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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巢散文】伟人背后的女人
第二次去谒鲁迅故居,是为了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
去过鲁迅博物馆,便不能忘怀那个眼窝深陷、有着细致眉眼和凄楚笑容的古旧女人——那个只留给世人一张照片的女人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心疼与牵挂。
故居在北京阜成门内宫西三条21号,一条普通的民居大街,街两旁古槐龙钟,默然而待。街尽头就是新落成的鲁迅博物馆,门楼高大昂扬——鲁迅故居的小门就傍在博物馆以西。
青砖白墙,胡同如同刚洒扫过一样清洁。门洞开着,海蓝色门牌锈迹斑驳,只有21号还清晰可辨。这是一所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四面的房子将院子围成一个正方形,一条青砖小路把小院对切成两半,两株茂盛的丁香分植两边。树干相对斜出,树冠于空中作倾伏状,顶端枝桠自然交接,罩得小院一片凉爽。鲁迅先生热爱花木,丁香自然是先生手植。
丁香已开过,枝叶间隐约可见暗结的丁香子。如果早来些天,一定是芳菲满院、香气撩人的盛春景象。
还有一株枣树,树身被一段墙和一个小的角门挡住了,它是属于后院的。但站在前院,仍可见它高大无语的深褐色树冠。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这枣树就是鲁迅先生《秋夜》里写到的一株,另一株不知在什么时候死掉了。
眼下,院子里只有三株树,前院两株丁香,后院一株枣树。三株树无意间的布局,让我想起当年这院落里的三个人:鲁迅、许广平和朱安。
没有游人,院子静静地,我也静静地。坐在南屋的台阶上凝望着北屋,便看见一个满脸凄容的瘦小女人挑起门帘,颤微微走出来,手里是一只簸箕或是菜篮——这就是朱安,鲁迅的原配夫人、一个被鲁迅称为“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的小脚女人。
1906年,由鲁母做主,鲁迅娶了浙江女子朱安为妻。21年后,朱安随鲁迅住进这座四合院,又21年,朱安去世,享年71岁。是这个院落里呆得时间最长的人。
三间北屋,是鲁迅一家的起居室。没有开放,门口被一条紫绳拦着,挂着“游人止步”的小牌。我不想只是隔着门窗草草向里探看一眼,我想去屋里边走走,去触摸一下屋主还没散尽的生活气息和生命印记。
踌蹰好一阵,还是向坐在西厢房里的工作人员提出了这个请求。也许那天的游人只有我一个,也许是我在院子里流连得太久,总之,那位看上去有些冷峻的中年女人竟答应了,陪着我一同走进屋里。
正房的东间是鲁迅母亲朱瑞的卧室。屋内一橱一桌两凳一床,整洁简单。床很精致,三面带围栏,麻布帐子,蓝花镶边,看着即雅致又不无乡土气息。据说是鲁母专门从绍兴老家带过去的。床边墙上有帧鲁母的黑白小照,宽面高额、轮廓鲜明,单从那紧闭的嘴唇,就可知道这是一个坚韧刚毅受人敬重的母亲。
鲁迅很孝顺,怕母亲寂寞,常来房中陪老人聊天。门旁有张躺椅,就是鲁迅常坐的。
屋正中的堂门是一家人吃饭、洗漱的地方,也是鲁迅夫妇的日常联络点,墙边那只放衣服的大柳条箱就是他们的联络物。柳条箱分上下两层,上层放脏衣服,下边放干净衣服。具体做法是,朱安把洗好熨整的衣服放在下层,取走上层要洗的;鲁迅把脏衣服放在上层,取走下层要穿的。这样,即使不用交流也可以把日常生活进行下去。只是,鲁迅从来不穿朱安为他做的衣裤,朱安给他送牛奶时,他都要站起来,以示礼节——不知为什么,这忽然让我想起祥林嫂那个惊恐惶惑、不知措的可怜女人——
轻触那仍然结实的柳条箱,心一阵疼痛:这无语之物到底滴落了一个女人多少落寞的泪水?
屋向后延出一个小间是鲁迅的卧室,有名的“老虎尾巴”。
老虎尾巴”只有8.4平米,但因为后墙开了很大的窗子,光线从没有窗棂的窗户里透进来,显得格外畅亮。窗外是一个小小花园,园里花木葱茏,蝶飞蜂舞,透出勃勃生机。从窗户望出去,可见高天一线,朗阔澄明,身在蜗居,思绪却可无限放飞……
你走进去,才能发现设计者的慧心独居!
屋内无非坐卧用具和日常用品,一张床还是用两只条凳支起的木板,简单得近乎简陋。亮人眼目的是许广平赠与老师的那对枕头,一只绣“安睡”,一只绣“卧游”。从那温润秀逸的字迹中不难看出:一个怀春女子是含着怎样的深情细挑慢捻将心事绣入那尺幅寸缕之中!
斗室虽小,别有洞天。安睡于此,卧游于彼,还有什么比一片充满情爱的天地更旖旎更令人振奋!?那段时间,鲁迅先生在这间斗室里写下了著名的《野草》、《彷徨》、《朝花夕拾》、《华盖集》等一系列传世篇章。
该去看看朱安了!
