚牯子的嘴里不停地吐着泡沫，喘着粗气。三巴子以为，这是云英家这些天用牛用过度的缘故，就来了气。转念一想，是不是这牛草籽（即紫云英，俗称阳雀花）吃多了，胀气，撑的？可一想起去年的口蹄疫，心里就咯噔一下：莫必骚牯子也得了这种牛瘟了？围着骚牯子就瞅起来，怎么也不明白，骚牯子为啥就不吃草了呢？去年，他出门听说牛得了这种瘟疫后，回来就对田旺旺说，田旺旺还不相信呢，哪知不几天政府就来人，还带着兽医、公安人员驻进了村。三巴子预料不妙，早早把骚牯子赶进半阳山，山里竹子茂密，骚牯子一去两三个月，等他再次见到骚牯子时，骚牯子已经不再流涎水了。当时，他就这么劝过田旺旺的，田旺旺不听，响应政府号召，带头把自家牛杀了，还浇上汽油、堆上柴用火烧，然后，又丢进坑里用石灰煮，彻彻底底消了一次毒。但那天，却是三巴子有生以来最为伤心的日子，因为第一头被枪杀的母牛就是他接生的，那母牛还是骚牯子的母亲呢，长大后就被田旺旺一千元买去了。当时，三巴子也不想卖那母牛，是因为他老娘生了病，他向谁借钱也不肯，他老娘不久便去世了。三巴子没钱安葬母亲，因他爹也早死了，他又没有兄弟姐妹可靠，最后就只好卖牛了。安葬那天，三巴子让水牛拉着棺木把老娘送上了山，从此就象哑巴一样，很少再跟人说话。想起这事，他心窝子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