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了我们D村土生土长的玉米、地瓜、土豆，我们后院菜地种过的向日葵有意见了，委屈地向我争功：难道我们不重要吗？没给主人你村居生活留下深刻的印象？能把我们从阅历中狠心剔除吗？
　　 我立即与它们对话：其实你们与玉米、土豆、地瓜难分伯仲。
　　 不是安慰它们，实情如此。
　　 向日葵别名太阳花，是菊科向日葵属植物。一年生，草本；高1~3米，茎直立，粗壮，圆形多棱角，被白色粗硬毛，因性喜花序随太阳转动而得名。向日葵花语为爱慕、光辉、高傲之意，仰慕、凝视着你。它温暖，耐旱，能产果实葵花籽。原产北美洲，世界各地均有栽培。
　　 见过向日葵的人太多，准确、精炼地用术语介绍它的人不多。但经过无数次的接触，我们内存中印下了它们直观、生动、丰富的意象。
　　 梵高的向日葵是他对向日葵的意象，我喜欢那舞动的花瓣，明艳的黄色，但那不是我眼里的向日葵。
　　 我们村人用口语表达，将它们的不同时期统称为“瓜籽”，也有称为“嗑粒”、“毛嗑”的，为方便起见，以下我也称呼它们的俗名“瓜籽”，包含苗、秧、花、籽粒。
　　 瓜籽通常种在菜园的周边，因其茎高叶阔，人们让它发挥特长充当保护菜园的卫士，他们在垄头围成的天然栅栏掩护了园里的菜不被“破坏势力”干扰。
　　 我们D村那时地广人稀，我家后园种上玉米、豆角后还有闲余，就毗邻玉米种了7垄瓜籽，过年过节不用额外买瓜籽，就连平时强烈渴望炒一锅底，央求央求大人兴许也能心想事成。
　　 这7垄瓜籽给我们带来的欢乐不仅仅在于成熟后的收获，长到一米以上之后，就被我们选作游乐场而投入使用。
　　 种瓜籽者估计它们株高2.5米左右，株距留出约80厘米，行距留出约100厘米。瓜籽秧留出的空间，足够装得下小孩子们的嬉戏与疯闹。晚饭后，我和三姐，妹妹，还有邻居家不固定的两个玩伴，被蒲扇般的瓜籽叶召唤到这里，绕着瓜籽笔直的茎杆跑动，挑衅伙伴们来追，追逐的人跑到接近面前两颗秧远的时候，自己“嗖嗖”地向旁边的瓜籽秧转移，然后再进行下一轮的较量。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游击战”的游戏正酣，父母在玉米、豆角区域除草、铲地。太阳与这安恬闲适的场景依依惜别，渐渐隐入西边的地平线，留下玫瑰色的晚霞与我们恋恋不舍。凉爽的微风舒展着身体掠过树梢，跳过草尖，拂过菜地里的秧苗，轻轻地吹去白日的燥热，为我们的游戏助兴喝彩。
　　 玩到瓜籽开花，游戏改版升级，“游击战争”告一段落，赏花、吹花瓣启幕登场。大如盘盂的醒目形状，娇艳明媚的嫩黄色彩，花的魅力极速征服了我们的眼球。最初是站在花下仰视，接着蹦起来试探着触摸，再就是把着瓜籽杆一点一点地下压，在避免折断的情况下，促使它低垂，直到手可以触及花盘，分寸把握适度，可操作成功，否则就会让一颗正在开花将要结籽的壮年秧苗夭折。如果不慎成为“杀手”，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在父母“审案”的时候让其深信不疑该案件的发生确实和你没关系。
　　 大费周折够到瓜籽花，先是拽下几片条形花瓣，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合力分别掐住两端，放到嘴唇上，用力去吹，女生也能吹出悦耳的哨音。
　　 花瓣玩够了，轻轻抹去覆在籽粒上蔫枯的花蕊，见籽粒的外皮初步定型，从蜂房状窠里抽出一粒籽粒，咬开外皮，见里面孕育的水仁具备了雏形，我们多了一种信手拈来的小食品。
　　 瓜籽的水仁甜甜的，脆脆的，香香的，适合小孩子的口味。避开大人的监视悄悄地潜入瓜籽地，目标是杆矮盘大的那棵，成熟时籽粒变黑色，现阶段暂为灰色。就站在杆下，拽着瓜子头一粒一粒取出来，“嘎巴，嘎巴……”，吐掉皮，留下仁。路人甲乙的耳朵依声响辨析此事，不把“案件”主犯定为桦鼠子则会被认为缺乏基本的判断力。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诬陷”的阴谋蒙蔽不了智者的眼睛。
　　 那是8月上旬，我午睡进行时，半梦半醒之间穿插进父母的交谈。
　　 父亲：“最大那棵瓜籽头的瓜籽被搓下去一半，瓜子皮掉得满地都是！”
　　 母亲帮我掩饰，“兴许是桦鼠子嗑的。”
　　 父亲掌握了铁证，“桦鼠子嗑的我还看不出来吗？那颗瓜籽秧下有脚印，一看就知道是四丫头的脚印。这孩子没等瓜籽熟了就吃，这不是祸害人吗？得打她！”
