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柴小树
1
太阳沟这村庄山高路远,还穷。穷成啥样?大冬天时村庄里就看不到女人、小孩。哪去了?都猫在炕上、捂在破被窝里呢。为啥?一家人只有一条破棉裤,给男人穿走了。天气寒冷,女人、小孩没有棉裤穿,都出不来屋子。
山外刮来风,天上落下雪。穿着破棉裤的柴大树,到六里地以外叫月亮地的村庄里的远房亲戚家里去帮工。亲戚家里晌火蒸黏豆包招待帮工门,蒸黏豆包的锅一揭开盖子,黏豆包甜香味道随着冷风飘到太阳沟来了。猫在炕上、捂在破被窝里的柴大树的儿子柴小树,一股碌爬起来穿着单裤跑出屋子外面去了,等到也是穿着单裤的柴小树他妈追出屋子,柴小树早就不见了踪影。柴小树他妈长叹了一口气,说:
“这孩子,让鬼给追了。”
柴小树一口气儿跑了六里地,喝了满肚子风。在远房亲戚家的大门口儿,柴小树给远房表兄李木子伸胳膊叉腿堵在大门儿外了。李木子说:
“柴小树,你来晚了。都吃没了,黏豆包都给帮工们吃干净了。”
柴小树说:
“我不吃。我不吃黏豆包,我来看看你家里活儿今个儿能干完不,干不完,我回家跟我妈说,明个儿让我爹还来,还来帮你家干活儿。”
柴小树说着,一猫腰钻进远房表兄的裤裆把远房表兄掀翻在地上,当柴小树冲进远房表婶儿家的屋子里,连一个黏豆包的影子都没看到。远房表婶儿把帮工吃剩下的黏豆包连同装黏豆包的盘子,都塞进炕上的破被窝里去了。
柴小树没精打采地往回走,回到家里,柴小树病了。当天后上,躺在土炕上的柴小树一阵儿冷、一阵儿热。柴小树好像在说梦话:
“黏豆包……好大……”
“黏豆包……真甜啊……”
“黏豆包……烫我手了……”
“我吃……我不吃黏豆包……”
第二天,眼已半瞎的远房舅爷走了六里地,从月亮地到太阳沟来了。远房舅爷用拐棍儿扒拉地探着道儿走进院子,把揣在怀里的从儿媳妇破被窝里偷出来的一个黏豆包掏出来,顺着窗棂上面窗户纸的破洞塞到炕上,转身走了。柴小树听到了拐棍儿探道儿的“梆梆”响声。
柴小树笑了。柴小树吃不下,把黏豆包紧紧搂在怀里,柴小树又哭了……
一场病过后,柴小树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喜欢呆呆地坐着看天,得哪坐哪,坐着坐着,看着看着,就对着天笑了。有时候说起话来又没完没了,和村庄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听他说话的孩子都走光了,他一个人还在那里自言自语。村庄里人都说柴小树脑袋给烧坏了,柴小树变成傻子了。
冬天还没走利索,春天就来了。天气一忽儿冷、一忽儿热。
柴大树得了感冒,很重、很重。柴小树他妈连续三天熬通红通红的辣椒水给柴大树喝下去发汗。第四天早曦,柴小树他妈叫柴大树起来喝粥,柴大树没有起来。柴大树死了。
那个早曦,天上看不到云彩,天下却昏暗,地上也昏暗。
柴小树他妈放声大哭。柴小树没有哭。他坐在桌子边上,看看躺在炕上的爹,又看看哭嚎着把爹摇来晃去的妈,柴小树端起桌子上的粥碗,把嘴顺着碗沿儿转了一圈儿,一碗稀粥就流进他的肚子里去了。柴小树放下碗,盯着桌子上的另外两碗粥看,两碗粥都冒着热气儿,热气儿向上飘,但怎么都飘不到房朳上去,热气儿飘到离房朳很远的地方就散开了,不见了。柴小树用鼻子闻着粥碗里冒起来的热气儿,很香。终于,柴小树把嘴顺着碗沿儿又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桌子上的粥碗都成了空碗。柴小树站起来,他的肚子里面“哗啦啦”一阵响,他放了三个响屁后走到柴大树身边又坐下了。柴小树他妈停止哭嚎,看了一眼儿子说:
“树儿啊!起来,快去叫人,你爹死了。”
柴小树来到街上,他习惯性地对着天空看了看,这回他不再发呆,他边走边喊:
“听到了吗?都出来,都到我家里去。啊,别去晚了,都别去晚了。我妈说了,我爹死了。”
听到喊叫,村庄里人都来了。大家开始忙碌,有人给柴大树穿衣服,才脱下没几天的破棉裤又给柴大树穿上了。有人到村庄里年岁最大的大奶奶家里去了,那人去和大奶奶借棺材。不一会儿,那人回来了,叫上几个人去大奶奶家里抬棺材。人们把大奶奶准备死后睡在里面的棺材抬来放在柴大树家院子里,柴大树就被人从屋子里抬出来装到棺材里面去了。村庄里有两个人会吹喇叭,就坐在炕上柴大树刚才还躺着的地方对着窗户外面吹喇叭。村庄里人都回家去拿东西,有人拿来了萝卜、有人拿来了黄豆、还有人拿来了高粱米。就有人开始去井台上面洗萝卜擦萝卜丝儿、有人拉来毛驴去磨道里磨豆腐、有人去抱柴火点火捞高粱米干饭。大家一起帮忙,中午大家一起都吃高粱米干饭还有萝卜丝熬豆腐。
李木子是和他爹一起来的,他爹来帮忙,他追着爹来看热闹。李木子和柴小树蹲在大门口儿的一块大石头边儿上,大石头上面有一大碗萝卜丝熬豆腐正在冒着热气儿,两人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大碗高粱米干饭。李木子先伸出筷子到碗里去夹豆腐吃,柴小树赶忙伸出手用手里的筷子压住李木子伸到碗里的筷子,柴小树说:
“李木子,等一下,一会儿再吃,我准让你吃,我先问你一句话。”
“你有什么话?我们吃完再说。”
李木子说完又动筷子夹碗里的豆腐,柴小树用筷子把李木子手里的筷子压得死死的,柴小树说:
“李木子,你不听话我不让你吃了,我准不让你吃。我就让你吃高粱米干饭,你信不信?”
