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五岁以前，我没离开过村庄。每天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回家睡觉。十五岁那年，我去镇上读书，镇中学距离村庄不过十里地。第一次离开家，新奇，也忐忑。三天以后，我开始独自躲在被窝里掉眼泪，开始盼望星期天，开始数着回家的日子。
　　 回到家里，妈妈做饭，我帮忙烧火。古老而笨拙的土灶装着风箱，我把风箱拉得山响，用火棍挑拨不肯好好燃烧的柴火，灰烬便飘飞起来，落到我依旧枯黄的头发上。含混地回答母亲的提问，瞪着眼睛看旺旺的火焰跳跃着，眼泪便流下来。说，真讨厌，被烟呛到了。
　　 印象中，镇中学临主街，很大。一条宽畅的水泥路把校园一分为二，直通到后院。前院左侧是很大的操场，右侧是食堂。往里走，左右各三排教室，初一、初二、初三各两个班级。再往里是学生宿舍和老师宿舍，大概是这样子的。
　　 宿舍没有床，一溜的地铺，一个挨一个，都是学生自己从家里带的用麦秸杆织的草苫子。一苫一褥一被，就铺下了自己的地盘儿。床头儿会搁上吃饭的洋磁缸子洋磁碗，里面也许会扣着一个上顿没吃完的白面馍馍。当然，这个馍馍也许等到你想吃的时候已经自动消失。条件好些的还会放一瓶子从家里拿的咸菜，或从店里买的豆酱、八宝菜，不过，也许你计划要吃一星期的，结果第三天便见了底儿。
　　 其实，都是美妙的日子。九月秋风起的时候，可以终于不再羡慕同伴儿漂亮的红凉鞋，可是她干练的短发和她如短发一样干练的思想、她的被爱被宠还是让我羡慕不已。校园里高大的白杨会漫不经心地飘下几枚叶子，飘得人心也忽忽悠悠的，于是期盼像漫长的冬季，一日日地拉长，让人望眼欲穿。
　　 那一年，我没辜负家人的期望，以出人意料的成绩考入县第一高中。一同考过去的都是老师的宠儿，不过我的成绩比他们好多人要好。也许是无知者无畏，也许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听说我那个头矮小的班主任感慨：没想到啊！那是我一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的褒扬。现在回想当时的反应，用时下的一个流行词来评价，绝对的淡定姐。没有得意，但绝对的淡定。因为无论怎样的褒扬，我都不需要了，而我需要的时候，他是那么吝啬。仔细想想，淡定下面掩盖着的，还有一点点的怨怼吧。这一年里，我感受到了冷落，也学会了忍耐。其实，无所谓学会，所谓的学着忍耐，也许只因为自己的懦弱，没有勇气表现自己的渴望，也没有勇气表达对他人、对自己的不满。那个时候，我是不折不扣的弱者，但沉默是我的保护伞。那个时候，没身份证，也没有学籍档案。中考报名的时候，我直接把“妍”改成了“岩”。我想，理由只有一个，我想尝试改变。
　　 【二】
　　 出了村向北走上四五里地，就到了公路上。向左，过一个小山岗，不远就是镇中学。向右，是去县城的路。县一中在县城里，离村庄有二十几里，坐公交车，加上等车的时间、步行的时间，每次从出发到学校，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左右。从此，我在“城里”求学，村庄，渐远了。
　　 和村庄比起来，县城那么大啊！有宽畅的马路，有两三层的商店，有电影院，有浴池，有汽车站，有宽宽的潘河，有长长的大桥，有桥头的烩面馆……同学的姐姐便是这烩面馆的老板娘，她可以每星期都去那里吃上一碗热呼呼的烩面。因为彼此要好，我曾经跟她蹭过一碗面，热呼呼的羊膻味从此就成了家乡烩面的最经典的味道。她很内行地告诉我：吃烩面要就着大蒜，可以除膻味儿。
　　 一切似乎都与家乡人不太相同，包括商店里营业员的脸，少了笑容的脸端着，回答总是最简捷的语句，似乎多说一个字便会让自己掉了身价。现在想来，那样高高在上的表情，是要有资本做支撑的。在那个年代，一份营业员的工作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人。而现在，漂亮的小姑娘酒桌上敢跟市长拍桌子，说：“你别说话！”凭的什么呢，漂亮，当然还有付出。再譬如黑社会大哥，你什么时候见他笑容可掬过？那是连话都不屑说的，凭的又是什么？势力，当然还有狠毒。
　　 烩面馆的老板娘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凭的是什么呢？生意好，生意好得让人发烦，也就不必笑迎天下客。同学的笑容又太过灿烂，她说人家都说我很漂亮，然后露着大门牙笑。我没办法告诉她，她的牙要不外张那么厉害就好了。随着文理分科，彼此渐行渐远，也再没去过烩面馆。其实，她人很好。
　　 小城是一个地方时尚的风向标。学校是一个时尚的大秀场。那个时候，贫穷的依然贫穷，富裕的虽然没那么土豪，但已然自成风景。校园里的女生，有成绩好得一塌糊涂的，骨子里透出高傲；也有美丽得一塌糊涂的，骨子里透着优越。家庭背景好的就更不必说了。虽然一直看着、感受着，却混沌依旧，安心地待在象牙塔里，任风流的风流，妖娆的妖娆。有时候想，混沌未必是坏事，正所谓没有开化就没有迷失。
　　 高一的功课，我也这么混沌着。高一不分文理科，物理、化学，一直的弱项让我头痛不已。没有人告诉我晚上晚自习以后还要继续留在教室里学习，于是晚自习灯光一熄便和同学一起回宿舍休息。半个学期下来，全班五十几人，成绩排四十几名。如此，才知高中是要拼时间的。不付出时间，不会得到分数。本是安分守己的人，于是乖巧地买来蜡烛，也开始挑灯夜战。
