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姑出生在北民湖一个中等农民家庭。从小受过小学私塾教育，要说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封建闭塞的环境里，能够享受小学程度的私塾教育这在当地的女孩子中，尤其在一个农民家庭中，还是凤毛麟角的。当地流行的一句话，在那里管了若干代人的观念和习惯。那就是：
　　 “只有箩筐装谷的，哪有箩筐装字的！”
　　 但黄姑的父亲黄云没有把女儿的脑袋当箩筐，因而也就没有把谷当字。他还是力排流俗，把女儿送进了私塾。原因很简单，他的理念里：
　　 “养儿不读书，只当是养猪！”
　　 他是把女儿当儿养的。他就这样一个独生女，这孩子从小就死了母亲，他感到自己一生一世要为孩子负责，孩子也一生一世要为这个家庭的薪火传承负责。老黄又是个开放的人，他不仅认为养男养女都一样，就是女儿成人后，出嫁与招郎也一样，只要孩子将来能够给黄家留下一代血脉就行。
　　 黄姑读完小学后，就跟着她大妈学女工，慢慢地会缝补刺绣，纺纱织布，做鞋做袜，懂得了一个女人要做的最基本的事情。这为今后找个好婆家增加了砝码。
　　 黄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可以说是色倾一方。她父亲还没有考虑到物色婆家的事，可是媒婆就找上了门。这媒婆也不是为了当时流传的一种说法——女人在生有做十二个媒的善事，死后就可以变猫受人尊重——而主动来的，是受人重托而专程来的。
　　 这重托之人，乃是当地名望大户——陈仲堂。陈仲堂家有良田百亩，室有金银满斗，仓有余粮百担；顾有长工10人。他为人面和，颜带笑意，也爱做点善事，名财两旺。他有两儿一女：大儿乖巧帅气，年满20，高中毕业；小儿年不及丁，正在县学读初级中学；小女才12岁。
　　 这媒婆能说会道，一到黄家稻场，就高声说道：
　　 “恭喜！恭喜！她黄叔！你快给我红包！”
　　 事由还没挑明，就要起红包来了。这到底是什么喜事，老黄一下怔住了！
　　 “你还呆么事！还不赶快叫黄姑出来见我？”
　　 黄姑受高声大嗓吸引，一边给父亲做鞋一边走了出来，一看是李妈，忙微笑着走了过去。李妈看到了，一把抢过黄姑手中的鞋，一边仔细地究看了一番，连声赞到：
　　 “好功夫！好功夫！针眼密——针眼紧——针眼匀！这地方的大拇指。老身一世受人看好的事儿，在你这年纪轻轻的晚辈面前打下风啦！”
　　 说罢，她掏出一个红包——丝绸袋子的，塞到黄姑手里，黄姑傻里傻气地接时，里面发出叮当的响声，还挺重的……
　　 “这今天是中什么邪了，明明是向我要红包的，怎么倒给孩子红包了……”黄云如坠入云烟。
　　 “还呆么事？不让我进你家门喝口水吗？”李妈说。
　　 黄姑马上反应过来了，忙扶李妈上台阶、进大门、安坐。接着就到灶房里备茶。
　　 “有人看上你家丫头了！你猜是谁?他今天是特地托我来的？你看我该不该向你要红包！”趁黄姑去烧茶的时候，李妈对黄云说。
　　 “是谁？”
　　 “陈家！”
　　 “他？”
　　 “他大儿子成人了，你的丫头18了！你说般配不般配？”
　　 “不般配！”
　　 “呆宝！”
　　 “门不当户不对！”其实黄云心里还是蛮愿意接受的，只是他感到两家家境悬殊太大，有些担心人家嫌弃。
　　 “我说是么子大事呢？你简直就是个老鼠眼，粟米胆，吃鸡屎的货。又不是你找人家，是人家先找的你！怕么事？他一下就给丫头送了30块光洋的红包，这不是蛮看重丫头吗？怕么事？他说不管你的丫头嫁不嫁给陈家，这红包就送了，好大方，怕么事？这大公子人品好，比他老子还强，你是知道的，怕么事？你一年苦到头，搞得到30块光洋吗？以后的衣食无忧了，怕么事……”李妈放鞭炮似的一连串话语短时间爆出，老实的黄云一时间真无以应对。只见他有点木讷地说了一句：
　　 “这还得听听丫头本人的意见……”其实黄云知道丫头心里早有对象，她曾经向他谈过自己的想法。
　　 “行了！行了！只要你答应就行，你的丫头那么有孝心，还不尊父母之意、媒妁之言吗！我这就去回话了。你把红包给我准备就行了！”李妈不仅说话快口利落，办事也雷厉风行。黄姑还没有把茶烧好，她起身就走了！
　　
　　 （二）
　　 陈仲堂的大儿名陈明卿，少小读诗书，在北民湖一带百姓眼里是吃过墨水有文才的那种，为人有他父亲的风度，高中毕业后供职澧州府衙，人缘较好。北民湖离县城不远，他早去晚归是二人抬“滑竿”（一种小轿），一路行来，风风光光。黄姑找了这么个郎君，算是交了好运。
　　 李妈从黄家出来，赶快向陈仲堂回了话。陈家很高兴，马上备好彩礼，热热闹闹地正式向黄家下了婚约。不到一个月，又向黄家送了大婚佳期，时间就在当年的八月十二。
