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镰刀乂去荆棘荒草,苍色的石碑半掩半埋在红土里。刮去泥土,抠掉苍苔,石碑上露出几行字。并不连贯的几行字。
先考秦文通——先妣周氏——于某年某月某日合葬
那是在秋天。
岭南的秋天不算冷,但并不意味不荒凉,甚而那种哀婉得感情比幽燕塞外,还要来的浓烈。
总是连月的冷雨,总是收割后荒芜的原野,总是在云后偶尔睁开眼老冉冉的夕阳。总是一座枯藤老树石拱桥。
那个女人连名字都没人记得,只晓得姓周,但又何妨。这抹杀不了她的坚强,抹杀不了她对秦家的贡献。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一个阴雨的秋天,她戴着岭南雨帽,一个人背着养子,经过老榕树,经过石拱桥。她背了两回,给秦家背回来两个养子:大哥秦启东,弟弟秦启明。他们来自不同的贫困家庭。
她丈夫死了。刚成婚没几天就死了。死在那片深秋荒凉的田野里。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直到死。
那时候的女人讲礼法,在这个女人死了差不多四十年后,秦风的父亲秦学文对他说。
我阿婆苦啊,刚刚二十岁,阿公就被雷劈死在田间,留下偌大的家业。孤寒啊!她天天哭,夜夜哭。这是命啊,哭又能怎样!后来有人给介绍,讲邻村有一户人,家里穷,子女多,养不起,想要把其中的一个送人。于是阿婆就到邻村去看。去之前,她问过看相的了,看相的告诉她,孩子长这样会败家,孩子长那样能光宗耀祖。于是她就看上我阿叔,也就是你阿公。抱了回来,起名字,就叫秦启东。建业大哥的父亲就叫秦启明。我们这一支,带上我,是五姐弟;建业大哥那一支是三姐弟,我阿婆一共就有八个孙儿孙女,真正是人丁兴旺。所以有人就和她说,现在你熬到头啦,守寡守到头啦,为秦家开枝散叶,对得起先你而去的丈夫啦!
给秦风讲这番话的,是他的姑姑秦思宁。那一年她将近七十了,而他也是三十的人了。他对自己的曾祖母肃然起敬。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秦风无法在脑海勾勒她准确的容貌和气质。但正因为如此,他的想象才天马行空,她的身影和事迹才无处不在。他看到她戴着岭南雨帽,脚穿雨鞋,滑滑擦擦背着祖父经过石拱桥;看到她在六十年代大饥荒中,拄着拐杖,领着父亲冒雨挖芭蕉茎,切碎、磨匀、蒸米粉;看到她在最美丽的季节,披麻守在丈夫的棺材前哭泣……
她弥留之际,想什么?回忆起什么?她向十来岁的孙女,秦风的姑姑秦思宁伸出枯瘦苍白的手,想要说什么?
她的两个养子,将她埋在秦家祖坟,他们竟连这个一手撑起老秦家一片天的女人的名字,都不曾打听过,而只是在墓碑写上“先妣周氏”。当秦风三十岁,与秦家人一同修整祖坟,刮去泥土,抠掉苍苔,看到上面这四个字,不免心生伤感。总会有那么一天,秋风会磨掉这个她留在世间的唯一象征。总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像她一样,慢慢地失去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因为,秋风秋雨从没有停过。
姑姑在椅子里颤颤巍巍站起来,枯槁的手背剪在后面哆哆嗦嗦。“又下雨啦!”她靠在门框边,望着黑沉沉的天。秦风想,为什么老秦家的故事总是发生在秋天,为什么他的人生总是秋雨绵绵看不到阳光普照?姑姑回过头来,乱发皤然,脸满风霜,她用好像畅饮着西风的深陷的眼睛望着他:“秦风……”
“我说,你问这些做什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秦思宁说,一面用手绢颤抖地擦拭自己的老脸,擦完后又哭,“我看出来,他那天不对劲了;从为阿公阿婆改葬回来,我就看出来啦!他心里肯定有什么事。要不然,他为什么问他曾祖母的事情,问了之后就痴痴呆呆?他肯定有什么事,我知道……”
秦学文面对电视坐在藤条椅上,他好像对秦风的死,对他姐姐关于秦风死的那天晚上怪异行为的描述无动于衷。
秦风高中初中小学的奖状挂去了半面墙壁,电视桌上有一张他的大学毕业照,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子,青春盎然,踌躇满志。照片镶嵌在一个暗红色的相框里。卧室里不时传出秦风母亲的咳嗽声,自从秦风死后她就卧病在床。
秦学文经历过许多的死亡。儿子秦风的死,那天晚上他听到农药瓶子的破碎声,两天后,秦风在医院里便带着幻灭的象征进入了永恒。祖母的死,那个将秦家带进辉煌的女人,她弥留之际伸出枯槁的手,想要对他的姐姐秦思宁说着什么。父亲母亲的死,在他母亲挣扎的最后几天,他们把她移到大屋来,面对着门外:破败的戏台,老枯的柚子树,青山绿水;在那碧绿静缓的水面上,曾经船来船往。那可是个好时候。发达水路,造就了码头的繁忙,造就了街市的繁华,造就了村庄的富裕。秦家是这里的大户人家。秦启东取了村里另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黄瑞莲。秦黄两家出资修建了戏台,每天坐船来看戏的人,一拨接一拨,直到深夜,俨然现在的电影院。戏台上上演杨家将的故事,岳武穆精忠报国,连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戏也有。戏迷把戏台上的故事,秦家的故事传播四方。说秦家宅院如何阔大,秦家人如何阔绰,秦家霸占了多少良田,如何霸占了码头,秦启东为了独吞家产,将弟秦启明赶出了家门,秦启东赚的银元比谷仓里的谷粒还要多,他不得不把银元藏在墙缝里,埋在床下的地下。
“这是真的吗?”秦风在那个夜晚稍早时候问他父亲,“砖柱里真藏有很多银元?那时候,爷爷真的很有钱?”