　　 离家住校的日子，和家人的交流更少了。上高中那会儿，母亲已经五十多岁。父母亲从未去学校看过我，我和他们的交流，也就每月回家的一两天。但是，我不再会因为想家而流泪，我甚至变得有些没心没肺，风清云淡地过着日子，从来没想过父母的苦与累。父亲是走过世界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母亲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家庭主妇。自从母亲随父亲回到家乡，大概就没怎么走出过村庄。一辈子待在村里，一辈子侍候丈夫孩子，一辈子围着锅台转，母亲，除了嘘寒问暖，又能给我多少指点呢。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母亲来我这儿，带她去饭馆吃饭，老人家居然说：“剩这么多，人家会不会不让走啊！”我说怎么会呢，掏了钱就是我们的了，别人管得着吗。母亲说，我们那会儿，人家不让走的。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没多问，她也没多说。心里有些悲哀：母亲，与这个社会隔绝了太久了。
　　 但是，依然会想家，想那个村庄。烩面虽然好吃，但我不习惯那羊膻味和大蒜味，我还是更喜欢母亲做的芝麻叶子绿豆面、线豆角子黄豆面；母亲为我找偏方治病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家最温暖，还会磨磨蹭蹭地舍不得离开家；看到他们的劳累的时候，我会心疼，这让我觉得自己虽然过着不劳而获的日子，还是个良心尚未泯灭的孝顺女子；我依然会想起那个片断：母亲送我到村口，看着我下到河滩里，过了河，走上河对岸，沿着田埂走向小山岗……这是下次返家时才知道的，母亲问我为什么不从邻村走，会近些，我才知道，老人家一直就那么站着看我走远，远得像只蚂蚁。我猜想，她是不是会有一种冲动，想伸手把那只蚂蚁拈回家呢？
　　 【三】
　　 然而她终于无法拈回我这只蚂蚁了，三年以后，我考到了省会的一所学校。这一离家一般都要一个学期才能回去。我要先从村子里走到公路那儿，坐车去县城车站，然后再乘长途车去学校。我告别了“时尚”的“大”县城，见识了真正的都市繁华。那一年寒假回来，跟姐一块儿去拜访县城里的亲戚。晚上，路边没有路灯，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于是嘴里嘟哝着：这破县城，连路灯都没有……结果被姐姐讥笑：你还真成大城市人了啊……
　　 是这样吗？我知道我不是，永远不是。生于斯长于斯，骨子里永远都是那个脱不掉乡土味的村妞儿。然而，村庄，终究离我越来越远了。
　　 离家更远的日子里也曾问过母亲，你就不想我啊。母亲说：习惯了。又说：你大哥上中学那儿，一到星期六就会出村老远去迎，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了。听了心里虽然酸酸的，倒也能理解。这么多儿女，老那样儿牵挂着不知心会被磨成什么样儿呢。又想，母亲的心，是已经如同她的那双手一样，早磨出老茧了吧？也好，至少，不会再疼。
　　 最后的求学的日子里，我依然混沌着。我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我不知道自己毕业了要去哪里要做什么，父母亲也一定没想过，即使想过他们也无能为力，他们只寄希望上帝的安排，也许他们还寄希望于我的命运吧，不过他们没跟我说过，这和他们的信仰相悖。
　　 我连命运也没想过。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再回到那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庄里。生命是一条河，我的河流的发源地是村庄，一路就这么流着流着，流向未知的远方，永不回头。
　　 【四】
　　 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更多的被牵挂，所以才能舍得下母亲，舍得下村庄，彻底离开的吗？反正，我这只蚂蚁，母亲想再看见，不那么容易了。想拈在手里，根本没可能了。我在异地结婚生子，在异乡扎下了根，村庄，成故乡了。
　　 但是，母亲真的不会疼不会牵挂了吗？想起一家三口回娘家的日子，母亲一定会在村口等我，就在进村的路口，不言语，也没有更多的喜悦。走的时候不管腿有多疼她也一定会送我到村口，看我们和别人告别，不言语，也没有更多的留恋。
　　 喜乐哀伤不动于色，不是母亲无情，更不是母亲的历练，是因为隔阂。如同我早已不习惯村庄一般，我早已不习惯母亲的某些表达方式和习惯。我想母亲也一样。彼此不习惯却又不想惹彼此生气，于是，沉默，隐忍。反正，过几天我们又会走的。后来我知道，我真的错了。
　　 但是，我已然与村庄渐行渐远。我会牵挂，我会心痛，我希望村庄越来越富裕，我盼望亲人们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幸福，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在那里长期生活，没办法忍受夏天成群的蚊蝇和冬天的寒冷，我已经没法和他们顺畅地沟通，跟他们解释外面的五光十色和人间乱象，因为我习惯了只看不说，习惯了心意相通，厌倦了没完没了的家长里短。甚至，获得某种谅解的解释性的表达。当我带着村庄的给予走出村庄，便开始了成长，也开始了背叛。我开始以外面世界的标准来衡量我的村庄，我开始变得和它格格不入。
　　 村庄渐行渐远，一如母亲眼里的我。如今，父母亲已经做古，再没有人会象他们那样的牵挂着我，也再没有人象他们那样让我牵挂，我与村庄的联系注定会越来越少。但那是我生命的源头，是我生命的根，那里还有我的亲人和乡亲，所以，每每想起，仍然会在寂静夜里千回百转。我的村庄，像一条永远不会腐朽的根，深埋在地下，随时都准备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