“信、信,我信,你说、你说。”
李木子说完,拿眼看看柴小树,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碗里的豆腐。柴小树说:
“李木子,你别看豆腐,你看我。那我问你,头年我到你家里去,你在你家大门口儿截住我,为啥说‘柴小树,你来晚了。都吃没了,黏豆包都给帮工们吃干净了。’?你说,为啥?”
李木子说:
“柴小树,你记得倒清楚。是没有了,真的都吃没了,那些帮工的们真能吃,都给吃净了。我没瞎掰你,真的。”
柴小树把手里的筷子放在大石头上面,伸出食指指着李木子的鼻子尖儿说:
“李木子你还瞎掰,我都吃到了,不,我都看到了你家的黏豆包,我舅爷爷,你爷爷从窗户眼儿塞到我们家炕上的。哼,还瞎掰。”
李木子两只眼睛瞪大了,说:
“啊——原来是他偷的,这个死老爷子他害我挨打,等着,我回去告诉我妈,我还非得找他算账。”
柴小树说:
“你承认了,你家里还有黏豆包,帮工的没把黏豆包吃干净,是吧?”
李木子低下头说:
“还有,有,没吃干净。”
柴小树说:
“那你为啥瞎掰,说黏豆包都给帮工们吃干净了?快说?”
李木子不敢看柴小树,还低着头说:
“是我妈,不,是你表婶儿让我到门口儿截住你。我妈,不,你表婶儿说你忒能吃,三四个黏豆包都不够你吃。”
柴小树说:
“那好,咱不说了,反正你不够意思,你就不应该在大门口截住我。我现在罚你,中吧。”
李木子说:
“怎么罚?”
柴小树说:
“咱俩马上吃豆腐,我吃两口豆腐你吃一口豆腐。”
李木子有些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只好说:
“中,豆腐是你家的,你说咋样就咋样,那我们吃吧。”
李木子说完又去夹豆腐,柴小树说:
“等着。”
李木子抬头看着柴小树说:
“柴小树,你又咋了?”
柴小树说:
“还有,你回去不许找你爷爷算账,也不许跟你妈说你爷爷拿黏豆包的事。还有……还有……就是我先夹,我吃两口你再夹。”
李木子说:
“中。我都答应你了,你快夹吧。”
柴小树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高粱米干饭扒拉平,夹一块豆腐放在上面,又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边吃边对李木子说:
“轮到你了,李木子,只许夹一口吃啊,不许耍赖。”
李木子答应着,伸出筷子在底下挑一块最大的豆腐夹起来放进嘴里,不等嚼碎就咽下去了,豆腐热,烫得李木子放下筷子直拍胸脯。李木子拿起筷子,又说:
“柴小树,你说死人好吗?”
柴小树愣了一下,说:
“好,死人好,能吃豆腐,还能吃高粱米干饭。”
柴小树看看天,又说:
“要是能天天死人就好了!”
柴小树说完,又伸出筷子去夹豆腐,筷子刚刚夹住豆腐的时候,柴小树又把豆腐放下了。柴小树缩回手里的筷子,抬起头看着天说:
“要是死的是别人的爹就更好了。”
李木子说:
“为啥?”
柴小树说:
“我爹死了,你爹还活着,我们俩都吃豆腐,豆腐还是我家的,我们家亏了。”
李木子说:
“不对,还是个人的爹死了好。”
柴小树有些疑惑,看着李木子说:
“为啥?”
李木子说:
“你爹死了,我爹活着,你吃两口豆腐我才能吃一口豆腐,所以说还是个人的爹死了好,能吃两口豆腐。”
柴小树说:
“不好,我没爹了,你还有爹。”
李木子看看柴小树,转了转眼珠子,说:
“柴小树,我有个主意,能让你不吃亏,你听听好不?”
