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沉睡了一夜的村子开始传出鸡羊狗的叫声和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这个时候，英子就背着满满一筐青草回到家里了。因为家里养的猪羊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她以及她那箩筐里鲜嫩的青草。等待英子回来熬药的还有屋里床上躺着的一个人：黑子。
　　 英子麻利地将青草分给那些猪羊，又仔细地看看它们。英子觉得它们瘦了，没有一个月前油光发亮的肥了。是的，在这一个多月里，英子一直忙着地里的、家里的活。把家里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都交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娘，她现在自己顾住自己就算阿弥陀佛了。你说这喂猪弄羊的事儿，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她哪里还能操好这个心。不过还好，这些猪羊虽说是比平时瘦了一点，那命却还在圈里。看黑子瘦的比这圈里的畜生还瘦，还可怜。
　　 黑子知道自己的肝癌是由乙肝引起的。自己在医院看病的时候曾详细询问过主治医生，才知道这乙肝病毒的传播途径。在排除掉遗传因素之后，黑子开始把注意力仔细扫描那些与自己接触过的人或者是睡过觉的女人身上。
　　 经过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的思想过滤，黑子最终把病因的落脚点集中在老幺和那两个女人身上。黑子一想起老幺这个人，心里就想伸手把他捉过来，一刀一刀把他身上的肉割下来，自己一口一口的把他吃下去。可惜，黑子现在已没有这个力气了。
　　 黑子在杭州因为老幺施美人计骗取三十万贷款的事，在餐桌上用碗砸了老幺的头，被警方拘留七天。回来给行长汇报时，黑子坚持到公安局报案。行长因为自身毛病太多，加上他又睡了老幺带来的两个美人，迟迟不让黑子报案。
　　 黑子在暗地里搜集老幺的犯罪证据。几个月下来，黑子就把老幺协助文物贩子贩运文物，及在杭州开设妓院、容留妇女卖淫从中取利的种种犯罪事实摸得一清二楚。黑子没给行长打招呼，自己偷偷地就去公安局经侦大队报了案。最后，行长因为贪污受贿、利用职权非法谋取利益、违规发放贷款等多项罪名，被判刑七年。老幺也被抓获归案，但骗取的贷款已挥霍殆尽，无法将贷款如数归还。黑子作为银行信贷员，在借据上提供担保，负有连带责任人。恰好又遇到银行系统进行人员下岗分流，黑子因为老幺的骗取贷款受到处分。尽管黑子将家里的所有钱财以及给英子娘的那一万块棺材钱都拿出来了，被老幺骗贷的那三十万的坑也没有填上。在下岗分流的时候黑子也没能保住自己的那份信贷员的工作。
　　 黑子拿着他的立功证书和二等乙残疾军人证书到支行找过几趟。结果人家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说你是一个退伍兵了，黑子最后还是下岗了。
　　 黑子每月领取生活费三百元，加上民政部门给他的退伍残疾军人定期补助，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这些钱虽然不多，家里的生活还算过的去。英子却感到这样的结果对黑子不公，假如黑子听了那行长的话，不去告老幺，那行长也不会蹲监坐牢，黑子也不会拿着家里的钱去替老幺还贷款，更不会下岗。这黑子就是一木头人，没长脑子！
　　 黑子劝英子：“人有吉凶祸福，谁也说不准一辈子要走哪条弯路。工作没有了，咱还有地种。人无论干啥都是一辈子，人活的就是一张脸，一口气、一个清白，我就是填了钱，下了岗，我也不让那些狗日的不看家的狗在天底下祸害人。人常说,树挪死，人挪活，天底下没有饿死的瞎鹰。”
　　 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着，日子也在一天一天地过着。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英子发现黑子有些异常。英子做的黑子平时最喜欢吃的红烧肉，黑子竟然吃了一块就说够了。后来，英子发现黑子的脸色也不对劲。
　　 英子就问黑子：“你最近可感觉身体哪里不舒服？”
　　 黑子想了一会儿说：“别的到没有啥，最近就是感觉吃饭不香。我经常这样，过几天就好了。”英子听了黑子的话，顿时就按不住心口：“明天啥活都不干，俺和你一起去医院检查检查，没有病不就心里静了。”
　　 “好，不用你去了。”黑子说，“我下岗了，又不能干农活，以后我的嘴还得靠你挣着吃，一切都听你的。明天我去做检查，你在家里该干啥干啥。”
