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规矩是铁的》栏目制片人阳春一出会议室，就带着小姚救火似的去了望峰尖。刚才编务会上总监批评他，阳春你太没新闻敏感了，这样大的事，蒸洲传遍了，你们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失职哦！
　　 阳春不是没新闻敏感，是压根儿不相信，田首硅会变成一只大鸟，盘桓在望峰尖的天空上。传闻还说，有辆四十座的客车载了八十多个人，绕道望峰尖逃避交警检查，刚到望峰嘴豁口上，突然轮胎爆了，就在人和车一道要坠落深谷时，那只田首硅变的大鸟出现在山崖上，客车离山崖不到十厘米的位置立刻铆死了似的，一车人吓出一身冷汗。以前，望峰嘴豁口每年都有汽车跌入深谷，自从有了田首硅变的那只大鸟，望峰嘴豁口再也没有汽车掉入深谷。
　　 田首硅是阳春的前任。田首硅自从担任《规矩是铁的》制片人后，规矩是铁的，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只要是栏目组的人拿起摄像机，仿佛在他和摄像机之间插上了一根连接线，规矩是铁的这个意念，就输到了镜头上。田首硅大学毕业进电视台，在《规矩是铁的》栏目组生了根似的七年没挪窝。他的曾用名叫田旺。到《规矩是铁的》栏目组上班后，他把田旺改成了田首硅，“首硅”是取谐音“守规”。有人把规矩当垃圾，小到行人随意横穿街道，司机闯红灯、违章停靠；大到往牛奶里掺三聚氰胺，三十座的客车挤六七十人，都不把生命放眼里了。田首硅从当上《规矩是铁的》栏目组记者起，就觉得是老天爷派他来专门整治那些不守规矩的人。
　　 他一心要整治那些不守规矩的人，怎么死后还会帮他们？
　　
　　 上
　　 二年前的腊月二十八，田首硅坐从D市回蒸洲市的长途客车。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只猪崽被人随意丢在客车里，沿路只要有人喊上，停下车就往里塞，也不管还能不能塞进来。车上已经是脚提起来就找不到落下的位置，车主还站在车门口朝里么喝：往里挤，往里挤。
　　 田首硅坐左面第四排，靠着过道。里面靠窗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第一次见识男人也有磨盘一样的大屁股，两人的座位那屁股占了三分之二，他侧了身子才坐下去，那男人也在配合他，拼命往车窗边收缩，但效果仍是零，只是抱歉地朝他笑了笑。这男人的一口牙齿是从槟榔里长出来的，颜色和槟榔渣子没了区别，朝他抱歉地笑时，槟榔渣子横在嘴唇边。他以为这男人会把槟榔渣子吐在脚旁，还好，这男人带了一个黑色塑料袋，槟榔渣子吐在塑料袋里，也算是一个懂规矩的人。他的座位扶手上坐了一个少妇，少妇看上去是坐在扶手上，实际上他全身都感受到了少妇的重量，他也感觉到了少妇努力不让屁股和他的大腿接触，但客车不停地颠簸，有时还转弯，还有过一次急刹，这样反而成了那肥软的屁股在不停地撞击他的大腿。少妇头发里冒出热烘烘的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熟悉那种气息，以前的女朋友头上就有这样一股香气。少妇把半长棉袄脱下来双手抱在小腹旁。过道的小圆凳只高出脚踝骨，车里共有十来张小圆凳。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坐在小圆凳上，胳膊靠着他的小腿，老妇人身边站三个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大概一米四的样子，像夹在人缝里。老妇人的屁股和上身不在一条直线上，为了避让身边站着的男人，上身倾到了他的座位旁，把他的小腿当柱子一样靠着。田首硅像一根木桩卡在这些肉体中间，上下左右哪怕移动一毫米也算是出现了奇迹。
　　 客车出D市长途汽车客运站时，车厢里规规矩矩一个座位一个人，出车站三分钟后，客车在一伙人旁边停下，赶进来一群鸭子似的，闹哄哄一阵；又像一群占领者侵入某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后，兴高采烈地占领每一寸土地，车厢过道和座位扶手两三分钟就被这伙人瓜分。后来，客车又停了两次，车主喊：往里挤，往里挤。站在过道上的乘客配合车主，往里把每一寸空间都挤满。过道上不断传出踩了脚的声音。
　　 太过分了，只图赚钱，不把乘客当人了。开始田首硅忍着没出声，超得太荒唐了，再不站出来说句话，就对不起他所从事的职业。田首硅说，老板，《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二条规定，超载百分之二十，罚款二千元以上，省里还规定，超载特别严重的要取消营运资格。你要再上人，我肯定举报你。我是蒸洲电视台记者，专门负责报道客车超载。