柴小树说:
“你说。”
李木子说:
“你让我吃两口豆腐,你吃一口豆腐,就当死的是我爹,你爹还活着。这样你就不吃亏了,中不?”
柴小树看着李木子,先是脸上有些疑惑,接着又现出感激,说:
“好,那好。你爹死了,我爹还活着,我爹活着。你吃吧,吃吧。你吃两口,我吃一口。不,你吃三口,我吃一口。吃、吃,你快吃。”
两个人又开始吃豆腐。李木子夹三口豆腐吃,柴小树夹一口豆腐吃。两个人吃着萝卜丝熬豆腐和高粱米干饭,还没吃完,柴小树他妈又趴在装着柴大树的棺材上面嚎啕大哭,有人在棺材前面烧纸,屋子里的喇叭又开始吹起来,他们都不理会,继续吃着,直到把三个碗里的东西都吃干净,最后连汤都喝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装着柴大树的棺材被人们抬出去埋到地下去了。
2
柴小树八岁了。他妈问他:
“树儿啊,你愿意念书还是愿意放羊啊?”
柴小树说:
“妈,我不去念书,我去放羊,放羊能挣来工分儿,工分儿多好多分粮食,我们有了高粱和黄豆,每天都吃高粱米干饭和萝卜丝熬豆腐,还能吃黏豆包。”
妈看着柴小树叹了一口气,说:
“好,树儿啊,那就去放羊吧。”
柴小树就没有到小学校里去读书。他妈找到太阳沟的生产队长说了让柴小树放羊的事,生产队长就让柴小树当了太阳沟的放羊倌儿。生产队长对柴小树他妈说:
“小树妈,你家小树太小,我们大人一天挣十个工分儿,你家小树一天只能给五个工分儿,这样才公平。”
“好。中、中。公平、公平。”柴小树他妈满口答应。
那时候还没实行包产到户,驴马牛羊都是生产队的。那年头农业经济不发达,农村里农耕机械和运输工具奇缺,驴马牛都是“生产力”,秋天里打下的粮食少,即使人吃不饱,也要留足了饲料粮,好给驴马牛过冬吃。农民种粮要交公粮、养猪要交“任务猪”、连养鸡鸭鹅也要交“任务”,生产队的羊自然也不能例外,大部分用来交任务。太阳沟生产队的百十只羊都圈在饲养处门前的大羊圈里,边上一连串儿就是驴马牛圈,里面都圈着驴、马和牛。
原来的一老一小两个羊倌儿同时还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连同驴、马、牛和羊一起放。现在,柴小树来放羊,小的羊倌儿被生产队长单分出去放驴、马和牛,留下老的领着柴小树放羊。 到了后上,柴小树回家,原来的一老一小两个羊倌儿照样还当饲养员,他们都是光棍儿,就住在太阳沟生产队的饲养处里面。在当时,生产队的饲养员别看好人不爱干,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肥差。说好人不爱干是因为人一旦当了饲养员,必须每天都住在饲养处里面,就不能干了一天活儿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儿”,更不用说天天搂着媳妇睡觉了,只能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牲口们找好对象,凑在一起亲亲热热,自然没有人抢着干。说它是肥差原因是那些驴马牛都有饲料粮,就连那些单吃草就能吃饱的羊都有专门的“畜牧盐”。实际掌管这些东西的不是生产队的保管员,而是饲养员。所以那个时候就有了“贪污”和“职务侵占”。有家有业,家里有老婆孩子的饲养员就会接长不断地拿一点点儿回家去,给老婆孩子贴补贴补。没家没业的光棍儿饲养员,也会偷偷拿一些悄悄地给自己心仪的大姑娘小媳妇送过去,即使不能“怎么样”,换个笑脸儿,也好。
柴小树和老羊倌儿把羊赶到山坡上,正好到了春天,满山坡子都见了绿色,羊就奔着绿色浓的地方跑,黑的、白的,长角的、光头的羊在山坡上散了一大片,它们争抢着啃山坡上面的青草。柴小树开始数羊:
“一个、俩个、仨个……”数着、数着,柴小树问老羊倌儿:“杨爷爷,羊应该按什么算个数?是论头吗?”
老羊倌儿说:
“只,按只数,一只、两只、三只,一个羊叫一只羊。傻小子,还叫我杨爷爷,别看我还不到五十岁,论辈分连你爹都得管我叫爷爷。”
柴小树有些疑惑,盯着老羊倌儿说:
“杨爷爷,那一个猪咋就叫一头猪啊?李木子就说我像一头蠢猪。”
老羊倌儿“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老羊倌儿说:
“为啥……为啥啊?因为羊有犄角猪没有犄角啊。”
柴小树说:
“哦,我知道了。
柴小树又说:
“不对呀。杨爷爷,羊也有不长犄角的秃羊啊,怎么就不是一头羊是一只羊呢?”
老羊倌儿说:
“这个、这个、这个吗?他妈拉巴子,我也说不好了。”
老羊倌儿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掏出烟袋和烟口袋,在烟锅里装满旱烟末,点着火,坐在山坡上吧嗒吧嗒抽起旱烟袋。柴小树接着数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