　　 母亲慌忙之中生出拖延计，劝阻道：“孩子睡觉呢，不能打，打出病来咋办，等醒了再打也不迟。”
　　 妈妈等于提示我，睡着是安全的，醒了则面临暴力。被父母商议是否该打我的会议惊醒，却不敢呈现清醒状态，我成功地表演着如何安睡，骗过了两位观众。其实每个人都具有或多或少的表演天赋。
　　 装了10分钟后，趁父母注意力转移的瞬间，我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以百米赛跑抢马的爆发力冲出东屋，寻找安全的地界去了。
　　 等到晚上试探着回来，父亲的怒气早已缓解了7、8成，警告代替了体罚。于是，在我和父母之间展开一场关于吃“水仁”与“坚仁”的辩论。我方的观点是，我喜欢吃水仁，而种瓜籽的目的是给孩子们吃的，我现在吃“水仁”，将来可以不吃成熟后的“坚仁”。结论是：我强烈要求获得自主选择权。父母方的观点就是两个字：不行。机灵鬼怪的我随即采取了隐蔽的吃“水仁”新策略，不把目标锁定在一颗头上，而是每一颗头上搓几粒，一次选定十颗头以上，这样，每一颗头就不会被搓成葛优那样。离开时破坏掉留下的脚印。就算父亲有福尔摩斯的推理天才，也极难找到我的“作案”证据。
　　 后来我理解了父母为何拒绝我的“正当”请求。那时候家里人口多，秋收后的瓜籽计划一直吃到春节，属于限量版。不管我怎么表态，父母不可能在别人吃炒熟的瓜籽之时因为我提前用完了自己的份额让我瞪眼看他们吃而独自咽口水，事实上我也无法拒绝成熟“坚仁”醉人的美味。父母那代人以“节俭模式”的思维，从秋后前景考虑，武断而明智地表面上剥夺了小孩子透支瓜籽的权力。
　　 我喜欢瓜籽的花，也喜欢它硕大的绿叶，它是北方的荷叶。举在头上当一把伞，雨天遮雨，晴天遮阳。邻居二婶蒸的大个西葫芦馅饺子开锅后，用瓜籽叶包裹上递给我，我在回家的路上几口把它消灭光。浸润了瓜籽叶味道的蒸饺格外催发食欲。
　　 瓜籽的籽粒至秋渐紫黑而坚，大人就面露怀有成就感的微笑拿着大土篮子循环往复“割头”收回家。
　　 几乎没有舌头没品尝过瓜籽的酥香，可不是每一双眼睛都目睹过瓜籽与“头盘”剥离的过程。
　　 经过几天的晾晒，秋日午时强劲的阳光抽干瓜籽头的大量湿气。大人在院中铺上一大块凉席或者苫布，将瓜籽盘置于其上，抡起大擀面杖类的木棒，铁匠敲击砧板那样，敲击瓜籽的盘头。
　　 出现了什么喜剧效果呢？
　　 一帮小孩子都来捧场看热闹。他们津津有味地看着那瓜籽盘在棒子的敲击下，产生持续的阵痛，就“诞”出一小股一小股的籽粒，一颗头生出一小堆小孩儿。完成使命后，“空巢”裸露的母体被抛在一边继续暴晒，最终用于烧柴。大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妇产科医生，处理一颗一颗瓜籽盘顺利分娩。等到几十颗盘头处理完毕，一大堆籽粒汇成一座“富士山”。再拿来簸箕簸去不结籽仁的“欺骗者”和掺杂进来的灰尘碎片。
　　 小孩子们边看“戏”边打闹着玩儿，有年龄偏低的小孩儿在玩闹中受了委屈伤心地哭了，大人顺势抓一把新瓜籽揣入他们兜里，再安慰几句，新熟瓜籽的美味儿很快让他们破涕为笑。
　　 脱离母体的瓜籽有必要继续进行新一轮的晾晒，初秋的阳光穿透它的表皮，用沙漠般的热情烘干籽仁，大人们鉴定可以储藏了，就装进面袋子供一年食用。
　　 象我们这种人口密度较大的家庭，收获的瓜籽供应到春节基本就断货了。数量有限，一直视为紧俏商品。每次家里炒瓜籽，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姐妹三个分着吃，或是一茶杯，或是两茶杯。我嗑瓜籽的速度总会快于三姐和妹妹，然后就变着法儿地讨好她们俩儿，哄到她们的同情心显灵了，就分给我一把两把的。
　　 那时候街上卖炒瓜籽也以茶杯代替秤。一茶缸一毛钱。茶杯里倒出来的瓜籽比机器炒出来的更具有正宗的原汁原味儿。
　　 关于为什么嗑瓜籽，在我们大学宿舍生活会上讨论过这个议题。8个人中，有2人说没事做消磨时间的时候才吃，不是因为它好吃。我和另外5人享用的原因是无法抗拒它扑鼻而入的香气。那2个另类同学的嗅觉和味觉发育不健全吧。
　　 每次吃着香气四溢的瓜籽，就一遍遍温习它由萌出两片嫩牙到亭亭玉立，再到成熟低头的过程，既食用，又鉴赏。贫瘠时给我欢欣与惊喜，温饱时点缀节日和俗常的日子。喜悦的气氛，有它营造；忧伤的无奈，有它陪同。似乎它一直在我伸手可及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