　　 春运第一个星期，他和交警支队联合，报道了车牌尾号为T428客车的超载新闻。T428是四十四座的大型客车，车上载了七十五个乘客。从这天开始到今天，他至少打破了十一个车主想做春运超载的发财梦。主管春运安全的副市长拍着他的肩说，打击超载保证春运出行安全，是为老百姓做好事，蒸洲人民会记得你。有天外出采访，遇到一个《规矩是铁的》的铁杆观众，观众一听这节目是他们做的，立即搬凳子请他们坐，还给他们泡了一杯清香的毛尖茶，观众说，这茶平时我舍不得喝，今天《规矩是铁的》记者来了，好茶不给你们喝，谁还有资格喝？田首硅当时就想，这栏目一定要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观众。
　　 车主仿佛没听见田首硅的话，连望都没望他一眼，倒是坐在他身边靠窗的男人说，兄弟，你没错，但大家都要赶回家过年，将就将就吧。这男人说话倒不像那膨胀的肉体一样霸道。说完，还把身体往窗边缩，但那种努力只是象征性的。坐在扶手上的少妇也往过道边让了让，但也只是姿态，少妇身边站了两个男人，像两堵墙。
　　 车外下雨，每滴雨水的间距好像比车厢里人的间距还大。车里开了暖气，车窗玻璃上贴了一层薄纸似的，车外成了一片模糊世界。车外的高楼大厦，到了车里也只是一些模糊的轮廓，从高楼的轮廓无法判断客车的具体位置，但那些轮廓告诉他，客车还没出城。
　　 一个急刹，一车厢乘客都在同一瞬间往前倾，坐在椅子上的乘客扑到前排椅背上。田首硅的右边身子压到了少妇，他的左半边身子被窗口的男人压着。站在过道上的那些人仿佛是一个整体，只是人的重心向前倾斜了一点，肉体就像假动作一样，倒是女人的尖叫声把一车厢人都叫得紧张了一瞬。
　　 有乘客在路中央拦车。这里曾是一个乘车点，不是谁的规定，是乘客和客车之间长期的默契。车上蚊子都飞不进了，司机不打算停车，突然见乘客窜到路中间才被迫急刹。
　　 开了车门，车主又积极地在车门口吆喝，往里挤，往里挤。过道上又一阵骚动，乘客都自觉配合车主，挤压货物一样主动把身边的空气都挤掉。但也有人说，进不了了，没办法，真进不了。车主又对刚才冒险拦车的乘客说，自己挤吧，挤不进我也没办法。
　　 这车厢四壁没有弹性才怪，田首硅想，要是在车厢外面看这客车，一定是个鼓得像皮球一样的怪物。可能更像一个气球，每上来一个人，就像吹了一口气，不停地上人，也就是不停地在吹，什么时候是最后一吹？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坐在一个炸药包上，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炸了。
　　 不要以为明天除夕，交警就不管了。田首硅本想还和车主理论，但刚才碰了车主装聋的软钉子，而车上的乘客以为他是无理取闹；以为他是因拥挤而发泄不满；以为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只管自己上车就不管其他人也要回去，便不想再说了。再说也无用，只有让车主在前面遇上交警，才知道超载的严重性。好心提醒不听，到时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吧！
　　 站在少妇身边的两个男人都挤到后面去了，少妇身旁换成了一矮个男人和一胖女人。少妇想给过道多留一点空间，已不忌讳半个屁股落在他的大腿上。少妇的头在他的耳朵下方，少妇的大衣仍抱在胸前，身上只有一件毛衣和衬衣，毛衣领口开到了胸脯上；领口有两粒衬衣扣子没扣上，露出一片晃眼的白肉，如牛奶凝固般的白嫩。还有一条沟，沟也是白的，沟两边的肉好像也在往外挤。他从没见过那样白的颜色，仿佛在白炽灯上加了一层纯白的颜料后再发出的光。田首硅骂自己无耻，骂完后便闭上眼睛。从上车开始，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是闭着眼睛的，但他并未像平常坐车一样睡着。
　　 田首硅张开眼睛时，估计客车已出城，车外仍旧灰茫茫地模糊，见不到高楼的影子了。这时，客车又突然停下来，车主打开门，上来了一个乘客。妈哎，怎么进去？车主不耐烦了，想不想挤？不想挤就下去。上来的人说，挤，挤挤挤，不挤怎么回去？
　　
　　 中
　　 客车突然停下来。靠窗的男人掏出餐巾纸，把车窗玻璃上的雾气擦掉，车窗玻璃立刻明亮起来。玻璃上虽还有水珠，但车内车外视线的交流已没障碍。客车刚过一八三公里，距望峰尖遂道还有两公里。
　　 客车前面挡风玻璃上方，石英钟的时钟走到三，分钟在六的位置。客车是十四点正点发车。全程估计三个小时，走了一半。从时间判断也应到了一八三公里。田首硅常走在蒸洲和D市之间，知道一八三公里是两座城市的中间地带。
