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孙忆苦被捕入狱，也许老孙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他这个在北京做官的儿子——孙家家训的教育成果；也正是因为儿子的入狱，才让他更加坚定了家训的效用。
　　 老孙，即是孙祖德。老汉年近古稀，一个儿子在北京做官，一家三口定居城里，不常回来，只是断不了往家里寄钱。孙祖德老来无他操心事，和老伴儿营务点花草庄稼，在乡下勤俭祥和的安度晚年。年初的四月里，老伴儿先他一步走了。老汉一生经了诸多苦难，却单单受不住这份孤清。傍晚一个人清汤寡水的吃过饭后摇着蒲扇在院子里纳凉，总能隐约的听到老伴儿洗碗刷盆儿的叮叮当当声，这更增添了他的孤寂。儿子孙忆苦理解老人这份心境，决意把父亲接到城里与他们一家住。
　　 孙忆苦的司机在一个夏日的晨曦里驱车从北京赶到山东乡下，一进门就大伯大伯的叫着，勤快利索的往车上搬行李。其实老汉所带的家什儿也说不上是什么“行李”，平时勤俭持家，要搬动的也不过几件换洗的衣服，常用的家什儿，再就是老伴儿的几张旧照片。末了，司机赶忙过来扶老汉上车，孙祖德轻推开司机殷勤的双手：“俺老汉还没老到走不动路，乡下人受不惯这待遇。”司机小伙子有些无所适从，忙着给他的孙大伯开车门。待孙老汉坐定，汽车缓缓地开动起来。
　　 汽车驶在乡间的公路上，夏日的晨光里，待割的麦子随风起伏成金色的波浪，空气里弥漫的满是麦香。孙祖德吸着司机递过来的烟，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麦田感叹道：“瞧！今年的麦子长的多好啊！可惜我今年是吃不上家乡的新麦喽！”司机小伙儿面对这位平和朴素的局长父亲竟搭不上话。
　　 汽车一路平稳的从山东开到北京，从乡下驶到城里，停在了孙忆苦的小别墅门口。孙祖德一生阅尽苦难，对京城的繁华提不起兴趣，但一生所秉持的勤俭信条使他对儿子气派的房子有所不满。回想儿子从小到大，他一直以勤俭的美德教之，告诫儿子不论官至何高、商至何富都不准遗弃这条戒律，没想到刚当个局长就牛气到这种程度。
　　 儿子孙忆苦生于1958年，当所有人都风风火火地跑去“跃进”时，他却给家里刚添下的男娃取名“忆苦”，这显然与时代不搭调，然而祖德老汉恰以这种先知者的敏锐参悟到了世事的规律：勤俭才是永世之道。孙忆苦刚出生不久便赶上了自然灾害，全家断粮，只好由老汉出门讨饭养活贫妻幼子，终于在这苦难中保全了一家三口。没消停几年便又闹起文革，素来贫寒的家境与勤俭持家的作风自然令哪位革命小将也找不出理由来革他的命，只是学校停课闹革命让他对儿子孙忆苦上学读书的事情伤透脑筋。虽然家里条件差，但孙祖德对儿子读书严格要求并倾全家之力来维护。孙祖德虽然在战乱的年代里没读过几天书，但祖上传下来“勤俭持家，学为好人”的家训他却铭记在心，并决意在儿子身上得以践行。文革期间，他禁止儿子参加一切红卫兵活动，对外放口风说让这个憨儿老实在家种地，私下里却想尽一切办法全倾全力设法让儿子读书。孙祖德偷偷地拜访了方圆几十里尚未被斗倒的读书人，不论是旧时的教书先生，还是洋学的新派教师，都被他这种乱世之中依旧对知识崇尚的精神感动，纷纷答应让孙忆苦跟随他们念书。就这样，孙忆苦得以在这纷乱的年代里学到了该学的东西。苦难终有尽，1977年恢复高考，孙忆苦凭借多年积累下来的知识，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一所著名院校。孙祖德“学为好人”的家训终于在儿子身上有了成效，平日的勤俭持家也使他攒了些钱，再加上国家的补助，完全可以供儿子上完大学。孙忆苦上完大学后在北京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在城里定居下来，逢八月十五和春节各回老家一次。寒暑假经常送儿子孙康回老家跟爷爷奶奶待一阵儿。培养了这样一个在北京做官的儿子是孙祖德一生最得意的事，他将这一切都归功于“勤俭持家，学为好人”的家训。
