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以爱的名义(散文)
一
去年浅秋时,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成熟,玉米刚刚结满了鲜嫩的籽粒,麻雀却已开始成群结队地在稻谷的田间不停徘徊寻找可以吃的食物。
我坐在店门口的玻璃门内,吃着前两天母亲从地里给外公掰来的玉米,这时候的玉米颗粒饱满却不成熟,剥去一层又一层裹着玉米的绿色外衣,裸露出浅黄色排列有序的玉米颗粒,一个个晶莹透亮,适合用水煮了吃,吃到嘴里满口沁香,别有一番风味。母亲说到了这个季节这是外公最爱吃的东西。可惜外公有十几年没有吃过了,随着牙齿逐渐脱落殆尽,再也咀嚼不动。前几天,母亲说外公想吃水煮玉米,于是母亲去自家的地里掰了十来个玉米棒子,也许就是在那个空当儿,母亲还没来得及到家,舅舅打来电话,说外公去世了。母亲给我报这个讯息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隐隐的啜泣声。
于是,这些鲜嫩的玉米母亲给了我,而此时,我却咀嚼不出香甜,脑子里满满都是外公和外婆的身影。
外公活了八十九岁,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光阴,终于无法和绵密而悠长的日子抗衡,无声无息地走了。
外公离去的那个早晨,外婆一直守护在身边,也许是两人过了大半辈子心有灵犀,后半夜外婆一直没有睡,一直伏在外公的床前,最后看到外公呼吸困难,才叫醒大舅。没过多时,外公就去了。
外公活了八十九岁,却在病床上躺了十三年,十三年的光阴,除去偶尔春秋时节外面温度适中,让他坐在轮椅里晒晒太阳,其余的时间全部在病床上度过,而外婆,是这十三年里为外公付出最多的一个。
自从那一年外公突然瘫痪在床,床前再也离不开人对他的照顾,两个舅舅请了专家会诊,在医院住了好一阵子,并购买一些珍贵药材给外公煎服,也于事无补。于是人高马大的外公便整日与床相偎相依,再也站不起来了。
刚开始母亲和舅舅还有大姨二姨轮流着照顾外公,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两年过去了,外公躺在床上能吃能喝,大家的心便慢慢懈怠了起来,而每个家庭都是俗事缠身,于是大姨二姨和母亲商量,便想接外公去自己家里,这样不用来回奔波,照顾起来更方便。外婆听闻他们要接走外公,便说,我早就说过不让你们来了,你们偏来,家家都是忙得要命,以后你爹有我哩,我还照顾得动,都忙去吧。已经连累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了,整日我都没事干,以后我权当锻炼身体了。
虽然后来她们几个仍然要接走外公,但还是被外婆执意阻拦了。母亲说,其实外婆是不想和外公分开,于是,大家只好遵从了外婆的意见。
外婆和外公的感情一直很好,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拌过嘴,更别提打过架。外婆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女儿,没有兄弟姐妹,而外婆的母亲我的姥娘年轻时候守寡,只有外婆一个孩子,中年时姥娘眼睛失明,于是外婆便把姥娘接到家里照顾她。家里凭空多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瞎子,整天给外婆闯了不少的“祸”,因为姥娘眼睛看不见,手中的拐杖横扫屋里的一切东西,不是盆盆罐罐碎了就是什么物什碰坏了,但外公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声,象对待自己的亲娘一样和外婆共同照顾着姥娘,并时常想着法儿为姥娘改善伙食,直至姥娘晚年逝世。姥娘在世时,眼睛看不见但心里敞亮,遇到去家里串门的人,姥娘总会说,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这不是半个儿,而是一个囫囵的亲儿子,我闺女有福啊。姥娘说完后,总是再不停地啧啧几声,带着满足赞许的表情,有时被一旁的外公听到,外公则感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笑。
姥娘在外婆家住了二十多年,没有受过一点委屈,那时候日子贫穷,外公是当地有名的厨子,谁家有红白大事时,总是邀请外公去帮厨,事情办完后,事主总会送给外公一点有油水的菜肴和几个白馒头,以示感谢。外公往往不舍得吃一口,带回家总是等姥娘吃过后,才轮到他们和几个孩子。
也许,时间的日积月累让外婆更看到了外公一颗金子般的心,如果说那时候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了解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么,外婆和外公是幸运的,先结婚后恋爱的爱情更醇厚更馥郁。
二
外公整天躺在床上,时间长了难免脾气暴躁,夜里还要不停地为他翻身。这时候的外婆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但外婆身体硬朗,夜里坚持不让舅舅陪伴,自己担负起了照顾外公的重任。面对外公有时的不可理喻,外婆并不气恼,总是像哄小孩子般安慰他,给他捶背,给他揉腿,舒缓他的神经功能,尽量让外公舒服一点,好受一点。而每次外婆推着外公散步的轮椅上,总有一个小袋子,放着一些食物,面包、奶、冰糖、水等等,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其实深藏着外婆对外公全部的爱和温柔。