　　 黑子心里很清楚英子此时心里想的啥。黑子在部队里失了一条腿，现在又下岗在家，家的值钱的东西替老幺还了贷款。英子心里最对不住黑子的是，她嫁到黑子家已有多年，到现在还没有给黑子生个一男半女的，万一黑子身体再有个一长两短的，这个家怎么办！
　　 说到生养这个事，黑子曾与英子商议过：他们一起到医院做检查，如果是英子不能生，咱就这样过；如果是黑子不能生，他们就离婚。黑子说别耽误了英子的幸福。
　　 英子宁死也不同意，说生死在天，听天由命。命里该是你的谁也拿不去，不是你的拴也拴不住。不论生还是不生，她都愿意跟着黑子走到天黑。英子的做法让黑子留了几次眼泪。
　　 第二天一大早，英子还坚持陪着黑子去县医院看病，黑子就瞪了眼：
　　 “我一个大老爷们，连个县医院的门都摸不着？”
　　 英子最怕黑子瞪眼，就说:“你自己去就自己去，你到医院可要给我查仔细喽！”
　　 “你放心吧，”黑子转怒为喜，“我也不想死，我死了，我的宝贝谁搂着睡。”
　　 黑子自己坐着公共汽车去了县医院。来得早，医院的大夫还没有上班。黑子因为要做检查不能吃饭，就呆呆地在医院门诊大厅里等着。离上班时间越来越近，医院里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听旁边看病的人议论着说：“真是‘河里无鱼市上看’，你说现在的人咋那么多生病的呢？而且那病的名称越来越蹊跷，以前从来没听说过的病，现在哪里都有。”有的说人得病是因为地里化肥施多了，人吃了上化肥的粮食得的；也有人说现在的工厂多了，人喝了污染的水，吸了污染的气得的。最终，一个人摇摇头说：“你说这人就活在这空气里，不吃不喝那行？说到底，无论是咋得的病，并在身上你就要受罪，就要花钱，就得来医院治疗。”
　　 不一会儿，化验室门前排了两条长长的队。还好黑子来得早，第一个挂号，第一个交费，第一个抽血，就等着拿结果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单子就在内科医生的手上。医生询问了黑子身体的一些情况，就又开了一个单子，说再让黑子在做一个两对半检查。这次检查黑子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黑子前面还有十几个人排着呢。等黑子的单子取出来的时候，一是中午十点多。医生看了单子之后，脸色凝重，就问黑子：“你父母有乙肝吗？”黑子说：“从我爷爷辈到我这一辈从没听说过谁有乙肝。”医生又问：“你家属有乙肝吗？”黑子说：“我媳妇也没有，她家祖宗几代从没得过肝炎。”医生对黑子说：“你现在就得了乙肝，而且很严重！”
　　 黑子当时就觉得眼前发黑，眼前直冒金星，两眼直直地看着医生。
　　 医生说：“我给你说说乙肝病的是咋得的。一是母婴传染，你的父母没有这种病史，就不说了。二是静脉药瘾者HBsAg阳性明显高于一般人群。像针刺、纹身、割扎等亦可引起传染。”
　　 黑子打断医生的话：“我除了在部队截过一条腿外，这些年我一个小药片也没吃过！”
　　 医生没看出黑子少了一条腿，还下意识地往黑子下身瞅了一眼，接着说：“三是破损粘膜传染，有两种传染途径：一个是性传播：精液和阴道分泌物中可找到HBsAg和Dane颗粒，可通过性传染；二是口腔粘膜破损也可造成传染。”
　　 医生的话说到这里，黑子就不再说话了，他的脑子开始高速旋转起来。黑子又想起了老幺和那两个婊子女人。自己喝醉了，不知醒来后竟发现身边光着身子睡个女的。老幺说自己睡了那个女人。黑子想：“人谁没有七情六欲，也许老幺说的是真的。假如自己真的睡了那个婊子，自己的病肯定就是那个婊子传染的，因为自己除了英子外，从未睡过第二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不是自己义气，不是自己顾面子，不是自己粗心大意，自己这个多年的老信贷员，哪会被老幺这个人渣钻了空子！而自己竟然还在酒后与老幺拜把子。”想想这些，自己真是丢人！
　　 医生不再说话，埋着头在药方上写着那些中国人不认识的汉字。黑子接过单子，那医生说：“建议中医治疗，效果好些。”黑子点点头。
　　 取了药，已近中午，黑子心里没有一丝饿气。黑子想：自己得了这样的病，回去咋跟英子说呢？自己又是下岗，又是还钱，折腾的好好一个家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英子若是再知道自己得了这病，说不上英子比自己死的都快！黑子知道自从自英子嫁过来，家里的地里的，收干晒湿，啥活都是她自己干，再苦再累一句也没说过。特别让黑子痛苦的是：结婚这么多年因为自己的原因英子连个孩子也不能生。早几年自己曾劝过她，你离婚吧，我一只腿又不能生养，你还何苦跟着我受这个罪。她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就凭英子那个摸样，嫁到哪里不比跟着我这个独腿的人幸福？
