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征文】奶奶(小说)
1、
记忆是一片云,总在头顶缠绕。
故乡是一片青瓦,沉淀在遥远地老房上,那阴暗潮湿里的青苔悄悄地从奶奶的话语中长出来,不论是砖缝,瓦缝,都留有奶奶的笑靥。一双大脚,踩出来的不是路,是一长串耐人寻味的故事,宽大的衫襟,包裹住家,也包裹住整个村庄。
我家门前的大槐树太大了,树冠交错,枝叶丛生,只因一件事,槐树才开始秃顶,落叶,像要枯死一样,谁知第二年,粗壮的枝干顽强地长出新叶来,诉说着一个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
奶奶是民国十几年出生的,自己也不知道,自从记事起,家里像水吹过一样,什么都没有,由于干旱,连年颗粒无收,树皮也被啃的精光,昏黄的记忆里,灰暗天,昏黄的地,全家人到了饿死的边缘。
第二年秋天,大雨下了好多天,家里多少有点粮食,没烧的柴禾,家里人叹息着望着扯天扯地的雨,还没有反应过来,滔天的大水铺天盖地而来,惊慌失措的母亲将一只洗衣盆拿出来,将最小的女儿放进盆里,洗衣盆被水冲出门外不久,奶奶就看见破旧不堪的房子轰然倒塌,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在大水里起伏,奋命地挣扎。
奶奶哭着向后看了几眼,一个浪头打过来,差点将她的盆打翻,翻腾了几下,依然向下游飘去。前后左右一片汪洋,水面上偶然有个头颅冒出来,呼喊着救命,没有扑腾几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奶奶哭累了,也害怕,更饿,浑浊的水一直在她身边打旋,她浑浑噩噩地在水上漂荡,也不知到了哪儿?到底飘向哪儿?她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心情去想,很小很小的心噗噗地跳着,看着一个个浪头,惊慌地意识到水的可怕,水的无情。
后来,她被水吹到一个山崖下,看上去水深了,水势缓慢了,也平稳了,饥饿加上害怕,还有累都扑上来,她就开始打盹,慢慢地睡去。
当她醒来时,一个和尚笑着将她抱起,她看见地上有水桶和挑水的胆子,和尚没有理会这些,抱着她从泥泞的小路上走上去。
寺院很大,门庭破败,院子里的树木也像病了似的,无力地在阴幽的微风里摇晃,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随着和尚走进院子,空荡荡的院子里什么也没有,连个鸟都看不见。
这个和尚抱着奶奶走进一间房子,奶奶看见炕上坐着两个老和尚,被父亲还瘦,还老,皱皱巴巴的脸像榆树皮,看见年轻和尚抱回一个小女孩,透出责备的目光来,略略合动了一下嘴,总没有说什么。
另外一个老和尚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可怕得让奶奶赶紧将脸转过去。当她转过来,她被抱着来到老和尚面前,老和尚抬起稻草一样的胳膊,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接她,奶奶还将身子拧了一下,不想让他抱。
她还是落进老和尚的怀抱,老和尚爱怜地用手摸了一下奶奶的脸蛋,奶奶感觉脸生疼,赶紧用小手把自己的脸刨了刨,另一个老和尚漠然地看着奶奶,产生出一种愤恨,就像看见一直多余的小狗。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年轻和尚,看着他说;“咱们都没吃的了。”
年轻的和尚看也没看他,来到锅前,打开锅盖看着,忽然拿起勺子给奶奶舀了一碗米汤,端到奶奶的眼前。奶奶看见碗里的米汤,一下子抢过来,咕咕地一气喝下,谁知碗底还有几粒米,竟将奶奶给呛了,她咳嗽着,老和尚在她的后心轻轻地拍打。
年轻的和尚看上去很不年轻了,到底有大多,奶奶看不出来,总比两个老和尚年轻一些。自从这个和尚将她抱回来,她总是跟在他的后面,不论干什么。
他打扫卫生,奶奶就跑着为他取笤帚,他准备挑水,奶奶就将挑子拉过来,吃力地放到他的面前,她笑着,他也笑着在奶奶的脸上亲一口。
每天都喝着清清的米汤,她在院子玩耍,听见那个一直阴沉着脸的老和尚对那个年轻的和尚说;“咱们都要断顿了,怎么能养得起这个小姑娘?”