母亲有时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总是会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画面:一座安静素朴的村庄,晚霞映在村庄前面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泛着鱼鳞般的光泽,一对耄耋老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推着轮椅,霞光把他们的满头白发镀上一层金黄,微风轻轻地吹来,外婆鬓前的银丝不停地飘动,而他们的神情里,是安详、慈爱、满足和幸福。这画面是那么的温馨、动人,像岁月里一帧珍贵而发黄的老照片,你端详着它,不知里面藏了多少青葱的故事。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中,外公躺在床上将近十年,这么多年来,外婆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即便有时候晚上母亲、舅舅和姨姨在,她还是习惯性地半夜起来去外公身边看看摸摸。外公虽还是老样子,能吃能喝,只是吃的饭越来越少,人也憔悴瘦削,身体机能开始出现萎缩,右腿因为长期活动量少,有点弯曲,即便在床上也伸不直。而夜里要求翻身的次数越来越多,外婆精神上一直在尽力照顾他,却也因年事已高,常常丢三落四,不过她总是记得时不时地往外公嘴里塞吃的东西。外公的神志也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面对外婆送到嘴边的食物,似乎不知饥饱,总是来者不拒。有次母亲说,妈你别总是喂爹吃东西,吃多了消化不好。外婆则是不予理会,说你没见他吃饭很少吗?他现在糊涂不会说话,不吃东西会饿的。母亲哭笑不得。
我想,相濡以沫这个词在外公和外婆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随着日子的推移,年龄的增加,外公的身体在不断变化,大家日日保证着外公的营养进餐,夜里更是频繁地为他翻身擦洗,保证不生褥疮和卫生清洁,但还是束手无策地看着他的生命之光慢慢微弱暗淡。
那日大姨突然打来电话,说外公病情加重,咳嗽喘得厉害,让我赶快去看望外公,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快速关掉店门,精心买了几样外公喜欢吃的糕点和几斤红梨,母亲看到后,轻声责备我怎么买了红梨,谐音是分离。我当时买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感觉红梨熬水治咳嗽,听到母亲的责备,一时语塞。一旁的外婆竟然听到了,开始责备起了母亲,并说我买的对,然后拿起几个就去给外公熬水喝,母亲见状,赶快尾随去帮忙。
不知是我的红梨起了作用,还是外公有大家全力的照顾,几天后外公的咳嗽好了,又恢复了以往的老样子。这时候,母亲和两位舅舅还有两位姨姨早已经轮流伺候外公,因为外婆真的照顾不动外公了。
三
外公出殡的那天,大家在忙乱中一直惦念着外婆,一直有人不停地在她身边照看着,怕她精神上受到刺激承受不住,然而,外婆却没有掉泪。她轻轻地说,我知道他有这一天,我也有这一天,谁都有生老病死那天,只要好好活过一回就好。你们给他埋葬好就行了。当外婆的娘家人,坐了满满一屋子来看外婆的时候,外婆奇怪地问:你们都是谁啊?来我家干什么?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由又笑了。也许,这样的状态对外婆是有益的,身体的机制老化,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淡化了时光的记忆,心中藏不下对亲人过于悲痛的悲伤,这样情绪的起伏就影响不了外婆的身体。
母亲每年都给外公做鞋子,即便外公一年里几乎不穿鞋,给外公钉棺的时候,母亲把两双崭新的布鞋轻轻地放到外公的身边,含泪轻轻地说了一句:爹,天堂一路走好!说罢,在场的亲戚都跟随着母亲哭了起来。
而此时,外婆不知何时来到了灵堂,眼睛红红的。
现在,外婆依然健在,只是常常辨认不清身边的亲人,偶尔,她会说,他做的饭菜真是好吃,可惜现在咬不动了呢。我们知道,她在说外公,模糊的记忆里,还给他保留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那个和她相濡以沫陪伴了她一辈子的外公,也为外公付出了很多辛苦和精力的外婆,她从不认为那些年伺候外公是一种煎熬和牺牲,那是婚姻里至始至终的忠诚、信义、责任、担当,而这些浓缩为一个字,叫——爱!
又是秋风送爽,小镇街两旁法桐树上的叶子有的碧绿了一夏,生命开始萎缩、枯黄,偶有阵风吹来,便不舍地从枝头飘落,然后被清洁工人一把无情的扫帚扫得七零八落,最后装到清洁车上,拉到别处。
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的景象,想起了外公已走了一年,想起了外婆当时说的那句话:谁都有生老病死那天,只要好好活过一回就好。不觉念从中来,于是,写下了这些文字。
回忆跃然纸上的深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