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陵园(小说)
一
“那推土机又来啦!”
村头的大喇叭里吼起了一声,打破了这个村庄的宁静。人们像疯了一样从家里窜了出来,手里拿着铁锨镢头向着东坡头跑去。不一会儿,东坡头聚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大家嘴里喘着粗气,大家顾不上扬起的尘土吸入了口鼻,手里紧握着充当武器的农具,红着眼望着“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推土机,仿佛随时要进行一场战斗。推土机的司机看到这阵势,吓得停了下来。
“往前开,我给你加钱,这帮人不敢胡来,还就不信王法了。”坐在司机旁边一位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人说。
“突突突”,推土机又向前走了几步,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老太太,她走到推土机前,扔了拐杖,干脆躺在了推土机前,嘴里嚷着:“你倒是从我身上碾过去,我晚死还不如现在就这样死了。”众人就拿着农具朝着推土机晃动着,嘴里嘶喊着。推土机停了,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村长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个不要脸的谁还认他是村长!”
“办下这事,肯定是收了黑钱了!”
“大家冷静一下,让我去和他说说。”村长从人群里挤了进来,扯着嗓子大声喊。尽管人群里阵阵的谩骂声传到他的耳朵中,但他像没有听见一样。然后他转过身向推土机走去,他和穿西服的人低头交谈了几句,推土机就掉头离开了。
“果然是串通一气专门坑害咱老百姓呢,咱们可得坚持住,可不敢让推土机过了东坡头,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对!”“就是!”“咱们要轮流来值守!”人群里一阵阵的附和声。
“大家都先回去吧,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村长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转过身将躺在地上的老人搀起来:“魏妈呀,你老咋也跑来这么闹来了。”
“东子啊,魏妈相信你没办坏事,魏妈半截身子已经埋在地下了,魏妈不求别的,只求一个囫囵尸首啊。”村长眼睛湿润了,他忍着泪,又对村民们说:“赔偿的事已经在商议中了,大家不要急,有我在就不会亏了大家。”
“棺材背后脱裤子,还不知道你咋日鬼弄棒槌哩!”虽然有人这么小声的嘀咕,但听到赔偿的事已经快有了眉目,也就都慢慢地散去了。
“魏妈,你相信我就好,我是你看着长大的,我心里有什么坏心思你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放心,我一定去镇上协调,看这事能不能缓一缓。”村长搀扶着魏妈也慢慢地走了回去。
北佐村的村长东子最近遇到了一大堆头疼事。之前东子当村长没有一个人不服,他性格强硬,为这个村子争取到了很多利益,也扛住了上面对这个村子的很多压力。现在人们生活越来越富裕,谁都感念东子的功劳。但县上的一个决定,让东子立马成了人人唾骂的对象。
那天东子去县上开会,会上讨论了改革土葬习俗的事宜,说要在全县上几个先进村里率先试点进行火葬。东子一听这事,马上头就大了,他知道这件事情办起来的难度,不说别的,就说村子里连一块盖火葬场的闲地方都没有,没有地方就得征地,一想到征地……东子还没想完,会议就结束了。东子走出会议室,刚把他的电动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就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镇长在向他招手。老镇长头发已经花白,稀疏的头发抿的很光,但从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见他当年年轻时雷厉风行的样子。
“东子啊,今天的会议你也听了,你是什么意见。”镇长递了一根纸烟过来。
东子接过纸烟,良久没有说话。
“啪”,镇长将打火机打着递到东子面前,东子俯身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股白烟,“火葬当然是要支持的,但要做好前期的宣传工作,不能硬来。这里面情况很复杂,也很有困难。”
“前期工作是没时间做了,县上要求年底就要见成果哩。”镇长也给自己点了根烟,“我看全镇先进村的村长里就你有真本事,要不把这个试验点先放在你村子里,到时候你可是要上台给全镇甚至全县的村长做经验交流的。”
“这件事我很支持,在我村做试验点我也不反对,但不能没有前期宣传工作呀,再说我村的情况复杂,你又不是不知道,东边还邻着旅游区哩,地皮紧张,我再支持也办不了事呀。”
“地皮的事到时候镇上给你想办法,你尽管放手去做。”东子听到这话就后悔了,不该把这个难题抛出来,之前他一提地皮紧张的事,镇长都得考虑再三,没想到今天竟这么爽快的答应了。这一答应,不是把他东子陷入不仁不义之中了吗?
“我的老镇长呀,今天被你将了一军,这下你可把我害苦喽。”说着东子攥着拳头在镇长的肩头轻轻地砸了一下。
“这次就全看你的啦,我知道这次任务艰巨,但政策也不能不执行呀,我手下真正敢用的兵就你一个呀。”镇长伸出胳膊搭在东子的肩上。
“就我一个你还让我打冲锋,万一牺牲了不就剩你一个光杆司令了。”
“哈哈哈……”
二
“什么?要建火葬场?改为火葬?”
