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3日，A市。航天部78研究所家属院下午6时，是职工们下班回家的时间。或步行、或骑自行车，回家的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突然人们听到拍桌打椅的叫骂声。仔细辨认，声音是从2号楼，3楼传出来的。是05研究室主任老张的声音。
　　 “龟儿子的，你把老子的脸全丢光了，以后让我怎么见人？你爸、你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就怎么生下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对门王所长家的儿子怎么就那么争气，考了全市的状元，父母见人脸都扬了起来。你连一个三类大学的分数线都没有过，全班倒数第几啦？……
　　 “龟儿子的，你还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人家王建强是玫瑰，是全市的玫瑰！你算什么？你是狗尾巴花！丢人呀，丢人呀！”
　　 ……
　　 “狗尾巴花怎么哪？狗尾巴花也是花，漫山遍野都是！”人们听了半天，才听到老张儿子张玉才的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你说说，老王家儿子考了685分，你才考了485分，怎么差这么多？你还犟！”
　　 “是我作文跑题了，今年高考作文题是什么‘带刺的玫瑰’，我写的是带刺的玫瑰不好，不如狗尾巴花生命力强。”
　　 “你就是天生的狗尾巴花！气死我了！”
　　 接下来，人们听到了老张打儿子的声音，以及老张妻子护儿子的声音。“老张！考场如战场，哪有不失手的，你再打儿子，就连我一起打好了。”
　　 “儿子都是你惯出来的，都是谈恋爱闹的事！”
　　 ……
　　 老张读高一的女儿小云被这震撼的场面弄得目瞪口呆，想到再过两年的高考，不禁颤慄起来。
　　 （一）王家长，张家短
　　 其实，王张两家应该是很亲密的关系了，老王两口子和老张两口子同是毕业于南京大学，老王和老张还是在同一专业，同一班级，都是南大化学系高分子专业。只不过是，老王是党员班长；老张是“白专典型”，连团员都不是，最多只是曾经的少先队员。
　　 大学毕业分配时，老王凭着党员班长，提前知道了自己将要分配到风景如画的A市航天部新成立的78研究所担任05研究室主任，而老张分配去向还没有定下来。于是他到校毕业生分配办强烈要求将老张分配到78研究所，他将帮助他走上“又红又专”的道路。老王、老张都知道，航天部78研究所是研究火箭推进剂——固体燃料的研究所，那任务十分重大而艰巨。
　　 1967年11月，他俩同时分配到A市航天部78研究所报到。毋容置疑，老王当上了05研究室主任，正处级；老张则到05研究室任技术员。就这，老张对老王感激不尽，不停地对老王说：“生当含环，死当结草！”
　　 老张知道，不是老王替他说话，他和他的女友可能已经到地处荒漠的兰州军区农场报到，两年后再分配，天知道分往何方？
　　 老王的妻子何丽芬，老张的妻子陈婉秋则是南大外语系同班同学，外语系，女生多，男生少，于是纷纷到理工系找对象。先是何丽芬找到了老王，他们是在一次联欢会上认识的，何丽芬身材俏丽，舞姿动人，家庭出身工人，团员，老王动了一点心思，就把何丽芬追到了手。老王个头高大，政治上是“响当当”，爱慕虚荣的何丽芬也就投怀送抱了。
　　 接下来，通过老王牵线搭桥，陈婉秋与老张谈上朋友，因为陈婉秋家庭出身也不好——资本家成分，老王觉得他们俩很般配。而老张不知就里，非常感谢老王牵线之恩呢！因为陈婉秋长得如花似玉，端庄典雅；陈婉秋觉得老张英俊多才，不问政治，故两人一见钟情。
　　 因此，在长达几十年的时光里，老张两口子一直把老王两口子，视为朋友、校友和恩人。
　　 何丽芬和陈婉秋大学毕业随老王、老张分配到了78研究所，因为都是学外语的，就分配到了78研究所科技情报室工作。在老王当上了研究所副所长后，何丽芬就被任命为情报室主任。陈婉秋还是原地踏步，每天做她的科技资料的翻译工作。
　　 （二）说说老王
　　 老王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在大学忙于政治表现，没有学到真才实学。听说分配到航天部78研究所担任研究室主任，他是又忧又喜，喜的是，一走出校门就可以当官；忧的是，凭自己的专业能力根本不能胜任此项重担。于是他想到了“白专典型”老张，于是他又动了一番心思，把老张也分配到78研究所。安排在05研究室，也就是自己手下。
　　 工作的起步是艰难的，老王利用老张渊博的专业知识和聪明的大脑，把05研究室搞得风生水起，科研成果力压群室，成为78研究所一面红旗。而老实巴交的老张每完成一项研究课题，上报科技成果，总是默许老王把他的名字写在最前面；每写作发表一篇论文，都将老王的名字署在第一作者的位置。
