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征文】淡忘的记忆(散文)
离开苇子沟几十年了,这次去某地途经这里,虽然事情很急,在轿车驶到苇子沟地界时,我还是让司机停下车来,看着已改变了当年模样的这片土地,不由得心潮起伏,也感慨万千,遂想起自己当年在这里耗去的岁月,想起曾扔在这里那几载年华,同时也想起一个淡化的记忆。那是在上世纪1973年,那一年冬天刚刚开始时,一项声势浩大的坑农害民工程就启动了,工程之大在当地前所未有,工程之荒唐简直令人咂舌,用虎头蛇尾来形容这个工程是再确切也不过了。
——题记
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看起来不起眼的三级公路,如长蛇般在城郊爬出,爬过高低不平的丘陵之后,就拐入了松嫩平原一处不大的林区,在林区饶过了几处沼泽地,又沿蜿蜒起伏的山脉向前延伸着,轿车在公路上缓慢地爬过一土丘,下坡进入了鱼米之乡——苇子沟。
苇子沟是小城通向北面某市所途经的第一个乡镇,我曾在此处某村住过几年,这里也可说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曾把自己青春无为地葬送在这里好几年,也在这里经历了很多难忘的事情,发生过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题记里提到的那个坑农害民工程,就是我当年在这里时发生的。
这条公路从镇所在地西侧通过,就如三八线一样,把旷野里的稻田和草原分隔开来,路西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路东则是由盐碱地改良而成的大片稻田。
多年前苇子沟这里,可以说是一片几乎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此刻变却成万亩良田,十分规整地排列在茫茫旷野,既改良了盐碱地的荒凉,又给农民带来了丰厚收入。
时值金秋,大片金黄色稻穗随风摇曳着,此起彼伏地掀起了层层稻浪。
让司机靠边停车,驻足欣赏起大片稻田来,只见无边稻浪一望无际,恰如是在海岸观潮,虽然稻田没有大海那么壮观,虽然稻浪也不如海水那样波涛汹涌,但齐刷刷的稻穗在秋风吹拂下,却依然滚滚如潮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突然一阵疾风吹来,稻浪立即加快了运转速度,一浪浪前仆后继地滚向远方,虽见眼前稻浪连连滚动,却呈现不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效果,因密集的稻穗拥挤着令它们无法大幅度起伏。
在金黄色的稻田,尽管自称为秋老虎的阳光狠毒,却依然忙碌的一伙伙农人,他们宛如大海里的捕捞者,一个个在不停地忙碌着,如同在捕获着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这就是我第二故乡的现状,这里所描述仅是故乡一隅,前面的葡萄园,左侧的黄烟基地……多想一一去看一看啊,但这次时间紧迫,只好驱车赶路了。
坐进车里,看着路旁丰收在即的大片稻田,脑海里浮现出这里多年前盐碱地的原貌。
那时此处的这片旷野,放眼望去到处白花花一片,土地虽然辽阔,却几乎寸草不生,只是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撮生命力极强的芦苇,犹如秃顶之人遗落下的几缕毛发,一片既贫瘠又荒凉的不毛之地,简直荒凉到了极点。
轿车在苇子沟所属地域里缓缓行驶着,随着车轮慢慢旋转,把头探出车窗外,寸土寸金地浏览着这片离别很久的土地。
看到前面一片正在开发着的盐碱地,几台拖拉机还在轰鸣着……
看到这片盐碱地,思绪里一下子闪现出当年在这里发生的故事,虽然时光已流逝过去了40余年,但故事画面我却依然还记忆犹新,因这个故事发生时我就在苇子沟,就在这片土地上。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1973年初冬,发生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后期,那还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所以就发生这种荒唐的事情,我之所以如此了解这个荒唐工程,因我经历了此工程由启动到结束的整个过程,我是成千上万民工中的一员,起早贪黑无为地贡献了40多天时间与体力。