“都是别人胡说八道,”秦学文付之一笑,“这个我最清楚不过了。几年前,你大伯拆祖屋建新房,一个银元也没找到。倒是有一些名贵的古董。一个明代的梨木脸盆架子,一个明代的铜盆,金灿灿的。还有很多,我记不住了。文革时候都上缴了,只留下一个宋代官窑白瓷碗,现在也找不到了……”秦学文叹口气,“唉,还去想那些做什么!人生没有永远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后来我想,秦家的很多东西也是得之不正。平平淡淡才是真,你懂我的意思吗,秦风?”最后一句话,秦学文故意加重了语气。
秦风睁着那双大学毕业到现在整整十年郁郁不得志的眼睛,望着门外十一月深秋的秋风秋雨,“我去问问姑姑,也许她还记得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秦风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他从来就是那么执拗。
水路逐渐被陆路取代,码头冷落下来了。解放后,秦风的祖父秦启东主动将大部分土地、码头交给政府,他做了村子第一任村支书。他还送他的小舅子进了县工商局。他以为这样,秦家就可以江山永固。到了文革,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戴高帽批斗,对他心怀仇恨的村民向他扔石子儿瓦片烂菜叶,还说要将他赶出村子,因为他本就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他的儿子秦学文被打入牛棚。在那个阴雨的秋天,秦学文每天晚上,都听到牛棚外有鬼魅呼号,凄厉哀怨,还用双手急促地拍打窗户。他吓坏了,不敢出去看究竟,躲在被窝里发抖。一夜又一夜,一夜又一夜,等他从牛棚里被释放出来,他患上了心脏病,一到阴雨天就发作。
现在他知道,那个厉鬼是曾经被他父亲迫害过的女人。
昨日的辉煌灿烂没有给秦启东的后人留下什么。要说权力,文革时他就被撤去支书一职;要说钱财,解放时,土地码头已收归国有,文革时又被抄家。那些过去的荣耀渐渐变成一些致密的物质,透过皮肤,进入血液,沉淀在骨髓中,变成倔强和清高。秦启东的大儿子,秦学礼,曾经在镇上的中学任体育老师,只因受不了领导的训斥,愤然离职,回到家里务农。他实在也并不务农,他不屑于拿锄头和犁耙,农活几乎是妻子一个人承担。他每天和那些老发烧友,弹琴拉二胡,在粤语调子《步步高》,《平湖秋月》,《雨打芭蕉》的旋律中,回忆过去的事情,回味过去的美好。秦思宁嫁给了一个木匠,夫妻两人经常争吵,秦思宁说他家里穷,她看上他肯嫁进他家门,是他天大的福分。丈夫则说,文革那几年,也就是他傻,否则谁敢娶地主出身的女儿。秦风的叔叔秦学政,虽然看起来不清高,可真要为了某件事情争吵起来,除非对方心服口服,否则就会没玩没了。秦风的父亲秦学文,是秦启东几个孩子中最有才华的,毛笔字在县里数一数二,画画的功夫完全可以让他在中学里当老师,音乐水平更是好,县里镇上有演出,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很多人认为他教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算是屈才了。可是秦风知道,他父亲缺少一种当领导、做官的质素,那就是不善于逢迎不会拍马溜须不懂八面玲珑上下讨好。
财产不能遗传,可清高却会。也许正因为清高,秦风的堂哥,秦学政的孩子秦山,看女人总是低不成高不就,四十岁了,还是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也正因清高,秦风才处处要争第一,时时想着出人头地,实现秦家的中兴,华丽转身。也正因为这清高,他在十年郁郁不得志的奋斗后,看到一切幻灭,才选择死亡这条路,匆匆走完了三十岁的人生。
所以叫秦风,据说是因为他出生在旧历十月,那时已经是秋天,秋风正改变着村里的一切:原野变凋零萧索,石拱桥的大榕树黄叶缤纷,墓地里荒草萋萋。冷风一阵阵,剥蚀着石碑上的刻字,慢慢变得模糊,慢慢的只能看出上面有四个字:“秦风之墓”。
秦学文,还有秦家的孑遗,修整秦氏墓地,将那些死去的人合葬到已经被现代化蚕食至不足二十平米的荆莽从中,一棵已经枯死的樟树下。他蹲下身子,伸出满是老人斑的手,摩挲着“秦风”两个字,一横一撇,一点一钩。尘归尘,土归土,人说到底无非是一抔黄土,总有一天,他也会变做一抔黄土。自有记忆以来,他来到这墓地,第一次见到的也是一块半掩半埋在红土里的石碑,上面写着几个若隐若现的墓志:“秦氏府君大人之墓乾隆某年某月某日”。下来就是那个女人和她男人的墓志。下来是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在世的时候,是他见过的秦家最好的时候。下面就是他的儿子,孤孤独独的一块石砖,孤孤独独的一堆白骨。再下面,就该是他了……
当他从墓碑前艰难地站起,转身去看身后,透过摇晃的荒草,透过缠绕的藤蔓荆棘,在秋风萧瑟中,他看到的是墓地周围喧嚣的工厂,繁忙的公路,林立的商铺,高耸的楼盘……
介绍你看一篇文字,文字不一定有多好,我喜欢主人公的坚韧与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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