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爱的名义(小说)
【1】
阿梅的右眼皮连着跳了好几天。老人们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阿梅虽然不信这些没科学依据的无稽之谈,但终究心里有一丝阴影。尤其眼皮跳动时,半边脸的肌肉跟着抽搐,令她很不舒服。
这些天,她对车间特别留心,产量、质量、安全,样样跟进得紧,并没任何异常状况。但阿梅眼皮依然跳得欢,闹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老公还是没接电话,只有那不厌其烦的《致爱丽丝》一遍遍地刺激着她衰弱的神经。平时很好听的曲子,今天听着却特别聒噪,有种想摔手机冲动。
从下班后,她一直不间断地拔打老公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阿梅很是着急,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交替出现: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不接电话?是嫌我烦?是手机被偷了?是跟客户出去消遣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意外,她心里一颤,赶紧在网页上查起交通新闻,看过所有页面,也没有老公走那条路线的交通事故报道。她松了口气,想向老公去拜访的那家客户打听下消息,却苦于找不到联系方式。
这会儿,她焦急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固执地拨打着手机,已不报太大的希望。她甚至怀疑,老公是不是趁着这机会,背着她去玩刺激,把手机设为震动了。
这些年她和老公的关系有些紧张。因为工厂琐事多,劳心劳力,每天都要绷紧神经应付各类事件,脾气都变得有些暴躁。一不小心,就会擦枪走火,发生唇枪舌剑。争吵多了,两个人有了隔阂。 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是一个床里,一个床外,一米五宽的床,中间还隔了一条宽阔的三八线。这条三八线,加深了彼此的猜疑和疏离,战事更频繁了。阿梅甚至无数次在争吵后有过离婚的冲动,但为了孩子,她妥协了,尽心尽力地维持着一段有着裂缝的婚姻,辅佐着一间半生不死的小工厂。
正在阿梅胡思乱想之际,妙曼的乐曲后,响起了一个粗重的声音,喂,你是谁?
这分明不是老公的声音。阿梅一楞, 以为是老公喝醉了酒,别人代接的电话。不勉心中有些懊恼,强压着怒火,冷冷地说:我是王文彬老婆,麻烦让他听电话!
你是陈乐梅吧?对方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语气很生硬。
嗯,我是。你是?
这里是东城派出所,王文彬已涉嫌职务侵占罪被我所刑拘了,你明天到派出所来一趟。对方的话语很简洁,却透着一股威严。
啊?阿梅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对方的话,让她感觉不可思议。她想一定是这些人喝醉了,在搞恶作剧。于是不高兴地说,别开玩笑了,你们在哪儿?把电话给我老公!
记着,东城派出所刑侦二科,我姓杨。对方没接她的话,简短地丢下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阿梅这才意识到不是玩笑。她愣怔片刻后回拨过去,电话已经关机。她感到一阵恐惧,哇地哭出声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已经跟儿子入睡的姐夫听到哭声,走出卧室焦急地询问。
文彬……文彬被警察抓了!
姐夫大吃一惊,说文彬那么老实的人,怎么会被警察抓?一定是误会。要不就是工厂出了什么问题。
说是’职务侵占“,阿梅想想警察的话。
关于“职务侵占”,两人均是第一次听到,不知何意。阿梅上网查了一下,百度出来的结果是--
职务侵占罪(刑法第271条),是指公司、企业或者其他单位的人员,利用职务上的便利,将本单位财物非法占为己有,数额较大的行为。
阿梅想不出老公什么时候占用了谁的财物,居然会进派出所,还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对阿梅来说,警察是神圣的,是正义的象征,是老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保护神,是抓坏人的。自己老公一个本份的小生意人,文质彬彬,不偷不抢不打架斗殴,怎么会被警察抓?
她和姐夫在房间里做着各种猜测和假设,又一一推翻。最后,姐夫说,进了派出所,一定没好事。这事先不要声张,等他慢慢打听一下。并让阿梅别去派出所,怕是派出所设的局要抓她。 姐夫没读过啥书,年轻时在道上混,进出监狱跟进旅店似的。所以,在这方面,阿梅是相信他的经验和判断的。
但阿梅想不明白,E区在S市的南边,而东城在S市的北边,老公去的地方在S市的E区,怎么进了东城派出所。她在S市呆过几年,做业务,经常在外跑,对S市的地理相当熟悉。她也不明白,警察怎么会知道老公的行踪?是不是搞错了?