　　 孙忆苦一家三口早立在门前等父亲到来。司机将车停稳，孙忆苦赶忙上前去迎。车里走出的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脸上被岁月蚀满了沟壑，背略有些驼，一身粗布衣裳，脚上踏着一双坏了嵌子的凉鞋。老汉的这幅形象显然与眼前这幢洋房别墅极不搭调儿。孙忆苦迎上来苦笑着说：“爸呀，不是给您说买身好点的衣服么，您怎么这样就来了？”老汉揶揄到：“这样咋了，俺又不是局长，乡下人就这装束。”祖德老汉斜眼瞅了一下儿子又说：“你咋又用公家的车？自己开车回老家一趟你这大局长没时间啊，实在不行我老汉自己也能摸到北京来，坐公家的车顶不舒服。”“我整天舍小家顾大家，偶尔也把这‘大家’的资源拿来用一下嘛。”儿子了解孙祖德的脾性，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领着父亲往家走。
　　 看到迎在门口的孙康，老汉黑着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祖德老汉与孙子康康的感情是颇深的。早些年，因为儿子儿媳工作忙，常把孙子送回老家给老两口照顾。孙子小时候特别听话，跟爷爷放牛喂羊，逮蚂蚱，掏鸟蛋……小时候的孙康也特别懂事，总能哄得老两口合不拢嘴。他也从不挑食，奶奶家的五谷杂粮最合他的口。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上了中学，孙子不再常回老家，仅过年的时候回来住一两天。
　　 老汉一进门就亲昵的搭着孙子的肩仔细端详这个又蹿高了不少的大半小伙儿。“康康，大半年不见你，你又蹿高了不少哦，爷爷都快不敢认你哩！”孙康面对慈祥的操着一口山东方言的爷爷只是木讷的说：“爷爷，您快进屋来。”孙祖德终于走进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得布置令他瞠目，记得几年前他到儿子家时他们一家三口还挤在几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难道当个几年局长国家就给发这么大的房子？老汉想不明白。
　　 等孙祖德休息一阵儿起身时已到傍晚，他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酸疼：农家人真价睡不惯这软垫子咯！这间屋子是儿媳妇儿白玉给他拾掇下的。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衣橱里挂着儿子拿给老汉的几件体面衣裳，鞋柜里搁着几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从来在家里禁烟的儿媳，这次也给老公公开戒。桌上放了烟缸和几盒高档烟。老汉试着换上那几件衣裳，在镜子里怎么瞅自己都觉得难受。一生勤俭的他哪能那么容易就变成个金贵体面人呐！老汉苦笑着心想：既然到这门上就算个客，客随主便嘛！
　　 老汉穿着这一身行头在“宫殿”里转悠，儿媳妇儿下班回家见他这一身奇怪装扮不禁发笑，随即忍住笑声说：“爸，您起来了。今晚想吃点啥，我给您做去。”老汉“嗯”了一声，“随便弄点啥就行，俺乡下人不挑拣。忆苦和康康啥时候回来啊？”“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您先歇会儿，吃点水果，我去给您做饭去。”说着便进了厨房。
　　 孙忆苦与孙康一进门看见老汉这一身装扮便哭笑不得，忆苦上去忙着给老爹整理衣服，“爸，这衬衣得扎到裤子里面再套这外衣。”“电视上人家明星不都这么穿的么?我老汉就是个乡下人，顶穿不惯这种衣服，腰也扭不动，脖子也转不动，好不难受哩！”孙忆苦笑着把父亲扶到餐桌前，自己去厨房招呼媳妇儿说今晚不用做饭了，到外面去吃。其实孙忆苦最明白媳妇儿，平日不大动烟火，成天一家人不是吃饭店就是叫外卖，她哪做得出几个拿手菜啊。给公公说做饭只不过哄哄老人，让自己面子上也过的去。
