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不得不决定，要再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沉到最深处的寂寞，但我定是要往前行的，我知道，我注定要漂泊。
　　 总是不能够了解自己的心更透彻些的，若是终于永不再来这陌生的城市，我总会多少怀念它的，就像怀念一个熟识的老友。瞧见别处的月季花开了，我总会怀念起这座城市里，我卧室的窗外，那满园子的月季花。那园子里的月季花虽美，但我却从不去，只怕我一个人在那花海里漫步，给满园的芬芳也沾染了一身的寂寞。我虽是不去，但总喜欢隔着窗去瞧它，尤其是雨天里，我喜欢听那啪嗒啪嗒飘落的雨声。那雨中的月季，更开的新红，蜿蜒的石子路，在雨丝里，也显得缠绵而多情。
　　 若是终于不得不再来，我总又觉得它是陌生的，无论怎样的靠近与融入，我都会觉得寒冷。这次再回来，连那仅有的月季花的温柔也没有了，我们搬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小区，每一座都有十九或二十多层。我住在十五楼，再也看不见那一片热闹的嫣红，下雨天里，也再听不到雨声飘落的温柔。每天居住在这里，立在冰冷的楼群之中，我觉得自己当真成了一只不能飞的鸟了，无论怎样努力的挣脱，总飞不出头顶这片幽暗的天空。我总要在心中感叹，我当真是要在这城里生老病死了吗？我知道，我并不属于这样的城市，可一时又找不出离开的出口，我只有在没有尽头的尽头，无望的等候。
　　 常常听到一些失意的人说：“我真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忘记过去，独自生活！”我真是不知道说这样话的人，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也许他只觉得是一种浪漫，或是烦躁暂时的排遣，但我想他定是不懂得这是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独立和冷漠。
　　 效菀就是一个曾经对我说这话的人，那天她曾含着泪，死了心似的告诉了我这句话。效菀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但仍是风韵犹存，若是只看那背影，不过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看着她从眼前绕过，风荡起了她的衣裙，那一双柔细的小腿总要惊起路人的怜惜。她有一双幽怨的大眼睛，有时噙满了泪水，有时又噙满了红血丝。那面上刚浮起的细纹，总还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年轻时的俏模样。她的幽怨，她的任性，我总能够懂得些她的过去，是曾被一个男人深深地疼爱过，娇惯过的。她甚至曾将自己撒娇时哭泣的泪水和鼻涕，全蹭到那男人身上，他也全然是欢喜的。
　　 而如今那男人抛弃了她，又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过上自己的小日子，还有了他们的孩子。其实这已不再是那男人的第一次出轨了，但效菀骨子里终究是古典式的女子，她一再的容忍，原谅，给予，最终的等待仍是他越加毫无顾忌的绝情。她对那男人表面似一只猫的黏腻与讨娇，骨子里却是猎犬般的忠诚。她已经年近五十，没有了青春，没有了芳华，更没有了新鲜，她除了母亲般的溺爱，再没有什么可以给这个男人了。而如今就连这些，也让他觉得是负累！其实她心底最明白的是，不是他宠爱了她，而是她溺爱了他。
　　 效菀终于鼓足勇气来到这陌生的城市，试图开始新的生活，但实质上这种勇气是多么的无力啊！一场失败的婚姻，就像抽去了她大半颗的灵魂。深爱一个男人三十年，耗费了她所有的青春与精力，她不再相信爱，更不会再相信任何男人了。她不会再爱上任何男人，也不会有任何男人再爱上她这样芳华已尽的女人了。她的人生除了一片灰暗与死寂，还会有什么呢?