阿梅和老公开了家小加工厂,养着二十来号工人,做一些电子零件的加工组装。利润低,订单不稳定,每个月的开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两年来,拼死拼活,也就维持了个温饱。为了增加收入,老公有时会操老本行,接些工厂培训的单。
就在上周,曾经培训过的S市E区凯丰电子厂主动打电话找老公做培训,并且痛快的在电话里达成了合作意向,还约定今天下午去签合同。只是,对方要求一定是之前的晟名公司。随后,老公找了家印章公司,按照晟名公司的模印,刻了枚假章。
在阿梅的印象中,凯丰公司是比较抠的。两年前,阿梅和老公同在晟名打工,一个刚认识的老乡阿华在这家厂任职,主管培训。当时凯丰要做培训,阿华找老公“合作”,要“有钱一齐赚“。在见过公司高管后,阿梅做了一份方案,并且和老乡谈妥了好处费。当方案递交后,高管却突然杀价,杀得远远低于公司规定的底价,阿梅只好放弃。但阿华说案子是他全权负责,让老公私人去做,只要合同盖上公司印章蒙混过高管就成。在行业里做私单是心照不宣的事,老公认为既然公司退出了,与其被别的公司做,不如自己赚点外快,便动了心。当时的合同章,还是阿梅从公司借出来偷偷盖的。
阿梅有些不安,觉得冒别人之名接单,还私刻公章,是不光彩的行为。同时,感觉凯丰这次的爽快太出乎意料,因为老乡已离职,打电话来的正是当初杀价的高管。
老公不以为然地说,你个妇道人家,有钱赚就成,操那么多瞎心干啥?人家指名要晟名公司,我若说了实话,人家去找他做,不是白帮他的忙吗?搞培训注重的是实效,公章不过是形式。刻枚小公司公章算个啥?去年凯丰要培训证书,我还不是弄了个假章,有谁说过这事?晟名还私刻政府部门的公章呢,做了那么多年出过事没?人家急需证书验厂,对我的能力又了解,当然爽快了。嘿嘿……老公说到后来,得意地笑起来。
老公的话语还清晰地在耳边回响。而紧闭的房门和手机上的通话记录,让她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人生中最重大的事故。具体什么情形,只有去派出所才能搞清楚真相。她烦躁地在床上辗转,头又胀又痛,怎么也睡不着。不时坐起,抡着拳头狠狠地击打自己跳动的右眼,一个劲骂,跳,跳,我让你跳……
正是深秋时节,天气渐凉,海风在窗外呜呜地施虐着,像是狼鬼在哭叫……
【2】
东城派出所并不难找,因为跟晟名公司同在一个片区,一打听就找到了。
从八点等到九点半,忐忑不安的阿梅终于见到了杨警官。
杨警官的办公室门上有“刑侦二课“的门牌,里面笑语喧哗,好几个穿警服的警官正在聊天。杨警官在里面特别显眼,他个子魁梧,嗓门洪亮,也许是因为阿梅心里有鬼,觉得他的样子特凶。
阿梅战战兢兢地自报家门说明了来意后,杨警官并没立即接待她。而是把大手一抬,指着角落里一个小个子警察,粗声大气地说,把她带到审讯室,我现在没空!
小个子警察把她带进审讯就走开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靠墙放着一张文件柜,屋中间一张宽大的会议桌,围着桌子摆了几张椅子。阿梅一个人坐在里面,心里惴惴不安:为什么要带我来审讯室?难道真如姐夫所言,是把我骗来抓捕吗?我犯了什么罪?她慌乱地梳理着自己的记忆,从小到大,自己并没做过什么犯法的事,怎么会被警察叫到派出所?这个时候,她真后悔没听姐夫的劝告,一大早执着地过来了。她真想立刻逃跑出去,可一转念,又想到了老公。他人在哪里?犯了什么事?也在这里被审讯过吗?反正已经过来了,管他刀山火海,自己也要勇敢面对,把事情了解清楚。
阿梅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因为恐惧与激动,全身轻微颤抖,神经像弓一样绷得紧紧的。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陷阱的小猎物,正在等待着被猎人的钢叉一寸寸逼近。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阿梅在煎熬中终于等到了杨警官。同杨警官一齐来的,还有一个很面善的白面警官。杨警官表情僵硬,冷冰冰地说,你就是陈乐梅吧?今天叫你来,是正式通知你,你老公王文彬涉嫌职务侵占,已于昨天下午被逮捕。另外,你老公委托我转告你,有事请律师处理。就这样。
阿梅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目瞪口呆地看着杨警官走到门口,才着急地嚷起来,警官,你搞错了,我老公是好人,你们一定搞错了!
