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陕西黄陵，我对老家有着深深的记忆，浓浓的情。这情是奶奶，是小姑，是老屋，老槐树，青石路，儿时的玩伴……还有许多许多，都囊括在我的记忆中。
　　 记得那时候，黄陵县城很小很小，不用快步，转转悠悠，十分钟就能从城这头溜达到城那头。城里的商店、供销社很少，只有两三家，都不用人刻意去数。
　　 那时我还小，城里到底有几个生产队我不知道，但东洼生产队和西洼生产队我记得清清楚楚。东洼生产队是外公外婆赖以生存的集体，还有舅舅和他们一家也在这个生产队里谋生。外婆是小脚，不能下地劳动，但外公每天得把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头。奶奶住在西洼，西洼有我们的老屋。我们的老屋建在西洼离街不远处，从电影院右边的巷口上一个斜坡再拐一下路。拐的那路不长，老屋的外院就在电影院的头顶。只要电影院里放电影，那声音在我们老屋里就能听得清清楚楚。老屋有三孔窑洞都是石头箍砌的，结实耐用。听奶奶说，箍这窑的时候还挣死了一头驴，那头驴是老舅的心头肉。窑分东窑、西窑和中窑，还有两间厦子（单面房顶），一间在西窑门口，一间在东窑前不远处。东窑给人外租，住着县医院的一个医生。西窑当仓储，放着三个粮食大瓮，还有一个放玉米的大囤，农具放在圪旯里，用的时候再取出。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乎占了大半个窑，平时都是铁将军把门。两间房子也是外租，无人租时也不上锁，只扣门扣。
　　 中窑是我和奶奶的住处，小姑在外读书，平时回家不多，只有放假或星期天才能看到小姑的身影。那时候大概是我太小的缘故，觉得我们住的窑很大很空，一盘炕靠着窗户，炕里头的边沿是锅台，偌大的锅台上稳着一口黑铁锅，显得又大又楞。锅台旁边有一个风箱为灶火服务。窑掌一个碗架，上面放着碗碟瓢盆。奶奶怕尘土落在碗架上，就用纸贴在横隔边儿把灰尘挡住。碗架旁边是两个瓦瓮，一个瓮里放一点麦面，另一个瓦翁里是杂粮和一些煮稀饭的豆豆。瓦瓮的左边是一张八仙桌，奶奶常常把蒸好的糜子馍连蒸篦放在桌上头，糜子馍上盖着一块笼布。我要是饿了，就站在小板凳上伸手从笼布底下取一个糜子馍充饥饱肚。那时候，粮食紧缺，家家户户都不宽松。奶奶非常珍惜粮食，磨糜子面时连糜子壳也磨细加在里头，因此糜子馍就成了青黑色。奶奶做的糜子馍很好吃，有一股淡淡的香甜味，特别是凉糜子馍更能勾起人的馋虫。如今想起来那糜子馍，依然是那么的香馨。
　　 每快到饭时，奶奶拉的风箱就会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我常常奇怪，风箱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响，为了看个究竟就蹲在奶奶跟前仔细观察，仔细听听，终于发现风箱前后有两个方形的进气口，方口里边个有一块方木片像门帘似的吊着挡风。当拉风箱杆的时候，后边的风口木片抬起，前风口的木片挡住。就这样一推一拉，木片就会发出“呱嗒呱嗒”响声。至地风箱里怎么还会有呼呼的风声，我一直弄不明白。直到后来风箱坏了，奶奶叫人来修，卸开风箱，我这才发现风箱里头有一块比风箱稍微小一点的木板在拉杆上固定，木板的周围沾满了鸡毛，以此密封。挨着灶边有一个像笛子粗细的圆筒端对着灶台边的一个小孔。随着风箱杆的推拉，空气就从圆筒进入炉灶，火苗随着风的输入一跳一蹦，很是精神。