　　 起初她只想要一个人，她实在是太怕见人了，好像那个做错事的人就是她！总觉得即使是一个陌生人，也能一眼猜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似的。再之后，就是无尽的寂寞和恐慌，她的心实在静不下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让她产生兴趣，她只是需要人陪!即使是一个平时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人也好，只要能听着人说话的声响，她至少还能知道，自己尚没有寒冷到地狱里去。
　　 每个早上醒来，总瞧见她那红肿的眼睛，显得整个人更憔悴了些，但是她仍是忙着做早餐的。去卫生间时，我路过她的房间，她粉紫的卧室收拾的仍是那么整洁，幽幽地散发着独属于她的香味。那床上仍是放着两个枕头，像是一种等待，我不禁心痛起来，倒是我成了那个年老色衰，又被抛弃的女人似的。那枕上似乎还印着干涸的泪渍，想着漫漫的长夜，她应当是怎样的熬过啊！我又似听见一种声响，那是一种身体和心灵渐渐干涸时，发出的无望的叹息！那藤椅上放着她刚刚换下的运动衣，想必她是又去练早操了，是的，她是一个勤劳而健康的女人！她仍不放弃对美丽和健康的追求，她想保持着美丽和健康继续等待，即使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等。
　　 效菀的脾气总是多变的，本是说好饭后要去逛商场的，这愉快的饭后购物，本是她挑起的，结果呢？饭后等你准备好一切，她突然就拉下脸来，只字不提了。你若来叫她，她甚至懒得给你一个解释，径自去卧室睡觉去了，留下你一脸茫然，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你只得去体谅她吧！她定是又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了！
　　 我平时不写文章的时候，就是做衣服，而且是不停的做，一连做上一个月也不会觉得累和厌倦！也许是心很容易就可以静下来，我总是很容易就痴迷在某一样嗜好当中(当然这种嗜好都是健康而积极向上的)，把整个世界填的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它！我每做一件衣服，效菀总是惊叹地看着，却全说些挑剔的话，我只想堵住了耳朵。但我做出的每一件衣服，她总要穿来试试，对着镜子转来转去看个半天，倒像个娇俏的公主！我不由得又伤感，我是多么希望能够拥有一双翻复时光的手啊，来翻回她年轻时的美貌，给她一个永不忧愁的容颜。突然倒觉得我对她这般的情感，像极了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心疼！
　　 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她所想要的总是不说，只是任你去猜！我知道她一定是想我也能为她做上几件衣服的，果真做给了她，倒也看不出她有多少的高兴。只瞧见她把衣服洗了挂在阳台晾晒，挑剔地看着每一处针脚，总要找出些毛病似的，其实我给她做衣服，当真是双手颤抖地做的呢！生怕哪点做得不好，又惹来了的她的失落！
　　 效菀有着一手好厨艺，关于用餐方面她从不随意，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准备一桌子菜供我们享用，自己倒不吃多少。之后她再将厨房收拾得整整洁洁，才安心坐下歇歇。但我总觉得她一定是长着一颗很脆很脆的玻璃心似的，敏感到旁人一个无意的眼神，都会伤害到她，我当真是不喜欢她这样子的。我本身是个比较随意的人，讲话又很直爽，直到她拉下黑脸来，我才恍然大悟！“哦！天呐！我又伤到她了！”这个时候，她只会从你身旁冷漠地走过，一眼也不去瞧你！似乎还带着幽怨的冷风似的！我怯怯地叫她，她也只当是没有听见！我也莫名厌倦了，就随她去吧！谁受得了她那古怪脾气呢？天黑了，她独自去散步，我又担心起她来！怕是她又要独自伤心，生闷气去了！晚会儿她平安回来了，仍是不理人，那冰冷的面孔，我当真也不敢去靠近的，当她关了房门睡下，我也曾想过要去敲她的房门，说些软绵话，实在不忍她又在无望的漆黑里流泪，可又怕越是靠近她，语言相左，又闹得越加烦乱了！只得任由她伤心去吧！谁叫她本来甘愿与伤心做朋友呢？
　　 第二天醒来她仍是忙碌着准备早餐，像我的母亲一样的周到。那面上仍挂着昨日的不愉快，倒是淡了许多，想她昨夜或许是想通了一些的，或是一场睡眠让她暂时忘记了那本微不足道的忧伤。午饭后，两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瞧见她又是出了一身冷汗，就听见她长长地叹息“嗨！我一想起那个可恨的男人，我就不由得冒冷汗！”她本穿着玫红的衣裳，那红似也映到了她挂着汗珠的脸上去了，更惹得旁人为她难过起来。她似乎想了许久才决定问我似的：“我果真让人那么累，那么烦吗？”而此刻我不得不费力搜寻我昨日究竟说了哪一句话，惹得她这样的猜想，她兴许是因这而猜想了一夜呢！嗨！她总要因着别人的话语和行为来影响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做自己呢？别人无意的话和行为，何必去猜想得太多！她又想起自己曾对别人的好，到如今自己落得这样的结果，也没有人想起她来了！她不禁又悲戚地说：“对谁好也没有用啊！谁都靠不住了！”我只得劝她：“对谁好，不是为了一定要有回报，那是我们的心不知不觉去的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总要都来记挂着你啊！”她听了只是叹息和长长的沉默。她是另有一番自己的主见的，但这主见就是她绕不出悲伤和怨恨的根源！我知道即使是再怎样的跟她沟通，都通不进她的心底。对于此刻的她，我永远是一个局外人，我那浅浅的懂得，怎足以体会一个芳华已尽，真爱已逝的女人的痛楚呢？