　　 作为报答，在技术职称晋升中，老王多次为老张极力推荐，从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一直晋升到研究员——虽然总是比老王自己的职称晋升晚那么几年才批下来。在分配住房中，已经升任副所长的老王为老张争取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而且安排在自己的对门，老王因为是所级领导，分的是一套四居室的房子。老王高升后，老王让老张接替了05室主任之职。老张一家对老王能不感激涕零么？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老王的光环里闪耀的都是老张的研究成果。
　　 （三）说说老张
　　 老张是个典型的书呆子，没有城府，没有心计，性格直爽，豁达大度。和05研究室的同事处得很好。05研究室是化工研究室，所有的化学实验，都有有毒气体产生的。老张都亲力亲为，遇到危险的实验，他总是让女同事、年轻的同事在外面隔着玻璃看，自己则带几位年龄大一些的男同事上。经常加班加点，不计名利。他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23年。
　　 老张也有他的缺点，就是爱激动，喜欢打儿子，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棒子头前出孝子，筷子头前出忤逆。”
　　 但他怕老婆，他也有一句名言，就是：“老婆太可爱了，所以老子就怕她。”细细想来，也有一些辩证法的道理。老张打骂儿子时，只要陈婉秋的柳叶眉倒竖起来，他立马就暂停了。儿子15岁上进入反抗期，长得十分强壮，虎头虎脑，从此老张就很少打骂儿子了。
　　 老张偏爱女儿张小云，人们很少见到老张对女儿发脾气的。一是女儿一向聪明乖巧，擅长对爸爸撒娇；二是女儿学习好，学习主动自觉，中考就轻而易举考入了省重点高中。此外，小云能歌善舞，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学生会演，给老张长了不少脸。
　　 （四）王建强、张玉才和金蓉
　　 老王的儿子王建强，与老张的儿子张玉才同年，长得清秀而斯文，戴一副白边眼镜，喜欢穿白色、或浅色的衣服，风流倜傥，吸引了学校多少青春少女的目光；进入了多少女生的春梦，成为了她们梦中的白马王子。
　　 同班女生中有一个叫金蓉的女生，长得像饰演《射雕》中黄蓉的演员翁美玲，有一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活波可爱。张玉才一直暗恋着她，她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成天逗张玉才玩，玩得张玉才的学习直线下降。金蓉是个有主意的女生，她觉得张玉才心无大志，没有追求，难以托付终身。而她真正喜欢的是“白马王子”王建强。多次主动向王建强暗送秋波，那王建强无动于衷，因为他担心影响学习，他从不看电视，就不知道黄蓉，更不知翁美玲了。
　　 王建强对于学习到了痴迷的程度，每次考试，学习都是全年级第一。有一次，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只考了全年级第二，他竟然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查找失误原因，一时间成为全校师生美谈。金蓉更爱他了，忍不住写情书向他表白。他看了情书，鄙夷地一笑，退给了金蓉，说了一句：“一千字不到的信，你竟然错字有五个之多，下次再写，我就交给校长，让你退学！”
　　 金蓉又羞又气，毕竟是女儿身，禁不住如此打击，病了一周，请了病假，没有上学。张玉才牵肠挂肚，在晚自习时间里，悄悄溜出学校，到金蓉家看望了两次。金蓉不咸不淡地接待了他。
　　 高中生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谈恋爱了，但凡省级重点高中，学校一经发现有谈恋爱的学生，就直接勒令退学——就是开除。
　　 张玉才还不算傻，他只是暗恋，没有写信告白。如果写了，那金蓉根本不是黄蓉，她会毫不犹豫地将情书交给校长，以掩盖她倒追王建强的糗事，也算找个替死鬼男生出出气。
　　 别人不知道，张玉才的妈妈看出了儿子一定在恋爱了，于是就悄悄告诉了老张，嘱咐老张不要声张，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被学校知道了，张玉才就会被开除。一家人找张玉才深谈了一次。最后让张玉才死心的是妹妹小云的一句话：“哥，你再别傻冒啦！金蓉是什么东西？她是在玩你！我们低年级的女生都知道她的心思是追王建强，上次生病，就是王建强退了她的情书，据说情书里面就有五个错别字呢！”
　　 “小云，你说的话当真？”
　　 “骗你是小狗！”
　　 “爸、妈、妹！我明白了，我错了，我被金蓉耍了！”