这个坑农害民工程,当时调集了全县所有18至55岁的男劳动力,全县所辖乡镇每个生产队只留一人看场院,一人放牧牛羊,其余人员统统倾巢出动,包括生产队所有的交通工具,无论是马车、牛车,都一律上工程运土方。
工程的口号是:“大干四十天、实现引洮济洋工程”,所谓“引洮济洋工程”,就是在把本县南端洮儿河的水(支流而已),引出去灌溉县域北端的洋沙泡。
洋沙泡是一个面积颇大,既不生鱼、也不长虾、甚至连草都不长的一个盐碱泡子,想把洮儿河的水引去洋沙泡需跨越整个县域,因洮儿河在南端,而洋沙泡则在最北边。
所以引洮济洋工程,在贯穿全县几个乡镇,上百公里的区域上无论高岗洼地、农田草原、都须挖一条深三米多、宽十余米大水沟,才能把洮儿河的水引入洋沙泡。
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工程啊?需要开凿多少土方量啊?要耗去多少人力物力啊?那时搞工程根本无任何机械,完全靠马车拉、和劳动力人背肩扛运土,耗费的时间和人力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当时任职的父母官们,有可能也是出于好心,仅从“引洮济洋”这个名字,就可看出决策者们也动了一番心思。“引洮济洋”,顾名思义就是引来洮儿河水补济洋沙泡,想让河水盖住风沙盐碱,保护土地及草木不让资源流失。
然而他们的好心却没办成好事,原因是他们调查(考察)不够,抑或说是他们勘察失误,所以就不可避免地造成劳民伤财的后果。
这个工程最终所造成的损失,用数字和价值是无法统计与衡量的,因该工程不仅只是消费掉大量物资、耗去众多民工的时间与体力,更为严重的是,这个名副其实的坑农害民工程,活生生地夺去了两个鲜活的年轻生命。
东北进入初冬时就已经很冷了,亮天也很晚,早上六点钟时天还是黑的。
某天清晨,起早做饭的伙夫在外屋忙碌着,民工们由于运土劳累了一天,一个个还在疲乏中没缓过劲来,依然都躺在热被窝里酣睡着。
突然窗外轰的一声巨响,民工们在熟睡中被惊醒,揉着双眼看了看个惊慌失措的同伴,大家相互问了一下,谁也都弄不明白响声是怎么回事,便又眼睛一闭翻身睡去。
直到做饭的伙夫听到响声跑出去,打听完响声是来自于何处,了解到因何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他才慌里慌张地跑回来喊:“快起来!快起来!引洮济洋大沟里炸死人了……”
被伙夫大声一喊,民工们虽然还睡意朦胧,但都迅速一骨碌爬起来,也不用人组织都草草穿了衣服,出门后快步向出事地点跑去。
我跟随在伙伴后面跑着,在跑进引洮济洋的沟里时,远远就看见那里围了好多人,挤进人群一看,只见在开凿的水渠河底,并排摆放了两具用大衣覆盖着的尸体,周围已经有人用冻土块圈了警戒线,两个戴袖标的民兵在保护现场,人们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一边等候着公安局来人处理。
等了一会不见公安局来人,一管事模样的人在吉普车里走下来,态度蛮横地驱散着看热闹的人们,我们也只好随大家走出水沟回火食店了。
吃早饭时就有消息传来,说那两个人是被炸药炸死的,两人都是20几岁的小伙子,其中一人还没结婚,是因排哑炮时不慎而被炸死的。
一听说是被炸药炸死的,人们就感觉不太奇怪了,因当时已天寒地冻,用铁锨已根本无法挖土,所以就用炸药炸土,炸出土劳动力再往外挑。
那时无处去弄炸药,就把一种叫硝酸铵的化肥用锅烘炒,炒到一定程度后代替炸药。这种炸药极不安全,在炒药过程中曾发生过多起爆炸事故,只是没有伤及制造炸药之人的性命,故而也没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
当局也知道这种炸药不安全,但为他们为了赶工程进度,就只好冒险使用这种土炸药,整个引洮济洋工程,所有的生产队都使用这种炸药,否则就无法取土,就会被甩在后面,生产队领导就会被批评(使用这种土炸药,当局可能也得到了上边、或是有关部门默许)。
炸死人的事故一出来,尽管那时交通、通讯都不发达,还是立即惊动了各方的山神土地,据说惊动了省里有关领导,责令当局立即下达停止引洮济洋工程的通知。
所以整个引洮济洋的工段上,几乎在同一时刻收到了工程暂停的通知,通知扼要说明了停工的原因,何时恢复工程另行通知……