　　 她总是说胃痛，吃得也很少，去医院检查又没有什么毛病的，吃了许多的药，也总不见好。想必竟是她心思太重，吃多了气饭，才会觉得胃满，久而久之，果真成了病了。
　　 每次傍晚陪她去散步，她总是痴痴望着无数的高楼，叹息地说：“那么多房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家！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无依无靠的！”我确实是能明白这一点的，我同样惧怕这种陌生，这种陌生就像冷，像黑暗！我几乎辩不出方向！这里的风是陌生的，雨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房子是陌生的，路也是陌生的，每一条都通向一个没有底的世界。总有些时候出来散步，我衣着随意，提拉着拖鞋，甚至不施粉黛的。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孔，本又太瘦弱，我瞬间就被淹没在这陌生城市的人群之中了。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与旁人的注目，我并不像在家乡那般的大惊失色，素面朝天本是一种真实的裸陋，我悠闲地走在人群之中，不过是觉得行走在一场梦里罢了，每一个陌生人都成了随时幻灭的影像，瞧见我的本真又如何呢？我们本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了。而这种过分的随意，也同时让我失去了另一个自我，原来的那个我，变得很薄很薄了，薄得成了一种空洞。
　　 在这陌生的城市，我逐渐产生了依赖的心理，即使是做个美容，我都要有效菀陪着，我害怕与陌生人交谈，更害怕独自与陌生人呆在一个房间里两个多小时！黑夜里我不再习惯独自一个人睡觉，我总会突然就惊醒，想着多年以后我总要死，我挚爱的人也都要死，我会独自躺在那冰冷黑暗的棺材里，深埋在地下，就会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长夜漫漫，我突然发掘我快要成了她！我提前二十年变成了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老女人了！总担心着她现在的样子会是我的未来！我一定要逃脱！逃脱心中的胆怯，逃脱那萎靡不振的放纵！我要改变方向!绝不要走向效菀那样的路程！我要的绝不是这样的一种生活！
　　 这时慈琉来了，她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穿着淡紫的罗裙，懒散又无意地挥散了我的一些寂寞。我喜欢昏暗的客厅里射出的那一道白光，轻落在她雪白而饱满的肌肤上。她那丰满又略胖的身材，并没有让我觉得不相宜。总有几回她不得不穿上花边的围裙，到厨房洗上一次碗，她忙碌而有些笨重的身影，倒又让突然走进了一部世界名著里去了，一定是一个寒冬的夜晚，我躺在摇椅上读书，她就是那缓缓端出茶点的妙龄女郎。那托盘里的茶点的甜腻，混合着少女的芬芳，还有那火炉里燃得正旺的火光，构成了一段温馨的梦。
　　 那几夜，她是与我同睡的。深夜里，她总喜欢滴滴答答地按着手机，不知道竟是跟谁聊得火热呢！有时脸上还泛着娇美的浅笑，我倒不好奇这些，只喜欢她那滴滴答答按动手机的声响，像是发电报似的。我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去，却怎么也睡不着，黑夜里，那嘀嗒声更显得清晰了，却不觉得是扰人的，倒像一种陪伴与安抚。有时若是突然听不见了声响，我便会转过身，睁开眼睛去瞧她，生怕她会停下似的，我想在她睡着之前睡着，那嘀嗒声和那手机暖光里，她脸上的浅笑，融在这昏暗的夜，倒成了一个舒适而有益睡眠的环境了！
　　 我和慈琉并没有多少的交谈的，我有着静若流水的世界，不去讨扰别人，也静若坦然。而她那部手机，便是她大半个世界，人虽是在那静静坐着的，心却跑去了手机世界里去了，她的手指不停地在那手机上点按，像一双赤脚的公主，逃出了人间，进入一片茫茫幻境，那幻境里，一定有着叫她痴迷的梦。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相对于我是要晚许多的，但她有那一部神奇又熟悉的手机，到哪里都不会觉得陌生，因为她几乎没有功夫去辨认眼前新换的环境，她只迷恋那手机里的世界。
　　 来这个城市的第三天，她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就去卫生间洗了澡，换了浅蓝的长裙出去了。她那长发飘着香，似还落着未有擦干的水滴，正是炎热的夏季，外面是毒辣辣的太阳，她初次来到这个城市，又不熟识路况，她会去哪里呢？
　　 天快要擦黑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脸上带着潮红，或是因为曾在烈日下穿梭，还能感受到她身上带回了温热的汗气。我关切地问她：“初来这里，还熟悉吗？找到通向你那所大学的公交了吗？”她略有隐瞒地说：“我去棉纺路找朋友去了，还没有去学校，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才到呢！”知道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我便说：“以后还是不要再独自出去了，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陌生的地方跑出去，总是叫人担心的！还是等你堂哥空闲下来，带你去找才好！”她只是笑笑，后来却说：“我明天还要出去看电影呢！都跟朋友约好了！”瞧见她那脸上的欢喜，我只得笑笑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