　　 ……这些快速的动作，竟然使黄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像被神差鬼使似地被摆布了。
　　 婚期弹指间便到。
　　 大婚那天，黄姑是嚎哭着被人扶上八人抬的豪华大轿抬出家门的。当时唢呐、龙灯、竹马、鞭炮一路十里热闹先不用说，只那些嫁妆（许多都是陈家为顾面子而特地由陈家在黄家购置的）如衣服、被子、桌椅、箱子、瓷器等物，红的、黄的、绿的、紫色的，就安排了20多辆轿子；再加上接亲、送亲、护轿的人，一线儿拉开足有一里路长。农村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浩大的场面，都感到错过了长见识饱眼福的机会是个遗憾，更何况当时在这周围的十里八乡算得上有文墨出息的就数陈明卿了。这小伙子的帅气和风度使人们对他有好感，所以人们在他的喜结良缘之日怎么也要来凑热闹。当然，所有来看热闹的只要进了陈家大门贺了喜，都会得到大婚宴席招待。大婚那个宴席啊，办了三天！每天都是从早吃到晚，数不清有多少桌，也算不清来了好多人、走了好多人，简直就是流水席。
　　 “黄姑攀上了这等人家，不知是哪辈子修的福！”人们都这样零言碎语地说，黄云老汉也乐得合不了嘴。周围的姑娘们更不用说，哪怕是她的闺友，见了她都是羡慕她十分、敬她三分，说话的语气也由随便变得变得拘谨。一些客气的称呼和套话，她开始听来尽管有些生疏和不自在，但在潜意识里是一种舒服的感觉，由此也就习以为常起来。
　　 年轻美貌的黄姑虽出身草莽之家，但小学程度的文墨对她适应书礼之家的规矩起了很大作用。她在陈家表现得很懂礼行，说话语音清晰温柔而得体，因而很快就赢得公公、婆婆、小叔、小姑的好感。陈明卿上班早出晚归时，安问了父母就安问她，夫妇的感情和谐得水乳交融。陈明卿看到黄姑的贤惠美貌也心满意足，一有机会就会把她拉到公众场合炫耀。他以往是很少赴同僚和上级的宴会、舞会的，自从娶了黄姑后就有点要在这些有身份的群体场合讨赞誉的心理，因此只要上级和同僚有宴请，总是满口答应，特别带上老婆同享同乐。当然这个聪明的丈夫必然收到数不清的赞誉，他在这些赞誉中渐渐感到精神振奋甚至觉得身价在涨。这样的结果不仅提高了陈明卿的知名度，而且更加密切了这对小夫妻的爱恋关系，特别是使黄姑这个农民的女儿大开眼界大长见识，她渐渐觉得已步入贵妇人的等次。
　　 贵妇人等次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地位，有钱，有势。意味着利用地位、钱和势来装饰自己、显示自己。她真的开始这么做了！她开始是一天一款新衣服；后来是一天一套首饰；再后来是牌桌上见大方；再后来是添加女佣人；再后来是到县府轿去轿来，交谊会友，购物看戏跳舞。
　　 时间慢慢地流驶，她每天刷新自己。北民湖到县城的官道上又多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过去的闺友和家乡的同伴远远地站在路边看她风光而去、风光而归，看她的欲望膨胀……
　　
　　 （三）
　　 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这话真极了！
　　 黄姑其实也是红颜命薄。正在她风风光光地做着温柔的美梦的时候，厄运也就来到了。
　　 1943年5月的一天，陈明卿一早到县府上班没有回来，她就有不少怨气。原来交代清清楚楚的，陈明卿第二天要带她参加副县长的生日宴会的，要她做做准备，她对这个生日场合十分重视，也很渴望。因为在一方名望人脉中，副县长的身份当然是比陈明卿以前所带她参加的宴会的名位要高许多。这位副县长他是接触过的，就是团总娶小那天，在婚礼晚会上，副县长邀她跳过舞。当时一听人介绍他的职务，这个农民家庭的丫头感到羞涩而拘谨，红着脸被这位长官牵住手拉起身离开座位，在舞池里被动地扭起来。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心态支配下，她刚学会的慢三步怎么也不听使唤，几次踹到长官的脚，紧张得香汗淋漓。而这位长官又不放手，反而觉得她清醇可掬，有一种要把她当酒饮的感觉，那直勾勾的眼简直就是要掏她的心，她的心脏蹦蹦乱跳，哪里敢抬头，就任凭他摆布，直到舞会结束，她的玉嫩酥柔的手，被这位长官用鞠躬的唇吻盖了一个柔柔的印，这印就烙进了她心里。回来以后，这个受传统礼教熏陶的女人，竟然一晚没有睡好觉，她的感觉虽然羞怯，但就是舒服，就像臭豆腐虽然闻起来臭，但味道却是很好那样。她一直记得那位长官在给她的手盖唇印的时候对她轻轻地说的话：
　　 “我的生日就在下个礼拜。你要来为我祝贺啊！”