　　 雨还在下。仿佛天上的雨水储备不足，但又必须下足一定的时间，所以节省地往下掉。落下的不全是水，还有白色的籽籽，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当”的一声，像豆子掉到玻璃上的脆响。雪子落到玻璃上，摔碎了似的，然后像蝌蚪尾巴一样住下掉。
　　 下车，下车，没有座位的都下车。车主脸上结了冰似的，站在车门口吆喝。
　　 车门“嘶”地一声，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车厢里仿佛遇到骤降十度的寒潮。他估计有人给车主通风报信了。想赚黑心钱？知道厉害了吧！
　　 没人下车。
　　 下车，下车，没座位的都要下车。车主的嗓子都叫哑了，还是没人下车。这时，车主开始求乘客了。各位叔叔阿姨们，求求你们下车吧。从滨湖出来走了一半，这一半算你们白坐，我把钱都退给你们。
　　 没人主动下车，车主动手推搡车门旁的乘客，推推搡搡地搞下去了四个乘客。下了车的乘客紧贴着车门，仿佛只是让开一条路，随时都准备上车。车主见乘客没有反抗，就把站在过道里的妇女、儿童、还有老人，一些没有力量和他对抗的乘客往车下拖拉。有十多人被迫下了车。刚才过道上还人挨着人，这时，突然像弹簧一样人与人之间弹出了空间。
　　 田首硅眼睛半闭半睁，别人看他，仿佛他在打盹，其实，他的眼皮没合拢，还留了一条小缝，车厢里发生的事，全部收进了他的眼眶。
　　 车主拖坐在他小腿旁的老妇人。老妇人的屁股从小凳上滑了下来，顺势坐在过道上不肯起来。车主便用力拖，老妇人哭了。
　　 师傅做做好事，我家有个九十多岁的娘等我除夕回家团圆。老妇人说一句哭一声。师傅让我跟你的车走吧，师傅，你好人有好报。
　　 又下雨，又下雪，你想把我们冻死在路上？车下也有人在喊叫。
　　 九十岁的娘在等我团圆，你们把我丢到这半路上，我怎么回去啊！老妇人不是假哭，眼睛里的泪水是真实的。
　　 太黑了！太黑了！
　　 车厢里不止一个人骂车主黑心，有十多个声音。十多个声音发出同样的词汇，那声音的力量让田首硅打了个冷颤。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怕什么？田首硅问自己。真正怕的是车主，看他如何了断。
　　 车主冰冷的脸上，有了畏惧的神色。车主放开老妇人的手，沉默地站在过道中。
　　 车下的人准备上车。这时司机赶紧把车门关了。准备上车的乘客，使劲敲着车门。司机不理睬。老子上星期刚扣了六分，今天再扣六分，驾照就吊销了，你们只是回去过不了年，老子明年就砸了饭碗。司机坐在驾驶室，眼睛看着车前，自言自语。
　　 把门打开！！
　　 过道上有个男人突然一声大吼。那吼声有如山洪爆发般的咆哮。有年蒸洲山区山洪爆发，田首硅刚好在现场，洪水从山顶一声怒吼下来，像刚才那男人的声音一样，震得周围人毛细孔里都钻进了寒气。那声音又说，把女人和儿童关在车外淋雨淋雪，你俩还是人吗？
　　 坐在车窗边的男人又用餐巾纸擦玻璃上的雾汽，擦后完把餐巾纸丢到黑塑料袋里，说，师傅，外面下雪了，让车下的人上来吧。
　　 你们不下车，我反正不开车，大家就这样候着吧。司机边说边打开车门。
　　 田首硅这时把眼睛转向车窗外。什么时候下飘雪了？密密的白雪飘在空中，仿佛天空中飞满白色的花朵。地上、房屋顶上，也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客车在一八三公里停三十分钟了。
　　 不是我黑心，也不是非要赚你们这几个钱，一个人五十五块钱，三十个人有多少？还不够罚款。其实我也是好心，明天没车了，要到初三才有，我想能把你们带走，就都带走算了，大家都想赶着回家，都有难处，但我的好心没有好报。刚才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短信，我们车里有个乘客给电视台告了密，电视台记者和交警在望峰尖隧道等我们。刚才那位电视台的记者也说了，超载百分之二十，罚款二千以上，你们看看，我这要罚多少？
　　 规矩是铁的，违规必罚，再装好人也掩盖不了超载百分之百的事实。田首硅的眼睛又闭上了，但在上下眼皮的缝隙里，感到周围的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他，尤其是车主说给电视台告密时，看他的眼光都带着敌意。我是为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大家的安全？
　　 车厢里恢复了平静。
　　 求各位叔叔阿姨，为我想一想，也为我们开车的师傅想一想。再扣六分，他的驾照就没了，明年就失业了，他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