杨警官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一抬腿就走了。倒是那个白面警官,和气地安抚她说,我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遇到这种事肯定打击很大,但是不要激动,我们公安是不会冤枉好人的。
阿梅眼泪喷涌而出,也顾不得形象,泪眼花花地问白面警官,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老公从没做过坏事,怎么犯了罪?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白面警官平静地说,昨晚审讯时,他看出她老公是个本份人。职位侵占虽不是弥天大罪,但也是刑事犯罪。事主报了案,他们做警察的就得履行职责。
那……那会判多久?阿梅问这话时,感觉很别扭,像承认自己老公犯罪了一样。
目前案件还在侦察阶段,他们不方便透露,想了解更多,还是找律师来。白面警官说了这些,就再也不愿透露其它的了。
阿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派出所的。警车从耳朵边呼啸而过,行人在身边飘忽来去,她机械地迈着步子,脑子里交替着职务侵占、事主、律师的字眼。她想不出,自己得罪了谁,是谁要陷害她老公。她更不相信老公会犯罪。她和老公生活了十年,知道他除了性格有点火爆,偶尔耍点小聪明外,并无其它不良奢好。而且,老公跟她一样,嫉恶如仇,对坏人坏事一向深恶痛绝,自己更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怎么会成罪犯?这一定是诬陷。
【3】
不一会儿,电话响个不停,姐夫、哥哥、姐姐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把她的电话都打爆了。其震惊、关切和焦虑之情,让阿梅既内疾又感激。她把自己在派出所了解的情况一一向家人说了,一再强调老公没做过坏事。并一遍遍追问,警察会不会乱抓人?被警察抓了就得坐牢吗?
姐夫告诉她,司法程序是先立案抓人,再侦察取证,然后送检查院审察,最后法院宣判,前前后后要几个月时间,所以进了派出所并不一定就会坐牢。但公安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抓人,进去了,多多少少会沾点污水。所以,要赶快找关系,把公安摆平,争取在侦察阶段把人放出来,不留案底。
别说坐牢,就是想到罪犯这个词阿梅都不愿意,她清白一生,不想落个声名狼藉。再说,厂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老公处理,哪等得了慢慢侦察?她必须想办法营救老公。只是,到哪里去找关系呢?阿梅和老公出来七、八年,只是个低下的打工者,四处辗转,挣一份微薄的工资,哪有机会认识这个圈子的人。她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遍自己和老公的朋友圈,想到了在S市的李总。李总是她之前的一个客户,与她和老公都认识,很谈得来,由于企业做得颇大,听说在S市也有些头脸。
阿梅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有这种遭遇。所以,当把李总的电话拨通以后,阿梅窘得脸发烧,脑子缺氧般迟钝,好不容易结结巴巴地说完事情经过,额头手心全是汗。
电话那头,李总只是习惯性地打着哈哈说,阿梅啊,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但这个事我还真帮不上忙。虽然我在S市也有两个熟人,但和东城不在一个辖区啊。呃,这个事啊,建议你还是找个律师,打听清楚了再想办法。我现在很忙,回头再联络啊。也不等阿梅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一种无言的嘲讽和失落,冰冷了阿梅的满腔希望。她噙着眼泪,第一次感到了朋友的虚伪和自己的无助。
思来想去,阿梅决定先请个律师。她沿着东城派出所走了一圈,看到不少的律师小广告牌,最后,她打了一家叫天诚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对方很热心,让她在原地等,马上开车来接她到事务所详谈。
挂了电话,阿梅失落的情绪又复苏起来。她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律师居然这么热情周到,她想,遇到好人了。她在电视上看过律师在法庭上唇枪舌战,为嫌疑人成功洗脱罪名的场景,一直对律师抱有一种崇高的敬意,相信律师是充满正义、无所不能的。
很快,一辆白色小轿车在她身边停下,车上是位戴着眼镜,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自称黄律师。黄律师驾着车七拐八弯地开到了一幢商住楼,带着阿梅乘电梯上了楼。
这家天诚律师事务所规模倒不小,占了一层楼,有四五百平米的面积。进门一间敞开式办公室,里面有两个文员模样的女孩儿正在埋头整理一堆资料。中间一条过道,两边有很多小房间,每间房门上都有一个门牌,名牌上是名字模样的印字。律师带着她进了一间门牌上印着黄俊杰字样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