　　 那时候，爷爷殁得早，奶奶一直生活得很艰难。她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脚女人，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因此，生产队只肯给分口粮，其余的没有。就是口粮也得向生产队付钱，不然就没有份。爸爸和二爸每到分口粮时候就寄些钱回家，以作粮钱资用。奶奶非常节俭，平时都不吃细粮，只吃粗粮，但偶尔也蒸一点白面馒头。不过很少，就那么几个，金贵得很。奶奶把白面馒头整好后扣在笼屉里，吃饭时只给我掐一块，而她吃的是糜子窝头。我们坐在炕上吃饭时，奶奶一边吃一边会警惕地从窗子的一小块玻璃上往外瞅，如果看见有人来我家，就把白面馍藏住。有一次我们正在吃饭，一个熟人从院子往我家走，奶奶瞅后赶忙抓过我手上的白面馍藏在笼里，递给我一块糜子窝头，我懵懂不知，呆呆的看着奶奶，奶奶说：“你先吃糜子馍，等人走了再吃白馍行不？要不人家会说咱生活好，嫉妒。”我虽然不明白奶奶的话，但有一点我知道，是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有白面馍吃。现在回想起来才清楚，那时怕外人知道了传扬出去会说我们像地主，那时候定成分是大家评。当时的社会风气是越穷越光荣，以此解释奶奶的行为就不足为怪，奶奶只是不想当地主或富农。
　　 吃完饭，奶奶收拾完家什就拿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窗台下看着我玩耍。隔壁的医生姓程，他儿子忠旗是我儿时的玩伴和好朋友。我们在院子里玩耍跑动，无论跑到那里，奶奶的眼光总是紧紧地跟随着我的身影儿，生怕我磕磕碰碰。到了半前晌太阳一红，奶奶就会拿出坐垫说：“妮子，跟奶奶到大门外走。”
　　 我答应一声跟随奶奶来到大门外，这里有一颗老槐树。老槐树很粗，就是大人伸开双臂也搂不住。老槐树根部用石头围着砌了一个方形石台，奶奶就把坐垫铺在上头。她盘腿坐在石台上一边抽旱烟，一边看着我与小朋友玩耍、奔跑、跳动，还不时地大声提醒：“跑慢点儿妮子，小心我娃摔倒碰疼。”“妮子，别跳，小心蹾疼了我娃的肌肉。”
　　 那时候，我不明白肌肉是什么，以为肌肉就是鸡的肉。我还在心里纳闷了一阵子，我蹾疼了，鸡的肉怎么会疼？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奶奶，奶奶笑得快岔了气，说：“我娃亲死了，咋会这么问？”
　　 我们几个小伙伴什么都玩，有时候都能玩得昏了头。忠旗是男孩子，调皮，胆子特别大，爬高走低他啥都行。靠院墙的西头是大妈家的院子，比我家院子高一米左右。要上他家院子得从台阶上走，还得抹（斜）坡上行。忠旗就提议从台阶的最高处往下跳，看谁勇敢，看谁能当英雄。说着就在台阶上带头。他一纵身“咚”一声跳下来，自豪地问我们：“咋样，我是不是英雄？”我们说：“是。”他很高兴，嘴咧得真像个瓮。
　　 那台阶有五层，虽然不高，可在我看来，却高得不行。我很害怕，站在上面不敢跳，他就说：“黄毛丫头没胆子，羞不羞？你看我多能行？！”
　　 我听了很不服气，心想：你敢跳我也敢跳，你真有多能行？我非比上你不可，就憋着一股劲儿大着胆子从台阶上跳下来。虽然站住了，可胸腔很难受，心似被蹾疼。我定了定神不敢说自己疼，硬着头皮再次往下蹦。第二次跳下来，两腿被惯性弄弯了，人不由自主地下蹲，但胸腔却不再难受。我胆子大了起来，一遍遍的往下跳，奶奶说：“奎哟（哎哟），我娃把腿碰了咋能行？”说着拉住我不让再跳，还把其他孩子吼住。我们就到草里拽草玩做饭过家家，用石头瓦片搭锅灶，忠旗当父亲，我做母亲……
　　 奶奶看着我们玩得起劲儿，在石头边儿磕着烟锅子头儿，脸上笑意盈盈。
　　 有一次我得了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还吐得不行。奶奶蹒跚着带我上医院。针打了，药吃了，可就没起作用。奶奶就用土办法给我摸索（送邪病），希望神能显灵。她从水缸里舀来一碗清水，放在我枕头跟前，嘴里念念有词：“求神保佑，让瘟神、毛鬼神赶快离开，远远地走。我敬你，求你显灵，不要让他们给我娃降灾降病，快把我娃身上的病灾拈走。如果你显灵了，就让三根筷子端站在水中。”