东子在村委会上刚一宣布这件事情,会议室里就炸开了锅。
“这坚决不行,老祖宗的习惯是说改能改的?”村主任郭阳首先表明了态度。
“是呀,听说火葬要把人先切成块了才烧,这谁能接受?”
“建了火葬场还得建一个专门的陵园,这地皮从哪里来?”
……
各小组的组长也纷纷提问。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会场乱糟糟的。
“我看还是明天去镇里一趟,找镇长说说,这事暂时先搁着。”村主任大声说。
“能推的话我早就推了,这是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东子坚决地说,“各小组组长回去后先给村民们通知这件事,顺便做做工作,我和郭阳两人明天去镇上解决地皮的事。”
北佐村的人们这一天里都在讨论着这件事。女人们讨论着火葬的时候怎样把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怎样烧成一堆灰。而男人们更关心建火葬场和陵园的地皮从哪里来,是政府出钱征收,还是村里自己负责。村子的东边可是旅游景区呀,听说景区马上要扩建了,北佐村的地皮可是寸土寸金呀。还有老人们则听着年轻人的讨论,越想越害怕,想到自己死了都不能留个囫囵身体,越想越难过,到最后竟落下了泪。
第二天,郭阳突然患了病,不能去镇上了,所以东子一个人去了镇上,镇上的答复是:从旅游区闲置的地皮里划出一块来建火葬场和陵园,火葬场和陵园直接归镇上管理。看似很合理的答复,但村民们很不满意。因为在这件事上,不仅强制改了沿袭千年的习俗,而且使得北佐村和旅游景区隔了一个火葬场,严重影响了北佐村的发展,除此之外,在这件事中,村民们没有得到任何赔偿。有的村民就将家里已经给老人备好的棺木拉到了东子家门口,要让东子给他赔偿。“两个老人的棺木都备好了,改了火葬这就用不上了,还留着给谁用哩?我不是花了冤枉钱了吗?这钱谁给赔?”一顿乱问,倒问住了东子,他确实没有考虑到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我确实没考虑到,这是我的疏忽,明天我再去镇上一趟,商量这赔偿的事。”
但第二天东子一走,就有一辆推土机从东坡头开了进来,在旅游区闲置的一片地皮上推来推去。一个村民路过,就过去和推土机司机攀谈,“这景区又在这盖什么?”“不是景区的,是北佐村在这建火葬场。”那村人一听赶紧跑回村子招呼了一帮村民来就围了推土机。东子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他没想到县上的领导这么着急,竟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去开地皮。东子一回到家就被村里的人围住了,他这次去镇上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镇上说关于赔偿的方案还得再研究研究,让他回来等消息。村民们一看赔偿的事没有眉目,而推土机进了村竟想直接开工,赔偿的事多半是成不了。村民们就质问东子为什么这么积极,这么支持镇上的决定,以前的东子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他是不是被收买了?呀!没想到东子平时人五人六的,没想到背后却是这么个瞎种,这么缺德的事都敢干?东子生气县上的领导太过着急,这一气,他也糊涂了,顾不上村民们的质问,竟回到家将家门反锁了。
“这不就是不打自招的默认了么?”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东坡头再有什么动静,大家都去,不能遂了东子的愿。”
那几天时间里,东子全家都不出门,出了门总要被别人谩骂,被别人指桑骂槐。东子的媳妇和儿子从晒了麦子的麦场路过,就听见有人骂:“谁家的鸡也不看好,咋跑到麦场去了,我在那晒麦子哩,你给我遮住了太阳我咋晒,你家有人给钱我家可没有。”这话气的东子的儿子想冲过去打架,但被东子的媳妇拉住了。
有天东子接到镇上的电话,说赔偿方案已经讨论出来了,让他去镇上再商讨一下。东子心里正高兴着,突然听见村子的喇叭响了,他还奇怪是谁在广播上说话,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就知道出了事。他跑出家门,看见大家都往东坡头跑去,便连忙跟着跑了过去。当他看见魏妈躺在推土机前的时候,他一瞬间怒气直往脑门子上冲,他要去镇上找镇长推了这件事!但很快的他平复了下来,挤进人群,压着怒气打发走了那位县上来的领导。
三