　　 她虽然当时嘴没有说什么，可心却在浮想联翩。她想那天长官会要我唱歌吗？自己选什么歌好呢，情歌是不敢唱的……那天长官又会邀她跳舞吗？其实她现在不会再在他面前羞怯了……她甚至想到了长官会不会要和她独处呢？如果这样她怎么办……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不禁脸红。
　　 眼看日子快到了。丈夫也提前提醒了她。这位敏感的小职员夫人，自从她与长官跳舞后就感到丈夫在她面前格外殷勤。她听他说长官在自己的生日过后，要打报告给他提一级，给他个副科级职务干干。陈明卿很盼望登高一步，巴不得老婆和长官接触通融，因此他计算着日子。告诉老婆要为副县长的生日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黄姑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今天是5月13日了，陈明卿应该在上午8点以前就要带她到县府的。可是为什么他昨晚不回来？她可是按照他的意图作了准备的。她昨天试了一天的衣服和首饰。苏绣牡丹旗袍和湘绣紫罗兰花鸟旗袍以及墨绿色丝绸一步裙到底哪个样式好她还拿不定主意。育婴堂玛利亚的素白色褶皱短裙她感到也是很时髦的，因此也赶做了一件，外国习俗的服饰，不知自己穿着男人们会有什么感觉。至于项链嘛，她其实喜欢水晶的，珍珠的色彩淡了一些，黄金的当然好，但她现在手头的虽然重却做工不太精致，她想丈夫带她到首饰店另外挑选一副。手镯是翡翠的好还是黄金的好，这些都想听听陈明卿的意见……她认为陈明卿总是比自己见识广。
　　 她不断地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朝西去的路上望望。时钟敲响10下了还没有陈明卿的影子，她由焦急变得怨忿起来！
　　 差不多11点的时候，从县城方向来了一溜儿人。渐渐走近了，黄姑看清了那溜儿人中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陈明卿。陈明卿老远就吩咐黄姑赶快准备饭菜，说是客人来了!黄姑赶快转身，吩咐佣人备菜做饭。自己则躲进寝房去了。
　　 客人进了屋，黄姑听那些人说话叽里咕噜的一个字也不懂，她从门缝里望外一看，吓了一跳：
　　 “我的天啦！这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穿着黄军服，戴着黄军帽，带着枪……她马上意识到是不是日本兵？她早听说过日军侵略中国的事情，也听说过日军要进攻这里的事情……陈明卿怎么和日军搞在一起了？
　　 她正在疑惑的时候，只见陈明卿带着日本兵出去了。
　　 下午1点钟的时候，陈明卿的操坪上被日本兵押来了一些乡亲，大多是些老人。只见陈明卿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说：
　　 “乡亲们！我是这块土地上的儿子，我今天给太君代劳是为了保护大家……”
　　 人群里有些骚动，日本兵抬起了枪口，歪把子也对准了他们。人群马上安静了下来，陈明卿继续说：
　　 “皇军这次来，只要粮食，不要命。只要大家把粮食运来，我保证他们不杀人，不烧房子。财是身上的腻尘，去了有来的，命没有了什么都完了。我是为大家好，大家想清楚，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这些老人被逼得没有法，只得在日本兵的监督下，把自家仓库的粮食一担担挑到陈明卿的操坪上堆了起来。
　　 下午5点钟的时候，佣人把饭做好了。日本兵开始吃饭了，陈明卿把黄姑叫出来给日本兵斟酒，陪他们吃饭。日本兵看到了黄姑，不用说，一个个的眼睛都像老鹰看到猎物一样，直勾勾地上下打量，伸着大拇指憋着腔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中国的花姑娘大大地好！”
　　 又对陈明卿说：
　　 “你的良心大大地……”
　　 黄姑听了感觉到毛骨悚然。陈明卿忙点头哈腰地应付：
　　 “太君，粮食大大地……都准备好了！”
　　 “呦西呦西……你的——良民！”
　　 说罢，日本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桌子上杯盘碗响，一片狼藉。黄姑和陈明卿也跟着胡乱地吃了些饭。
　　 酒足饭饱之后，一个日本兵突然把黄姑跑着往内房里去，黄姑拼命挣扎嘶叫，陈明卿脸色煞白，上前去拉，被一个日本兵一掌推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