两位死者后事是如何处理?当局如何平息了这次事件?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因我们也在接到停工通知后,吃完午饭饭就打道回府,回去不久我就搬离了苇子沟的那个村,之后40多年再也没回来过。
后来看到一份资料,见上面提到当年的引洮济洋工程,那位知情人说:“引洮济洋工程简直就是儿戏,洋沙泡的塘底,要比洮儿河水面高好多米……”
真不知当时的决策者及那些水利技术人员们是怎么考察的,怀疑他们是否聚餐酒喝高了,导致脑神经过度兴奋而做出的决策,否则怎么连水往低处流的常识怎么都忘了啊(当然不排除人家考虑利用提水设备)。
我说上面这些话,并非指责当时决策者们失误,我只是感觉他们对民权、民意、民利包括人民生命,有意无意地进行了践踏,不知他们为自己失误而造成的损失受到了什么处分没有,更不知他们是否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
轿车驶到一处高岗处我让司机停下来,因此处就是我当年挑土筑坝的地方,由于这里是高岗,所以还可以看出当年引洮济洋工程的基本轮廓。
缓步登上曾有自己用肩头担土堆起的那段河坝,看到我所付出过体力、精力、与时间的那个地段,当年这里是那么雄伟壮观,如今却已变得破烂不堪,顿感一阵隐痛在心底泛起,虽然引洮济洋工程是坑农害民,但毕竟自己在这里付出过时间和汗水啊。
思绪里回放着当年挑土的场面,那真可谓是人喊马嘶啊!
思绪里回味着那时的画面,找到当年我曾挑土的地方,这里非常好找,因在一条两个村相通的大道旁,当年的那棵榆树,此时已长成又粗又高的参天大树,我当年淘气在它树干上用铁锨砍的疤痕,因当时砍去了一段树皮,虽然它愈合了几十年,此时依稀还可看出一些痕迹来。
站在高处环视大坝,当时那么雄伟的水渠大坝,由于几十年的雨水冲刷已变得高低不平,样子如一条饿死了许久的巨蟒,坝体宽窄不一地横卧于黑黄掺杂的土壤上,恰似在一个爱美之人头上长了斑斑点点秃疮,与周围环境看着是那么不协调,甚至令人产生出一种恶心感。
40几年过去了,此时此刻,这条死莽腐烂的躯体还在不时地散发出不良气味,侵袭着周围的村民,以及曾与它有过关联的人们,比如此时的我。
不知何故,当我看到昔日引洮济洋工程变成如此惨状时,竟然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孟姜女哭长城的感觉,二者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啊?
但仔细一想也有相似之处,因长城也工程浩大,也劳民伤财……
可是引洮济洋能与长城相比吗?怎么可以和长城相提并论啊?那是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的啊。
长城的工程虽然浩大,但人家没有虎头蛇尾,长城建造之雄伟举世瞩目,它巍峨壮观的景色令全世界向往、让所有人感叹!长城是我国仅有的几大名胜古迹之一,据说在月球上唯一能看见地球上的东西,那就是我国的长城,所以它是举世闻名的,因而说它劳民伤财就有些不切合实际了。
由于长城给我们留下的是古建筑,所以我们可一分为二地去看待长城和秦始皇,而我们的引洮济洋呢?我读书少、文化水平也低的可怜,所以找不出来合适的理由及恰当的词汇来形容引洮济洋,更没有资格给它定性属于哪类建筑,我想反正它和丰功伟绩是挨不上边的。
还在废弃的引洮济洋旧址上恋恋不舍地看着,司机催促说:“叔啊,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有1千多里路呢……”
被司机一催,才在回味引洮济洋工程里回过神来,于是在“死莽”躯体上缓缓走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走向轿车。
其实司机早就等急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催促我,见不催促我没有走的意思,而天色已经见晚,所以不得已才张罗走。
轿车一发动,司机立即开足马力疾驶起来,同时也打开了音乐,随着轿车疾驶,随着音乐流淌,思绪里又回忆起在苇子沟发生的故事来,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似地旋转着。
直到轿车进入市区,司机告诉我到了目的地时,思绪里才终止了对故乡的回忆,找出包里所带的材料,向某办公楼电梯走去。
梧桐文苑聚精英,挥笔墨韵妙趣灵。
绘出江山一片美,淡薄名利不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