　　 不顾父亲的反对，孙忆苦驱车带着一家来到北京大饭店。儿子好像很熟练地跟服务员老地方老菜样，接着领着父亲来到一个更加富丽堂皇的包厢。老汉不满地叹道：“这么大的桌子，咱们四个人啦个话儿都得用喇叭才听得见哩！”不一会儿工夫，二十几样菜就由十几个服务生端上来。孙祖德看这架势，不由叹道：“俺县长儿子结婚也没这么气派过啊！”儿子看菜全部上完，得意的问起老爹：“爸，咱今晚喝点啥啊，是咱国酿茅台还是开点洋荤？”老汉脸一黑，闷声答道：“俺啥都不喝，给俺俩馒头一根大葱就能填饱肚子！”儿媳妇儿白玉是个顶聪明的人，他对公公勤俭的作风深有体会。刚结婚那会儿在孙忆苦老家住过一个月，孙祖德老汉明知儿媳是北京来的娇贵姑娘，却也不给特殊待遇，只为了给新进门的媳妇儿摆明这种家庭作风。聪明的儿媳看到公公和丈夫就这么僵着，立即出来打圆场：“咱爸刚到这还没适应，吃点清淡的宜口。”说着招呼服务员又把满桌子的玉盘珍馐换成几样简单的家常菜，老汉这才算是平下气来将就着吃完。
　　 总算吃完这顿闹心的饭，老汉回到儿子家躺在软和的床垫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没了睡意便起来点一根烟，把儿子叫到屋里来啦话儿。父子面对面坐着，老汉满脸狐疑的质问儿子：“忆苦，你跟爹说，你这大房子，大汽车，吃那么贵的饭店，先前还给家里寄那么多钱，你哪来那么多钱哩?你这官当得……”“爸，你想啥哩！这些都是俺多年兢兢业业工作挣下的。这两年刚升了局长，待遇自然也提上来了嘛！”儿子警觉地答道。“那你可要把官做好，不要拿人民一针一线！”听完老父严肃的告诫，孙忆苦满口答应，满嘴承诺。“还有就是要记住咱的家训，不论官至何、高商至何富，都不要忘了‘勤俭持家，学为好人’，记得你小时候咱家里穷，全家凭勤俭过日子，后来终于……”人老了不免常回忆过去，孙忆苦没多大兴趣听父亲一遍遍的唠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托词说明日还要早起便起身回屋睡了。
　　 被老子教训过后，儿子在老汉面前的行为装束确实简朴低调了很多，而孙子康康的行为举止使老汉看不惯。这孩子一回家就抱着个电话打个没完，老汉有时忍不住说几句“康康啊，你没有作业哩？康康啊让那电话也歇会儿吧，都发烫哩！”每次他说完，孙子便不吭声地回屋继续打。最让老汉受不了的是周末，孙子在电脑前一蹲就是一天，也不吃什么正饭，只拿些洋食儿就和，光顾着打电脑，弄出鬼哭狼嚎的声音怪吓人。老汉的屋子就在孙子对面，有时也忍不住过来看看这小崽子鼓捣啥哩，弄得声音这么吓人。老汉进屋坐在孙子旁边也看不懂啥，孙康聚精会神地打游戏，也不与爷爷搭话儿。老汉忍不住地问一句：“康康啊，你这是弄啥哩，打鬼啊？”孙康扑哧一声笑了，“爷爷，我玩游戏呢，这个您不懂，您还是看电视听戏去。”孙老汉无趣地走出屋子，这个他还真不懂，但十七八岁的孩子不正该到处乱跑的时候么，咋能老是闷在屋子里。
　　 孙忆苦看着老爹来了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常劝父亲到外面走走，也正好赶上这百年不遇的奥运会热闹。老汉依旧黑着脸答道：“人家听俺一口土话、一身土相，还不把俺当流民遣返了啊！俺这人是再也赶不上这时代喽！”孙忆苦得意地拍着胸脯说：“您就说是孙忆苦的老子，看谁还敢抓您！”“瞧把你给牛气的，别忘了咱的家训！”孙忆苦斜眼看着儿子说道。
