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毕飞宇的《平原》时，忽而想起二十七年前的中秋夜与父亲一起去割谷子的情形。想不到那个夜晚如今想起来，宛如就是昨夜，是那般地清晰，是那样的鲜活。
　　 三春不如一秋忙，那个秋天我就像业已拔节的毛竹开始粗壮起来。地里的活计一样也没有落下，父亲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目光里满是赞许。只有奶奶最心疼我，拽着我晒黑的胳膊不停地唠叨。中秋节一眨眼就到了，白天已经基本上结束了大部分庄稼地的收获。唯有一块一亩半的谷子地还没有开镰。
　　 中午时分，母亲在砍玉米秸时竟然发现地中间草窠里有一个小西瓜。我看它只有三两斤的样子，也没有放在心上。这种在玉米地里的小西瓜难得见到阳光，故而皮青而黄，仿佛没有营养的瘦孩子。
　　 晚上，父亲到村里老梅家买的猪头肉，从宝成家小卖部赊的啤酒。月饼是自己家用月饼模子做的。虽然大家都疲惫不堪，但是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和高粱穗子，让人心里觉得满足和兴奋。吃喝过了，我把小西瓜杀开，一股清香直扑鼻口。入嘴，更觉无比地甜美爽脆。这个不起眼的小西瓜竟然是这么好吃。父亲拿起两把镰刀，对着我打了个手势，我就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池塘里的鱼从水里跃起，哗哗的水声，激起我想下去捉上一条的欲望。但是，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村子中央，传来电影开演的音乐。我是一个十足的电影迷。听到令我敏感的声音，不禁自言自语道：不知放的是什么电影？父亲说要不咱去看一眼？我说不想看。知子莫若父，父亲故意激将我。我说真的不想看。父亲说那好咱爷俩今晚去把谷子割了。我没有说话，从父亲手里拽过一把镰刀。
　　 说过不想，也就真的不想了。我们父子俩就转过村口，沿着大路向东边谷地走去。月亮这时像个金黄的大月饼一样，慢腾腾地浮上来。那么大，那么圆的一个大圆盘，叫人感到迷醉。刚才还入耳的电影配音，这会儿真的听不到了。大概这是我第一用理智战胜了情感和诱惑。秋老虎的余威，让大地在夜里也蒸出温热的气息。一股股的热风夹杂着玉米高粱秸的甜香青秆味，猛烈地灌到你的鼻孔里，这是浓重醇厚的秋之韵味。我们就那么不声不响地默默走路。沙沙的脚步声伴随着，路边传来油利达和土官儿的“拆拆洗洗，姐姐做做”的催冬衣的鸣叫。月夜，越发寂静了。
　　 到了地头，月亮也升高了。大地变得亮堂起来。父亲望着月光下的谷穗子，心满意足的说：丰收了！狗日的，有黏粥吃了！一人一个畦子，开镰！
　　 我弯下身子，揽过一抱谷子，伸镰一拉，咯嘣嘣，再一拉，咯嘣嘣。看着粗粗的谷秸，满以为要费劲的，却是如此之脆。父亲说：割麦三张镰，划拉谷子烧火钳。原来，细细的麦秸却无比柔韧，割起来很是费力费镰刀。而谷子看似粗壮，成熟了却又相当的脆干，即使是没有刀刃的烧火钳子，也能轻松割断它。我不禁又想起玉米秸秆的难砍，这些作物真的是很折腾人，大概它们原本就不是咱老祖宗培育的庄稼（玉米好像是墨西哥的原产地吧，怪不得那么跟咱庄稼人过不去呢。）故意累我们。只有这谷子是几千年的老祖宗留下的好庄稼，那么心疼眷顾咱们穷苦老百姓。小米它养人呐，当年红军长征、抗日，靠的就是小米加步枪啊！还是这土生土长的粮食好啊！镰刀刚一触碰到秸秆的根部，咯嘣嘣，咯嘣嘣地就那么齐刷刷地断下来。不一会儿，就可以捆一个谷个子。
　　 夜风开始连凉带露了，我却感到热起来。不过却没有觉得有多累，反倒觉得割着这么善解人意的谷子真是一种无上的享受。还记得夏天的时候，谷子刚有小腿肚子高。我和母亲来锄禾，拔除地里的莠草。烈日当空，汗滴禾下土。地里的热气更是蒸烫着腿和脸，快到中午时，我一直腰，忽然就中暑倒地，昏迷不醒了。等我醒转过来，母亲早已吓得眼泪都流下来。我爬起来看着被自己砸倒的禾苗，哑然失笑。我在那休克的一段时间里睡着了，还做了个梦呢。
　　 悉悉索索地在月光下割谷子，这种感觉真好啊。以至于二十七年后我回忆起来仍然是激动不已。空气中，弥漫的满是秋的气息，飘渺的电影放映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过来，露水也下来了，前面不远处飘着一层白雾让人感觉如在仙境。沉浸在这静而美的中秋月夜，方才明白劳动的快乐和美好。我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什么，但是我猜他也必定沉醉不已。
　　 “嗨！小子，歇一会儿！”
　　 “我不累！”
　　 “我累了，去把我的烟和打火机拿来！“
　　 我拿回父亲的烟，给他点上。我坐在一个大谷个子上，吧嗒吧嗒地玩火机。
　　 “来！你也吃一根！”
　　 “我才不吃呢。”
　　 “呵呵，你小子！陪我吃一根。”
　　 我接过来，自己点上，连咂几口，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来。父亲就哈哈哈哈地笑了，我也嘿嘿嘿嘿地笑了，笑声里有些彼此的心照不宣。
　　 抽完这支烟，我提醒父亲说，快干吧，露水下来了。
　　 “好！来拉我一把。”我伸过手去，握住父亲的大手一使劲把父亲拽起来。
　　 “咱爷俩，比比看谁先到头！”
　　 “好啊”爷俩就甩开了膀子，在这雾气氤氲中奋臂挥镰。唰唰唰，唰唰唰！为了照顾父亲，我有时候偷偷割过去两沟。父亲发觉就又回过来两镰。骂我一声兔崽子！没办法，我只好闷头开足马力向前冲刺。也是年轻气盛，我憋着一口气咬牙切齿地拱到了地头，然后回转过来和父亲接头。
　　 下半夜了，月光把地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我和父亲望着满地站满了谷个子，笑了。走喽！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小子，长大了！”
　　 “……”
　　 我望着月光下父亲满是汗水的脸，有些心疼，想说句什么感慨的话，却说不出来。最后，轻轻地对父亲说，去水库吧，我给你搓背。
　　 水库里还有好多人，都是趁着月色赶活的邻人。见我们父子俩下来了，好意地告诉说，快去水皮上泡泡吧，我们没有舍得搅和凉了。水库的水晒了一天，上层的水皮是温烫的，下面的是清凉的。我和父亲仰躺在水皮上，慢慢的划着水，望着一天的星斗，那么地深邃，那么地神秘。此刻真觉得自己太渺小了，疲累也一下子消去了大半儿。后来我看到“天人合一”四个字，就不由得不想起这个场面。泡好了，我替父亲搓着干瘦的脊背，父亲哼哼幺幺地表示他的舒坦和享受。
　　 回去的路上，一身的慵懒。电影散场了，人群里嘈杂地声音里依稀可辨他们在谈论演员和精彩镜头。
　　 我侧眼看了一下父亲，忽然惊觉：我竟然已经和父亲比肩等高了。
　　 原来在这个中秋夜里，我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