朱安的居室与婆母相对,室内是同样简单的床椅桌凳,只床边多了一架衣柜。屋子小,衣柜高,黑漆漆地肃立床头,把本来就黑的屋子挡得更加阴暗。灰帐低垂,冷枕薄被,一只马桶在床下发着暧昧的釉光……就在这间窄小的黑屋子里,就是这些灰暗死气的什物,陪伴消磨完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我感到一阵窒息,赶紧出了屋子——外边的空气甘冽如泉。
院子里有箫音响起,哀婉凄清,如泣如诉。
——自从她被“携”到这所四合院里,院子的天空就是她的天空,院子的土地就是她的土地,院落里的两个人就是她的生命。她不识字,是一个旧式妇人,她的人生哲学就是所有旧中国妇女的人生哲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也许有过属于少女的梦想,她也许有过对爱情的渴求,她曾努力想走近丈夫的生命,她想有一儿半女以慰平生。她知道卑微的自已嫁的是一个杰出的、伟大的丈夫,所以她要比别人更勤勉更努力更尽心尽责。她对此曾充满信心,她说,她是蜗牛,虽然慢,只要肯爬,终归会爬上墙头的的……她满心苦涩,却满怀信心,她努力地做着蜗牛的墙头梦,她坚持不懈地向上、向上、向上……可是,一个新女性来了,一个和曙光一样清新亮丽的新女性来了!她的到来粉碎了一个旧女人的墙头梦,蜗牛颓然坠地……
鲁迅先生是给过她自由、放飞过她的,可是,她没有翅膀,她连走路的脚都是小小的,她又能飞到哪里去?她很清楚这一点,她没有飞走。她是《玩偶之家》的娜拉,给你自由,让你出走,可社会是一个男权掌控的大樊笼,你出走了,又能走到哪儿,又能走多远?。鲁迅先生在《娜拉出走之后》曾明确预言过娜拉的出路:不是回来,就是堕落——天足健妇娜拉尚且如此,她朱安一个喑弱无能的小脚女人又能怎样?倘若娜拉还有堕落一条生路,而朱安却只有一条:死亡——娜拉有可供堕落的美貌,而无姿无色的朱安,连堕落的资格也没有!而且,在旧中国,堕落还不如死亡!
生是人的本能,于是,她留了下来,没有尊严的留在这座四合院里。她空有名份,不是妻,不是母,不是主人,不是仆人,甚至不是人——她只是一个母亲错误的馈赠,一个让许多人尴尬难受的存在,一件丢不掉、扔不了的多余活物。
她是执着的,她自以为活着还有些用处,照料冲锋陷阵的丈夫,侍奉年高的婆母。就是等到走得走了,死的死了,还有这间四合院要她看守呢!
于是,她活着,活在人们的冷漠与不耐中,活得那么长,那么长,活了整整71岁。
鲁迅先生逝世后,人们终于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从漠视而公然遗忘了,遗忘了阜成内宫这所四合院里还有先生的一个遗霜。
人们晃过这个年老多病、靠糊火柴盒维持生计的老女人,不遗余力地抢救保护鲁迅先生的遗物——手稿、书信、印章、画像、油灯、绣枕、花木和家用帐本。这个形同死灰的女人终于悲愤难抑,用尽一生的力气大喊:我也是他的遗物啊,你们怎么不保护保护我呢?
这一声令人颤栗的呐喊,该是朱安一生只有一次的愤怒与呐喊!可是一个蜗牛样卑微生命的呐喊有什么用?有谁能听到?听到了又能怎样?
人类是可爱的向日葵,只会一往情深地仰望太阳,膜拜伟大,顶礼辉煌!因此,在鲁迅故居开放的30年里,在这个朱安生活了21年之久的四合院里,没有朱安;在那间朱安睡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卧室里,也没有朱安!(所幸鲁迅博物馆建成之时,故居也恢复了它的历史原貌——笔者注)
朱安,一个活着忽略不计,死了被一笔钩销的女人!
走走停停,流流连连,总让我走不出女人狭小的情感天空。由朱安继而想到许多伟人的女人,毛泽东的原配,那个名姓尚且模糊的某某氏;蒋介石的原妻毛福梅。这些平平常常的女人,原该嫁给贩夫走卒,过一种夫唱妇随、儿女成群的平常日月,却不幸误入伟人的光圈,于是,她们在伟人的光芒中,失去了自已,失去了女人、甚至人的基本权力与幸福。“悔教夫婿觅封侯”,可是,她们连“悔”的权力也没有!
活着如此,死了还是如此,伟人的丰功伟绩容不得她们的渺小,伟人的辉煌历史更容不得她们的卑琐。她们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却没有堂堂正正的位置。她们只是一块见不得人的抹布,被人们藏来掖去、掖来藏去——生死都泳不出伟人眩目的光圈!
呜呼!伟人们的伟大和鲁迅先生的杰出是无容置疑的,无须我拙劣的笔墨来渲染。我只想为朱安和朱安同命运的女人们唱一支挽歌,她们卑微,也是生命。生命,同为上天所赐,应与伟人等价!
我为她们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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