　　 孙祖德这夜又是迟迟不能睡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自己半生心血培养出的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咋就变成了这个样？难不成他把从小就开始接受的家训都化到燕窝鱼翅里给吃下了？那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孙子咋就被儿子儿媳养成这么木头个孩子？老汉越想越想不明白，难道这人富了，家训就顶不上用了？慢慢想着想着就进入了回忆。人老了只有回忆和儿女是最宝贵的。
　　 第二天起床，老汉整琢磨着怎么跟儿子开口告辞回老家去。在儿子家住的他浑身不舒坦，的确，自己一生所秉持的勤俭观念让他对儿子一家的奢华做派极为不满，然而儿子一家优越的条件已然让这种生活成了习惯。让他们谁都不能改变谁，住一块倒互相牵制，两头儿不舒坦。他来一回北京，也算看了奥运会的热闹，只是儿子的改变已不再能让他为教子成功而骄傲了。“罢了罢了，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老汉这样自我安慰着，准备打点行装回老家去。
　　 正当老汉收拾完东西点一根烟休息的时候，门铃被两个穿制服的人按响了。老汉开了门，两个穿制服的人面无表情的问：“你是孙忆苦什么人？”“我是——他爹”老汉警觉地答道。两个人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的儿子孙忆苦、儿媳白玉因为贪污受贿已被正式拘捕，查收一切资产，限你……”说着就开始动手贴封条。老汉没等听完就两腿一软两眼一黑瘫倒在地上。制服把老汉扶到沙发上，待老汉清醒过来后向他细细说明了情况。不一会儿，孙子康康也被两个制服领回家来。孙子一见着爷爷就抱着他大哭起来，毕竟是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孙祖德抱着孙子安慰：“没事，还有爷哩！”
　　 财产被没收，房产被查封，孙子只好跟爷爷回老家。临走前法院破例让他们在监狱里再团聚一次，爷孙俩赶去监狱看望孙忆苦夫妇。儿子一见到母亲白玉，母子俩便撕心裂肺地哭开了。孙祖德径直的走到儿子面前，递给他一张纸条就含泪转身离开了，他能想象到高墙内的儿子再看到“勤俭持家，学为好人”这句家训时会是何等的后悔。
　　 孙子跟爷爷回到老家，一开始在住宿和饮食上都不能适应。奢华惯了的孙康哪能突然就那么容易的吃下这粗饭，睡下这土炕。老汉看出了孙子的诸多不适，心疼而又坚定的说：“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哩！”“爷，您放心，再给我点时间，肯定适应得了。我小时候不就跟您吃这饭，不也过得乐滋滋儿的嘛！”经历了突然地家庭变故，孙子突然长大了不少，这让老汉觉得欣慰。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山满野，掩住了一切的污垢与不幸。孙康渐渐适应了这里的衣食和山水，也渐渐找回些儿时的乐趣。尤其是冬天的火炕，比城里的要舒服多哩。大雪预示着新年，这是第一次只剩爷孙俩过的年。
　　 吃完饺子后，孙祖德语重心长的对孙子说：“娃啊，过了这个年你也十八哩，记得你爸这么大时也在这屋苦读考学，后来……”孙子听着老汉的话，低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娃，你别哭，过了年你就去咱镇子上读书，咱这比不上你先前的条件，爷给你弄不了电脑‘打鬼’，也给你弄不来‘啃什么鸡’，但有一点，爷肯定供你好好读书。”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是之前你爸寄来的，另加上我这些年攒下的，足够供你上学。”孙子含泪的眼里透出刚毅。孙祖德嘴角抽搐，紧握着孙子的手说：“孩子，你记住，永远记住，不论世道如何变化，官至何高、商至何富，不要忘记‘勤俭持家，学为好人’！”
　　 红红的炉火映着孙康刚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