“把我的那份留给她,我出去寻野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还是师傅,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个老和尚再也没有说什么,看到她,就像看到眼中钉,肉中刺,好像和自己有仇一样,总嫌她喝一碗不够,还得半碗粥。
年轻的和尚出去寻野菜了,奶奶无望地看着山门,看着一层层石条铺成的路,在院子里不想呆,在大门外也不想呆,看到远处的黄河,想起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不由地哭了起来,一个人慢慢地哭着走着,来到山崖的边缘,看着自己被抱上岸的地方,就想起自己坐过那只洗衣盆。
没有了,什么都没了,父母兄弟姐妹都没了,他们在哪儿?小小的心一阵阵疼,特别是妈妈,她要妈妈,想妈妈,想妈妈的空乳,妈妈的怀抱……
就在这时,山下来了六七个人来,一个个破衣烂衫,抬胸露乳地向寺庙走上来,她定睛地看着这些人,是否有自己的亲人。
他们缓慢地走上来,脸庞一个个逐渐地清晰,面孔陌生地像从阎王那里来的小鬼,脸面不狰狞,却很恐怖,有的如黄透了的杏子,有的青得像茄子,有的女人怀里抱着孩子,要不是她们慢慢地走,谁还相信她们是活物。
这些人来到寺庙,只是喝了点水,在殿里休息了一夜就走了,有的竟偷偷地在香炉里舔了香灰。
小和尚说;“那些人太可怜,快要饿死,咱们不是还有点米吗?怎么不给熬锅粥?吃斋念佛有什么用?”
“寺院里那么多神都救不了这些众生,你我是凡人,难道你想被饿死?”
“你下去看看,街上饿死了那么多人,就你我活在这里有什么用?是不是想成仙了道?”
“怎么跟师傅说话?”
老和尚说完狠狠地剜了一眼他。
奶奶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想不来他们有的对话,最让她清楚地是饥饿,自己能呆多长时间谁也说不清。不过,她一会就忘了,跟在那个和尚身后,好像他就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自己的亲人。
又一群人涌到寺院的时候,寺院依然没有施舍一口粥。小和尚出去挖野菜,那个看她不顺眼的老和尚将她送给一位大叔,奶奶哭喊着不想离开寺院,也不想离开小和尚。但是,他不在,谁也没有办法。
她被那个老和尚抱着走下寺院的台阶,将她往那个男人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群里有好几个妇女,看着她,疼爱地摸着她的脸。那个男人说;“谁看上这个小女孩就领去,这年头多一张嘴就是熬累,天底下没有不饿的地方,说不准那天我也会饿死,这个小女孩怎么办?”
人群里没一个人说话,只有呻吟声。便道上,大路上,成片逃荒的人,慢慢地、散散地走着,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昏倒在路边,再也看不见起来;有的人倒下,蜷缩着在呻吟。
有个女人嚎叫说;“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的全家都饿死了,好不容易逃荒要饭,将小儿子活了下来,却得了病,你叫我怎么办?”
她用手拍打着地面,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安慰,也没有一个人去扶她一把,人们对这些已经麻木了,已经司空见惯了,自己的命都难以保住,那有心情管这些?
奶奶在人群里跟着那个男人慢慢地往前走,看到有人家就扑上去,有的要到半碗清粥,有的空着手,饿得不行就去啃树皮。
2、
那个男人领着她悄悄地离开人群,朝另一条路上走去。
奶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人群,自从离开寺院,离开了那个好心的和尚,就像一只孤鸟,看不见一个亲人,多余地活在人世间。
那个老头曾经问过她,是否跟自己逃命,她看着他好一会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奶奶听到老头问过其他人,没有一个人要她,只能跟着他,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就是一只狗向她扑来,她只能哭,让狗咬。
飘飘荡荡之间,一年就过去了,她和那个老头来到陕西地界,在一个山脚下碰到一个好心的庄户人家才让她们住了下来。
这户人家住在秦岭山下,庄园很大,却不是很起眼,围墙很高却不高雅,好像是有意装饰过。也许,是动荡年代里别出心裁的一种建筑,门楼不是很好很大,转过围墙到了山脚下才能看到两扇大门,走车运货。
这家庄园眼前一大片地都是他家的,还有河边的水塘,水地,粮食当然有所剩余,只是将粮食藏起来,随便不敢让人看见,或者大张旗鼓地吃喝。
奶奶和那个老头住在他家大门外靠山的窑洞里,内面有炕,也有柴草,老头往炕洞里塞些柴草,炕就热了,满窑洞都暖哄哄地,奶奶觉得回到了家里。
