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霹雳雷(短篇小说)
米庄上了年纪的人吃饱了饭常常杞人忧天,喜欢谈论世事,发表一些让人啼笑皆非乃至耸人听闻的观点或来历不明的秘闻,以此打发午后的闲散时光。他们常常叨唠的是,现在雨下得比过去少了,大河变成了小河,小河变成了溪涧,溪涧干脆就躲藏不见了,甚至要闻一声雷鸣也不那么容易了。这是什么情况呀,是不是老天爷已经撒手不管人间的事情了?天不打雷天不下雨,要天干什么?天不管事,难道全靠人管事?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人管事不可靠,只有天管事才让人敬畏。他们举例说,那些年之前呀,一年到头总要经常听到好几次霹雳雷,春雷,夏雷,秋雷,还有冬雷,反正应该打雷的时候雷就响了,用不着催,一阵巨响压着头顶上滚过去,好像天堂里有人推着巨石赶路,又好像有人在你的头颅上点爆了一包炸药,轰隆的一声,要将你的脑袋瓜子炸得粉碎,至少把你吓得魂飞魄散,十天半月仍心有余悸,梦里也要被不断惊醒。那些做过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的人,心里最害怕这霹雳雷,一到下雨天,一看到闪电,就胆战心惊,从脸色就知道他们肯定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心里害怕呀,一辈子心里都不得踏实。那时候,坏人不怕官府,就怕打雷。只可惜,现在打雷越来越少,霹雳雷更是少见,天威不显,怪不得坏人越来越多,做起坏事来越来越没有底线,世道越来越乱,教好人如何得安生呀?
然而,那天下午,久违的霹雳雷从高州方向滚滚而来,突然袭击了米庄。刚满70岁的阙邦银老人被雷电辟掉了一条胳臂,一下子把米庄所有的人都吓傻了,竟一时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阙邦银老人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柳州,另一个嫁到了海南,女儿们日子过得都不错,外甥们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他们经常来看看两个老人。但阙邦银老人知道他们个个忙得很,就让他们少来,他觉得两口子身体还成,还能照顾自己。但女儿们和外甥们半信半疑,都不放心。为了证明自己70岁了还能干活,这一天,午饭后,阙邦银老人一个人到山上去他在山坡上给花生地除草,顺便把一些老鼠洞封堵了,免得它们糟蹋了长势喜人的花生。
天气本来好好的,天空干净得像被他平整过的土地。他埋头专心致志锄草,没空看天,锄呀锄呀,突然觉得眼前暗了,开始以为是眼睛出了问题,擦了擦眼睛,眼睛很亮,亮到可以看见地上四处溃逃的蚂蚁,可是觉得眼前还是一遍黑暗,直至一声响雷把他惊醒,他才抬头看天,原来天空已经黑得像夜晚。但雨还没有下来,他要把剩下的草锄完,把最后一只老鼠洞堵死。阙天生的儿媳妇李芬芳从他身边经过时,说暴雨将至,催促他快点回家。但他不从,剩下的那点草马上就能锄完了。
李芬芳走后才一会,雨就滴滴拉拉下起来。此时,草也刚好锄完,那只老鼠洞被他用石头堵住了,老鼠一辈子也休想从洞里逃出来。阙邦银老人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正要收拾回家,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空,像一条火鞭子揪打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雷在他的头上炸了开来,将他震得昏死过去。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右臂已经不翼而飞。医生告诉他,雷电将他的抓铁铲的右臂霹掉了,那胳膊也接不上了,因为被雷电烧成炭棒了。阙邦银老人乍听大惊失色,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大呼冤枉。
“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爷为什么要找到我的头上?”