　　 黑子回到家，天就要黑了。英子正忙走进厨房做饭，因为她知道黑子今天忙了一天，从早上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黑子吃没吃好饭。黑子一进家，英子就走过来问：“医生咋说的？”
　　 黑子笑了：“别的没有啥，就是胃有点什么溃疡，医生说我的病是喝酒喝的，以后要我戒酒。”英子听了露出了笑脸，“看你以后可喝酒了。”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你看医院里到底有多少去看病的。”黑子说。英子说：“胃病也不能当儿戏，该吃药吃药。”
　　 “那当然，”黑子接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啥病都有个治疗过程。县医院那个医生说了，让我吃中药，说西药治标，中药治本。”
　　 第二天吃过早饭，黑子就揣着病例骑着自行车走了。
　　 离黑子这个村十里多路有一个祖传的吴中医，在当地治好了不少县医院不愿意给治疗的病人，因此很出名。黑子来到这里，见来这里看病拿药的人已有好几个，就一会儿站站，一会儿走走在那里等着。黑子见来早的那几个人拿了药走了，黑子就坐在吴中医的对面。
　　 吴中医抬头一看是黑子，就立刻站了起来：“哪阵香风把你刮过来了？”
　　 吴中医认识黑子。黑子就把昨天自己的病例拿出来让他看。看过之后，说：“黑子你是个好人呐，得了病，咋不早来瞧呢？”
　　 黑子说：“我的病你可要给我保密啊，千万不能让我媳妇英子知道了，不然的话，她比我死得还快。”
　　 吴中医说：“我先给你拿几服药先喝着，过几天让你再来一趟。”中医抓药，黑子看那药方，这个药方写的工整，黑子能看懂：
　　 虎杖、平地木、半枝莲各十五克，土茯苓、垂盆草各二十克，赤芍、姜黄各十克，黑十克，生甘草三克。
　　 拿好药，吴中医嘱咐黑子：“用三斤白水，温和煎熬，水剩药锅的三分之一的时候，把药汤滤出，然后加水再熬，这叫熬二遍，水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将药渣滤出，将两次的药汤和在一起，就可以喝了，每日两次，早晚各一次。”黑子听了点头，说记住了。
　　 几服中药喝完，英子要和黑子一起让吴中医瞧瞧。
　　 黑子怕吴中医说漏了嘴，让英子知道了自己病情。就说：“我去拿点药，你还去干啥？”
　　 英子不依，执意要去。
　　 吴中医给黑子把脉，英子站在黑子身后，眼睛一直盯着吴中医，在观察黑子的五官的时候，英子也跟着看。英子见黑子面色黑里透青，青里透黄，怎么看都不是正经颜色。中医说：“你的病吃那种药效果不太好，得换药。”
　　 英子急着问：“你看这胃病咋这么厉害，我觉得他脸色跟平时都不太一样。”
　　 吴中医说：“人不一样的人，一样的病在每个人身上都不一样。”
　　 说完就写了药方：由乌蛇十克，蟾蜍五克，鳖甲五克，山赖三克，山甲六克，土蜂三克，三七五克，藏红花一克，活血丹四克，穿破石九克，水牛角四克，炮党参六克、土黄芪十五克。
　　 然后又怕英子记不住熬药的方法，就写到一张纸上。用料：鸡骨草三十克，半枝莲十五克，赤小豆三十克，瘦猪肉一百克，生姜十克，大枣五枚；制作方法：一.将瘦猪肉洗净，切成小块。其他用料洗净(生姜拍烂，赤小豆先浸泡一小时)；二.全部用料放入锅内，加水适量，文火煮一至两小时，加盐调味，随量饮用。”
　　 中医说这个方子是药疗加食疗，服用一个月后去县医院复查，结果出来再说。
　　 英子每天准时给黑子熬药，黑子准时喝进肚里，日子如常。晚上的药喝完之后，黑子对英子说：“重活我干不了，可我也不能总在家里闲着，时间长了说不上还能闲出来啥病呢！”
　　 “也是的，胃病就需要走动，痨病就需要静养，啥活适合你干呢？”英子也想不出好法子来。
　　 “要不就弄几只山羊让黑子在后山上放，”英子八十多岁的老娘出了一个主意，“后山那里有山有水的，风景也好，烦的时候还能散散心。黑子有事的时候，这羊就由我去放，一早一晚的还有个替手。”
　　 村后有一座小土山，那土山不高，上面却长满了各种树木，什么泡桐、楝树、椿树、洋槐、国槐、水杉之类密密匝匝，疏密有间。树下面野生着各种各类的花草，远远望去，小土山就像是被长长的绿毛毯子蒙上一样。土山的右侧，是一个不大的水库，是这里农民用来浇灌庄稼的水源地，村里人习惯称它柳湖。柳湖因四周栽满了垂柳而得名，长而柔的柳枝，如那亭立少女的发，轻风飘来，便婀娜多姿地舞动着。柳湖四季都有水，那水清澈见底，游水的鱼儿和天上的流云相映成趣。每逢盛夏的中午，男人们在这里光着身子洗澡，整个柳湖成了爷们的天下。晚上则不然，女人们也来这里凑热闹，平分了这里的夜色。左边是男人，右边是女人，男人、女人、孩子的戏水声交织在一起，好一个充满梦幻与诗情的夜柳湖。农家人闲暇的时候，就打坐在土山頂的大树底下纳凉，小村子和柳湖的轮廓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