　　 从此，张玉才变了一个人，一是学习认真了；二是见了女生就躲，他这时认为，女人心眼坏，得提防着。课外活动，只和一帮自称为狗尾巴花的哥们打篮球、踢足球。那金蓉几次用眼睛向他放电，他感到恶心，就像没有看到一样，扬长而去。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因为恋爱，张玉才的学习亏欠很多，一时赶不上去。
　　 高考成绩出来了，于是就出现了（一）的那一幕……
　　 （五）各奔前程
　　 老王收到航天部的正式任命，任命为78研究所正所长，一把手，正厅级。8月初，王建强就收到了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真是双喜临门。所办公室主任以为老王儿子王建强举办谢师宴为由，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红宝石大酒店举办了盛大的庆祝宴会。除了通知全所职工“自愿”参加外，还通知了驻A市的航天部、航空部所有研究所的领导“光临指导”。最后连A市市长、市委副书记们也闻讯前来祝贺。那场面恢弘而空前。
　　 可怜老张夫妇还在为儿子是上学，还是复读？苦苦纠结。没有心思参加王建强的谢师宴。张玉才成天躲在家，假模式样地读高三的课本。他开始有些后悔了，自己的任性和无能，给诚实做人的父母脸上抹黑，给他们善良的心里添堵。
　　 第二天，老张照常到05室上班，他接到了老王的电话，让他到老王办公室来一下。老张惴惴地走进了老王的所长办公室，吞吞吐吐地说明昨天因为心情不好，没能来参加王建强的谢师宴。老王笑着说：
　　 “老同学怎么生分了，还讲什么客气？我今天找你来，一是告诉你，我决定任命你为所总工程师，是副所级，也就是副厅级。主要是，你在任05室主任的岗位上忘我工作，忽视了对子女的学业辅导，张玉才因此高考失手，成绩不好，所里是有责任的。总工岗位相对轻松一些，你还有个小云，过两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你好好辅导她，考出好成绩。”一席话，说得老张泪流满面。老王接着说：
　　 “其二，我是想告诫你，在家打骂孩子不好，都是所里的领导干部，要注意影响。”
　　 “是的，是的。你批评得对，我今后会注意了。”老张接过老王递来的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我还没有说完呢！关于张玉才上学之事，所里的定向指标已经用完了，是从高分往低分录取的。但我昨天已经和航空部508所所长说好了，他们所多一个定向指标，答应送给我们所。定向生，可以在原总分基础上加30分，也就是说，张玉才的考分是485分，加30分，就变成515分，只差5分就可以达到本科二类线了。昨天，我和黄市长说了一下，黄市长满口答应好办，他让市教委招办在张玉才的档案里加上全市体育特长生，加5分，就刚好达到了……”
　　 说到这里，只听见老张“噗通”双膝跪地的声音。老王见状，一把将老张拉了起来。
　　 “你这是何苦来着，且不说我们是校友，就你是我们所的功臣，我也应该帮助你哦！定向生，学校、专业不能选择，是河北廊坊航空航天大学，本科，机械制造专业；上学期间，学费、书杂费等都由我所承担，每月还有100元的伙食津贴。但是，大学毕业后不能考研，必须回我所上班，学生必须与所办签一协议。你回家与陈婉秋，还有儿子商量一下，看看行不行？事情很急，我等着你回话。”
　　 “不必商量了，我们全家感激不尽，我这就叫张玉才来签协议。”
　　 “好的，好的！”
　　 老张回家一说，皆大欢喜，上大学不用花钱，每月还有伙食津贴，这等好事，只有航天部、航空部的下属单位才有。都说老王是大好人，只是小云默不作声，她觉得哥哥是把自己的自由出卖给了78研究所。张玉才随爸爸径直来到所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早就准备好了一式三份的协议书，张玉才认真看了看就一一签字了。办公室主任取出公章在三分协议书上加盖了公章，一份留所办，一份给张玉才，一份报市教委招办。10多分钟，就把上大学的大事搞定了。
　　 其实，老王这么做，有老王自己的谋略。自己已经升任所一把手，对于他的升迁，所里有些老研究员颇有微词。一则他需要平息这些微词，需要提拔为78所屡建奇功的老张，但地位上总得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二则帮张玉才要到航空部单位的定向指标，老张一家会对他感激不尽，会忠心耿耿地紧跟他，三则老张的儿子已经与自己的儿子拉开了距离，张玉才虽然上了大学，但是是定向生，而且是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回所也只能干干杂事，不可能有所作为，老张的第二代已经赶不上自己的第二代似乎已成定局，老张的女儿小云毕竟是女孩子，在高中阶段女孩子一般是没有后劲的，很难超越王建强。此时的老王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