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袁方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弱，脉膊若有若无，医生在急救室外，皱着眉头轻声对袁方的儿子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应该已经是抢救过来了的，可病人似乎不想清醒，或者说放弃了醒过来。
　　
　　 的确，在袁方的潜意识里，身心的疲累让他只想永远的沉睡，不想再清醒在这令他绝望痛恨的人世。他的灵魂正在挣脱他的身体，向着黑暗的地底下坠，下坠……
　　
　　 几天前，他发现了妻子的背叛。那野性如舒淇，妖艳似王姬的女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房产事业鼎盛的时期，投入了他的怀抱。那种浓烈，那种香艳，让他感觉自己的婚龄十五年的发妻苍白得象一张白纸，清淡得如一杯白水。在补偿了发妻足以让他觉得自己非常慷慨的物质金钱之后，他离了婚，又闪电般与这女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把十二岁的儿子也留给了前妻。
　　
　　 可是一次决策的失误，使他的事业遭受了滑铁卢般的惨败。流动资金丧失，债台高筑，濒临破产，这些并没有把他打垮，让他彻底绝望的是他知道了，他的失败，源自他的妻子，是那女人把他的机密运作告诉了他的对手，还把他最后的一点储备积蓄和别墅、轿车都背着他改成了她的名字，并且投入了对手的怀抱。他尝到了遭人遗弃的滋味，不，何止是遗弃，他被美人蛇狠狠地噬咬，一口致命！
　　
　　 他服下了足以丧命的安眠药……
　　
　　 突然，一股久违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刺激着他残存的记忆。他的意识里，出现了一锅热腾腾的米粥，米粥里还有一块块金黄的红薯。弟兄六口的农村家庭，守寡的母亲就用这样的米粥抚养大他们。这样的米粥，多么的香甜啊，再配上母亲腌制的辣萝卜干，他每餐都要喝上三大碗。
　　
　　 母亲，我怎么能忘记年高八旬的老母？袁方的心剧烈的一跳，他强迫自己从黑暗中清醒。
　　
　　 一双粗糙的的手颤颤巍巍地抚摩着他的脸庞，一声声压抑的低泣，是这样的熟悉，母亲，是母亲！袁方急切的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母亲，正望着他，悲痛欲绝，眼泪一串串从老眼里滚出，滴到了他的脸上。
　　
　　 生意的繁忙，以及那个女人的刻意阻扰，使他有多么久没有去看望母亲了？他只是记着每年过年时，给母亲一笔可观的钱，以为这样就足够，不是还有其他五个弟兄吗？
　　
　　 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不孝，他怎么就忘记了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母亲？竟要让自己吃苦多年的母亲承受白头人送青发人的巨大哀伤？
　　
　　 如洪水决堤般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汹涌而出，他紧紧地抓住了母亲苍老的双手，搁在自己的胸口，象孩童时，每个饥饿难忍的夜晚一样，母亲的温暖在心脏的周围让他支撑过无数个漫漫长夜……
　　
　　 别哭，儿子。醒过来就好。我给你带来了瓦罐煨粥，饿了吧，睡了这么三天了，娘来喂你。母亲笨拙地用袖口擦干净他的眼泪，又缓慢地从瓦罐里，把温热的米粥倒进她带来的小碗里。
　　
　　 袁方想抬起身体接过母亲手里的小碗，却没有了半点的力气，他只有眼含着热泪，让年老的母亲把一勺一勺的稀粥喂进自己的嘴里。
　　
　　 米粥里有红枣的细泥，有桂圆肉的甜蜜，有莲子的清香，母亲竟也学会了煨这样香甜可口的米粥了吗？前妻清淡的眉眼，突然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离婚十年了，他的心底还留着她煨粥的香气吗？当年，离婚时，他不是亲手摔碎了，她递给他的盛满了八宝粥的小碗吗？
　　
　　 深深的愧疚伴着米粥一起在他的心里沉淀，升腾……，生的力量在他的血管里慢慢地积聚，流窜，越来越急……
　　
　　 二
　　
　　 急救室外，袁方儿子的身旁，站着一位眉眼清淡的中年女子，精致如古典美女般的五官还是那样的美丽。
　　
　　 儿子对着中年女子，嘴里好一通抱怨：妈妈，您为什么对爸爸还这么好呢？他曾经那样无情的抛弃了您，可您还一直在帮他孝敬奶奶，经常去看望奶奶，给奶奶熬粥，洗衣，梳头。这次，爸爸出事了，您又十万火急地把我从大学里叫回，还请来奶奶，把自己煨好的米粥交给奶奶，让奶奶给爸爸吃。现在，又要我把爸爸留给您的那些财产全部交还给爸爸，好让他重新创业。
　　
　　 中年的女子，望着医院花圃里盛开的秋菊，往事历历。过去那些清苦的日子又出现在眼前。
　　
　　 他和她都是从农村里读书出来，分在城市里中学教书的青年。恋爱时，深夜里饿了的时候，在她的宿舍里就分吃过半碗剩饭煮出来的米粥，他喂给她一口又一口，没油没盐的白粥，吃在口里，是这样的香甜，不知不觉中，她就吃掉了大半碗，只剩下了碗底的几口，她埋怨他只顾喂她吃，忘记了他自己，他却笑呵呵地说，你吃饱了，我也不会饿啊。
　　
　　 结婚以后，要负担家中弟弟、妹妹读书的他们，生活还是很艰难的。她身怀六甲，还常常备课到深夜，他好心疼哦，就每夜熬好一瓦罐米粥给她当作夜宵，把她感动得眼泪直流。
　　
　　 以后，即使是他辞职创业，生活富裕了以后，他们夫妇俩也还是喜欢以米粥作夜宵，吃得特别的香甜有味，米粥里有他们爱的回忆啊。
　　
　　 不是没有过怨恨，可是怨恨岂能主宰每天的生活？岁月如流水般逝去，沉淀下来的只有这些美好的过去。在这个人失去生命希望的时候，我能够见死不救吗？
　　
　　 想到这里，她轻叹一声，轻声的对儿子说，我只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和你爸爸曾经是十年的患难夫妻，我忘不了那些个深夜的米粥。还因为我感激他，留给我一个深爱的儿子——我值得骄傲的你！
　　
　　 儿子深情的责怪母亲说，难道我带给您的劳累还少吗？从小到大，我这没有父亲教养的孩子费了您多少的心血？！为了我，你至今也没有再婚，为了我，您还是每日里瓦罐煨粥当作夜宵……
　　
　　 你长大就会懂的。爱的幸福就在于付出，爱的米粥胜过人世上所有的佳肴啊。
　　
　　 母亲轻柔的话语，从此和那些盛开的秋菊联在一起，长久地留在了儿子的心底。
　　
　　 三
　　
　　 进去吧，去看看你的爸爸，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亲情。记着，等下打个的送你的奶奶回去，扶着她哦。她年岁太大了，不能在医院呆长久。我回去了，下午还有课要上呢。母亲说完，把孩子推进了急救室里，自己转身快步的离去了。
　　
　　 孩子却又从病房里探出头来，目送着母亲的身影，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温暖的秋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