医生安慰他说,雷电本无意,不必太多心。
连外头的人都知道,米庄最正直最善良的人是阙邦银老人。他的老婆子柳传真更是菩萨心肠,从不跟别人计较,从不做亏心事。因此,他们两口子在远近的口碑很好,从没有谁说过他们的不是,连村里的狗也从不对着他们吠过。照道理,他们会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但是,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大为惊疑,连邻县的素不相识的人都亲自来到米庄要看个究竟:一个最不应该被雷劈的好人怎么可能被雷电劈了呢?没有人想得明白,更没有人说得明白。这件事彻底动摇了米庄人一直坚信的好人有好报的信念。
女儿率外甥们,还有各种各样的亲戚从千里迢迢之外赶到米庄劝慰老人。他们说,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每年被雷电击中的人何止成千上万,他们当中既有坏人,也有好人,他们还说了,现在世界上有多少坏事做绝了的人多了去了,杀人放火的,奸淫掳掠的,贪污腐化的,偷摸拐骗的,做毒奶粉的,用地沟油坑人的,他们都安然无恙,雷公都没有找他们的麻烦,说明雷公已经老糊涂了,根本分不清好人坏人——就算雷公能分清楚好人坏人,难道它就没有错杀的时候?去年高州庙宇里的一尊泥菩萨莫名其妙地被雷电劈掉了头,难道不是狗咬吕洞宾……还说,世界上的坏人太多了,老天爷惩罚不过来,忙乱中拿了好人开刀,像法院判的冤假错案一样,好人只有冤屈的份……但阙邦银老人哪里听得进他们的劝慰,开始寻根问底,反思自己从在娘胎开始做过哪些可能犯了大忌的事情。
柳传真老人更是觉得老头子犯了天怒,无地自容,哭天抹泪,惶惶不可终日,整天缠着老头子,软硬兼施地问老头子是否做过对不住天地良心的事情。老头子左思右想,用梳子一样将自己的一辈子反复梳理,最后断然否认自己做过对不住天地良心的事情。
“半件也没有!”老头子经过了许多天的寻思,相信自己确实没有做过对不住天地良心的事情。
一个人的一生那么漫长,怎么会每件事都做得方方正正呢?柳传真老人也帮老头子反复梳理过几遍,老头子这辈子除了做了无数好事,就是没做过一件坏事。但柳传真老人不相信,整天挖掘老头子可能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有疑点,便追问究竟。老头子从主动反省到积极配合,最后被老婆子搞得不厌其烦。
“你就差刑讯逼供了!如果这样烦人,就让雷电再劈我一次好了!”
老婆子说,老天爷都警告过你一次了,如果你真做了坏事,又不认错,不被你做的坏事坑害过的事主原谅,老天爷还可能第二次惩罚你,我们都老成这样,惩罚我们不要紧,如果老天爷觉得惩罚我们不起作用,改变主意,惩罚我们的女儿、外甥怎么办?
虽然老婆子是在危言耸听,但老头子生怕自己可能存在的罪孽被报应到亲人的头上,那才是真正的报应。老头子扳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捋他一辈子做过的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没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也没有过男盗女娼的龌龊,没撒过弥天大谎,没占过别人的便宜,做任何事情都扪心自问……去年,阙海军的鸡在我们家的柴堆里下了一大窝蛋,我都如数送还给人家;前年,高州菜贩子要收购我们的法国豆,因为前两三天才喷过农药,菜贩子说无所谓,是卖给城里人吃的,我没有同意卖给他们,害人如害己,我做不出;大前年,高州贩子买我家的鸡,过后我才发现他给了我一张百元假钞,我很憋闷,到镇上给了一个卖鸭蛋的妇女,她辨识不出来,我提着鸭蛋走出好远了,心里却兵荒马乱的,我的裤脚像被几只大狗咬住往后拖一样,我回头了,满大街找那个妇女,从晌午一直找到黄昏,许多店铺都打烊了,我都焦急得要哭了,终于在肉行里找到了,她正拿着我那张假钞蹲在肉摊子前痛哭流涕,她从晌午一直坐等到黄昏,等到肉摊子打烊了,剩肉会便宜一些,她本想给孩子们买点剩肉,可是肉贩认出了她的假币。我把鸭蛋还给了她,用真钞把假钞换了回来……
“这些事你都做对了呀,做任何事情就应该对得起天地良心,凡事做对了,夜半打雷心不惊。”老婆子说,“这都是积德的事情。”
“我想来想去呀,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反而我脑子里全是别人做的对不起我的事情,比如阙洪轩活生生地占了我们的那棵香樟,李芬芳借了我的三百块钱三年了既不还也没提过一个字……”阙邦银老人说。
老婆子打断了他的话:“吃亏是福,计较是祸!”
老婆子从此忙乱起来,天天烧香拜佛,远远近近的庙宇,凡是她认为有神灵的地方都去跪拜,向神灵说明老头子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上天惩罚错了,请给他平反,恢复名誉。开始时,老婆子总要拉上老头子,让他亲自向神灵陈述、申辩,但后来老头子实在无法忍受老婆子没完没了的折腾,就抗拒老婆子,呆在家里,什么神灵也不拜了。
“即使老天爷给我平反,我的右胳膊还能长出来吗?”老头子说。
老婆子可不是这样想的,平反不平反是一个人的名声问题,你看,过去那些右派分子为什么要天天闹着平反,就是名声问题。
“我从没听说过老天爷会给一个人平反!”阙邦银老人哼哧道。
老婆子也有泄气的一天,有一天终于不去跪拜神灵了。
“我反复想了,上天不会无缘无故地重罚一个人……你是不是做过对不住天地良心的事,只是自己一直没想起来?”老婆子说。
老头子生气了,对着天发誓,如果我做过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愿意接受第二次天打雷劈!