东子送魏妈回家后,独自一人来到北坎上,北坎是去镇上的唯一通道。东子想起当初镇上决定利用当地的资源开发旅游景区的时候,村民们都极力反对,因为镇上要征收土地。是他一个人担起这个责任,拍着胸脯给大家保证,现在旅游景区建起来了,村民们做起了各种小生意,家家都渐渐地富裕了起来。那时候他每天从北坎上在村子和镇上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使这个原本贫穷的村子现在比镇上的人家还要富裕。他为这个村子付出的太多,他也亏欠他的家庭太多,每想到这些,东子禁不住就要感叹:“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儿子就到了结婚的年纪。”想起当年他为了村里的事常不在家,丢下母子二人在家,地里的活干不动,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外面玩,他的儿子却还要帮着家里做农活……站的久了,东子索性坐在了地上,他看着村子里家家盖起的楼房,一家比一家装修的好看,村子里的路越铺越宽,他下一步的打算,就是把北坎上这条路翻修一下,这条路由于走的车太多,已经破烂不堪,下起雨来,更是泥泞难行。有时候东子一个人望着北佐村发呆,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他自豪的自言自语:“这都是我一手建设出来的,这是我的北佐村呀。”东子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是北佐村属于他,还是他属于北佐村……
经过商讨,最终的赔偿方案定下来了。村民们也都很满意,于是,一辆辆推土机,一辆辆满载砖瓦水泥的车从东坡头开进了北佐村,火葬场和陵园的建设工作开始了。由于是县上的领导亲自在现场监工指导,这一工程马上就临近了尾声。在竣工的那一天,东子受到了县上的表彰,戴了红花,被评为先进个人,县上派来的记者,围着东子拍了很多照片。
但是,东子的心里高兴不起来。他怕这个火葬场成了一个摆设,这个陵园成了一个空园,因为他没有把握有人愿意进行火葬。东子自火葬场建起之日起,心里经常祈祷着村里千万不要有人去世。有天晚上,东子刚睡下,就听见有人敲门,敲门人是魏妈的儿子,“东子哥,我妈不行了,她说什么也要见你一面才肯闭眼,你赶紧跟我去一趟吧。”东子一听,赶紧披上衣服就出了门。
刚进魏妈的屋,昏暗的光线下东子什么也看不见,他凭着记忆走到了魏妈的床前。“东子啊,答应魏妈,魏妈要土葬,那松木的棺木魏妈守着它过了十几年了,它上面的木纹魏妈闭着眼都能画出来,魏妈死了后要躺在那里面去。”
听着魏妈虚弱的声音,东子低着头,没有说话,他不能开这个口呀。
“东子,你可是答应过我的,魏妈可……可是没求过你……你的。”魏妈一把抓住东子的手腕,东子感觉如同一条冰凉的蛇缠在了他的手腕上,越来越紧。东子终于抬眼看了魏妈一眼,他看见魏妈满含泪水的眼睛,他心软了。他小时候家里穷,经常吃不饱,是魏妈每天把他叫到家里给他吃的,魏妈相当于他半个妈呀!东子另一只手放在魏妈的手上,望着魏妈,点了点头。瞬间,那蛇一般的手松开了,魏妈闭着眼睛走了。
魏妈是按照旧的风俗进行土葬的,下葬那天,东子站在坟前落着泪,直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他还是站在那里发呆,东子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果然,魏妈的头一开,村里去世的老人,依然按照旧风俗进行土葬,东子担心的事正一件件的发生着。东子也去劝过死者的家属火葬,但他终究理亏,给谁说谁也不听。
“北佐村建了一个火葬场却从来不用,这是白糟践钱呢。”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县上,县上领导很生气,点名批评镇长,镇长回到镇上和东子对面坐着叹着气,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来。
村里的又一位老人去世了,死者的家人当然还是采用土葬的办法。东子一大早起来打算再去劝劝,但当他还没走到的时候就听见了一阵争吵声。他忙赶过去看,原来是县上领导知道北佐村今天又有人要进行土葬,便亲自过来,要求进行火葬,而家属说什么也不同意,所以和家属争吵了起来。东子赶忙劝架,好不容易劝了下来,县上的领导却指着东子的脑袋骂道:“建陵园评先进就有你,建好后就不见你了!还纵容他们进行土葬,我警告你,这个月底,必须给我火葬一个进去!”没想到此话一出,竟激怒了村民们,“你说的那叫什么话?什么叫月底必须火葬一个人进去,你是咒我村里死人?咋不把你火葬了埋到陵园去?”这吵架,一方一来劲,双方就都来了劲。推推搡搡乱成一团,就听见有人说:“是领导了还敢动手?还拿着铁棍来!”东子被夹在人群中,他看见县上领导带的人手里拿着铁棍乱抡着,村民们也上了火,转身拿起铁锨镢头扑了上来。东子眼看一场不幸就要发生,他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所以他要竭力去挽救,于是双手在人群里拨拉着,好不容易挤到两帮人的中间,突然他只觉头顶一痛,眼前一黑,就向下倒了去……
东子模糊地看见他的媳妇和儿子围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在说些什么。东子只觉全身轻飘飘的没了知觉,他用尽了最一口气说:“把我火葬了,把我的骨灰埋在陵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