这眼窑洞原来是喂牲口的,近几年闹土匪,什么都抢,鸡鸭猪鹅,只要能吃就抢,要饭的变成土匪,过不下去的也是土匪,只要能活命,有饭吃,什么都干。
那个老头每天给那家人干活,奶奶帮那家的老太太拿线,穿针,还为她取烟袋,烟锅。那个老太太看见奶奶聪明伶俐,十分喜爱,有事没事就叫她,在她家才十多天,那个老太太就离不开奶奶,要奶奶给重孙当童养媳。
奶奶当时不知道童养媳是个什么玩意,笑着就答应了下来,他俩个和她家几十口人生活在一起,只为的是一口饭菜。
冬去春来,河水开的时候,山开始慢慢地变绿,柳叶一点一点长大,奶奶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燕子从头顶飞过,唧唧地鸣叫着和另外一只燕子在空中玩耍。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地声音,她静听着这些轰鸣声,声音大得跟滚雷似的,赶紧飞跑回来,将自己藏进窑洞中。
一会人都回来了,都在谈论打仗的事,小日本想进潼关,正在交火,听说有国民党兵,也有红军,战火到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人们听到日本鬼子,就像听到豺狼饿鬼一样害怕。
这声音一共持续了四五天,他家在西京城做生意的一个儿子跑回来,坐下详细说着打仗的事,他说;“几天几夜交火,尸体垒成山,血像河水一样流淌,日本鬼子就是没有打进来。”
奶奶从河南逃到陕西,偶然听说日本人打进中国,没想到这么快,日本鬼子就来到潼关,日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听到隆隆的声音吓坏了。
山花开的时候,奶奶已经懂得春是个什么样子,九岁的她饱受人间沧桑,幼小的心灵上已经种下难以忘怀的记忆,她很喜爱身边每一个人,觉得他们都是好人,特别是那个老头,带着自己一路逃荒要饭,一直关怀和照顾着自己,像再生父母。她也很珍惜每一天,觉得每一个太阳的出升都不同寻常,也是个很好的开端,这家人给她吃,老太太给她衣服穿,觉得自己很幸福,不像一起逃难的,走着走着就倒地死了。
奶奶在这家呆到四年,这家的老太太死了。
临死前,那个老太太拉着奶奶的手说;“闺女,我不能看着你和我的重孙结婚了。回头对着儿子说,不论是谁当家,都不能亏待我的重孙媳妇,要使谁虐待她,我就用针扎他的屁股,到了咱家就是咱家的人,不管以后和重孙结不结婚,结了婚是我的重孙媳妇,不结婚她就是我的重孙女。”
大儿子看着老太太,跪在她的炕边,哭着答应老太太,老太太还是咽不了气,大儿子哭着和全家人起誓,老太太才慢慢地软下去,一会就松开奶奶的手,哭声一下子大了起来,风都呜呜地在哭。
老太太活了九十三,脚手利索,耳不聋,只是眼花,看什么不太真切,虽然不管家里的钱财,什么都有一本帐,心里明白地很,就连最厉害的、掌管家事的大儿子存点私房钱老太太都知道,偶然叫来他,给他敲敲边鼓。
每每遇到这时,大儿子笑着坐在老太太身边,意味深长叫着妈,给她捶背,挠痒痒。老太太总是虎着脸,一点笑意也没有,直到儿子坦白时,才将他数落一顿,并说;“我将祖上传下来的基业交给你,不能就这样糟蹋掉,毁掉。”
老太太死后,老三和老四就开始闹分家,老大没有办法,只能将家分开。
山上有一座院落,其他人没有人愿意去,只有老四愿意,就和全家人搬到山上去了,山上也是他一直经营着的地方,什么他都知道。比如,什么时候去采猴头、木耳,什么时候去打山核桃,毛栗子,冬上去哪儿狩猎最好,野猪、獾、以及黄羊什么时候的皮毛最值钱等。
老大,老二和老三都住在一个院子里,还给奶奶和那个老头将原来的窑洞筑上围墙,将灶具和日用品分给他们,悄悄地给她们粮食,让那个老头藏到地下,并将眼前的地分给她们二亩。
老头感激地流着泪,趴在地上给老大磕了三个响头,还拉奶奶,让她也给人家磕头。并说;“恩人呀!真是活菩萨,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老大拉起老头说;“好好活着,钱财是身外之物,兵荒马乱的,说不定那天就会活不下去,会死掉,照顾好小姑娘,人都不容易,以前是长工,现在让你变成主人。”
老头不知说什么好,奶奶感激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们做长工不是很好吗?我们俩个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只要你愿意就回来,干什么都行,地方和地就送给你们,想干了就干你们原来干的事,小姑娘来我家,帮我老婆。”
时间一天天地走过,奶奶在老大媳妇身边干活,偶然过来的乞丐,老大的妻子就很快端来吃的,乞丐吃过走了,没有几天又回来。
别的地方很难讨要到吃的,无形之中被有些乞丐看见,就引来另外几个乞丐,转来转去,好像一直在周围。
暑气初消日渐凉,
天高云淡远山苍。
不堪翠减残花落,
犹醉家乡五谷香。
梧桐起斧天地开。
一派盛世桃源地,
花香鸟语蝴蝶飞。
祝贺文身心健康!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