老婆子不知所措,长吁短叹,常常梦中醒来质问老头子:某年某月某日,你在哪里干了什么事情,你再仔细想想……
一筐沙子可以数得清楚,但人的一生那么长,经历的事情那么繁杂,千头万绪,怎么能一撇一纳地算明白?老头子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老婆子手中的一名犯人,面对没完没了的审问早已经厌烦透顶,但又无可奈何。
雷击事件后,阙邦银老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敏感了,人也变得不爱说话了,整天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有时候有人看到他一边走路一边板着指头,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他在数钱。有时候,他会在路上随便抓住一个人叨唠上半天,说那些谁也不记得和不知道的陈年旧事或芝麻蒜皮,他们都心领神会地对老人的人品褒奖一番。但阙邦银老人总觉得有人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那些闲言碎语似乎是说他们的。
“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阙邦银老人对他们吼道,但吼过后自己便憋屈地哭了。他们过来劝慰他,都在说他被冤枉了,替坏人受了罪。好人就是好人,即使被雷劈了一千次还是好人。尽管他们说的不一定是真心话,但阙邦银老人听起来舒坦。只是,他在他们面前常常喋喋不休地说起他做过的无数好事,以此证明自己确确实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他们听得腻烦了,见到他便躲。
“难道我是罪有应得?”越是为自己辩解,阙邦银老人心里越不踏实,有时候,他甚至宁愿自己曾经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现在遭报应了,那也心安理得,一了百了。
这一天,阙邦银老人经过公路的时候,一辆满载家禽的汽车突然在他面前爆胎,轰一声把老人惊吓得跳了起来。汽车摇摆着侧翻在路边的水沟里。家禽惊散落一地,四处乱飞。惊魂甫定,老人快步走过去,看司乘人员有没有大碍。幸好,车上的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老人招呼村里的人帮忙,把那些散落的鸡一一捕捉回来。老人本来要等事情完了才回家的,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慌失措地往家里走。
“老婆子,我找到孽根了!”
柳传真老人赶紧追问什么孽根。阙邦银老人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其实,我心里早已经想到了,心里一直想着,只是我一直不愿意说出来……唉,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又不被人知道,每个人都是好人。”
柳传真老人顿时有些气馁,转身低声哭泣:“我早就猜到……人一辈子那么漫长,怎么不可能做过错事?”
阙邦银老人还要极力申辩,但老婆子鲜见地生气了:“你还要说什么!”
翻过了四座山,涉过了七条河,阙邦银老人觉得自己受不了,回头对老婆子吼了一句:柳传真,你是不是要累死我你才甘心呀?”但看到她气喘吁吁、汗流满面,连回答的力气都凑足不出来的样子,他使劲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我都快入土的人了,还要爬山涉水、低声下气……”
“过了山坳就到了。”老婆子又一次安慰着说。
“到南海见观音菩萨也犯不着跑那么远的路。”阙邦银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埋怨着,比老婆子平时叨唠百倍。但阙邦银老人觉得自己埋怨得有道理。
“孽根不除,祸患无穷。”老婆子嘴里咬着铁似的,说话有铮声。
过了山坳,转一个弯,果然远远看到了两三间孤零零的小木屋。两个老人走了整整一天,仿佛终于走到了世界的尽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目的地近在咫尺,阙邦银老人竟突然瘫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索性不走了。
“我犯不着向一个陌生人乞求原谅。”阙邦银说。
老婆子等老头子休息片刻,自己也攒了一些气力,要去搀扶老头子的右手,但很快醒悟,那右手已经不存在,只剩下空荡荡的袖子,她灵敏地改去搀扶他的左手,却被老头子拒绝了。
“马上就到了,你再忍一忍。”老婆子用恳求和哀怜的语气对老头子说。
老头子说:“我说过跟他没有关系!”
老婆子说:“除了跟他有关系,没有其他了。”
老头子说:“如果跟他有关系,我宁愿被雷电再击一次!”
老婆子慎怒道:“胡说!快吐口水去晦气!”
老头子倔,老婆子却很耐心,她用毛巾替老头子擦拭脸上的汗水,还把毛巾伸进他的背脊里去,上上下下地擦拭了一遍,察觉到老头子的火气又一次消散,便去搀扶老头子。老头子终于愿意给老婆子台阶下,顺势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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