　　 说完用三根筷子往水碗中央轻轻一插，然后慢慢松手，筷子果然在碗中站得端端正正。奶奶欣喜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只要我娃的病好了，我就给你们烧香三柱，我说话算数。”说完手里另拿一根筷子一使劲，将那三根筷子打出门外头，这预示着瘟神和毛鬼神被撵走。如果筷子没被打出，说明瘟神和毛鬼神还要继续缠身。过了几天，我的病真好了，奶奶赶紧拿出香炉上香还愿，谢谢神灵，还求神灵保佑我以后身体健康，无灾无病。
　　 每遇星期六，小姑会回来。她不是在家休息，而是去忙着把自留地里的东西往回收。奶奶两只小脚走路虽然摇摇晃晃，但还是到地里去帮忙往筐子里揽，往攒里收。我也在边上凑热闹，但没干几下就失去了兴趣，跑到地头儿去捉蝴蝶，捉蚱蜢。快回家时，奶奶大声喊着：“妮子，回家了。”
　　 我答应一声：“哎！”就跑过来跟着奶奶。奶奶一边儿挽筐，一边拉我的手，我俩蹒跚着跟在小姑后头。小姑长得不高，身体瘦弱，但她不得不承担起地里的重体力劳动，家里没有劳力，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一年，自留地里的红薯丰收，奶奶和小姑挖了几天，红薯堆得小山似的。小姑为了往回担红薯，每天都摸着黑，就这样，地头还有一大堆等着往回送。小姑为了赶时间（因为她第二天就得去学校读书），她装了满满两筐，拼着最大力气往回送。没想到就这一挣，挣得子宫脱垂。小姑哭了几天，因为她还是个学生，还没有结婚。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奶奶一个小脚女人往回弄吧。小姑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还得了地方病，就是人们所说的大骨节，像柳拐子走路，可她还是用自己羸弱的身体为奶奶把这个家支撑。小姑待我很好，只要有空就领着我出去串门，其实只是在附近转转走走。因为她太忙，转一会儿就得回去干自己的事情。小姑学习非常好，那年考大学分数很高，因为她特别喜欢俄语，分数也超出，可就因为长相被落了榜，小姑多少天都没抬得起头。
　　 有一个大年初一的早晨，小姑说要给我压岁钱，但非得让我给她磕头。我不磕，小姑就说：“妮子，你只要磕了头我给你五分钱钢镚。”我一听非常高兴，因为五分钱能卖五块糖果，就趴在炕上向着小姑磕了一个头，然后伸手。小姑说：“头磕得不够，还得磕两下。”我不情愿，但想到了那五分钱的钢镚，想到那甜甜的滋味只好又磕了俩头。小姑笑着把五分钱给了我，我欣喜地在炕上直蹦。
　　 我经常和奶奶在家里，很少出门。但过一段时间，奶奶会领着我去街头，因为街上有集会。她一手挽筐，一手拉着我走。赶集的时候，街上人挤人挨，多得都走不动，赶集的人担着筐，提着笼（筐），拉着车，赶着毛驴。男人们肩上挂着褡裢，女人们胳膊上挎着竹茏。蔬菜瓜果，线脑针头的摊前都去光顾。有的在门市部里给孩子买点儿糖果，买点盐，买瓶酱油、醋。有人还会扯上几尺布，捎带给自己的女儿买一个花卡子，扯二尺塑料头绳。奶奶也会给我买糖果，虽然不多，就几颗，但我会觉得自己好幸福。
　　 平时，我最害怕一个人进出奶奶家的大门。一是门槛太高，蹻门槛很不容易；二是因为东房边墙上端对着大门有一神龛，神龛里站着一尊门神，那门神瞪眼呲牙，凶神恶煞，样子让我害怕，因此，每一次出进大门都让我头皮发麻发紧，不敢抬头。在进出门槛时被绊倒无数次，但只要和玩伴们一起跑出跑进，我就不会这么害怕。
　　 有时候我会和忠旗以及其他小朋友到青石板路上玩耍，那青石板路不是很平整，有的地方石板不是平铺，而是斜插，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石头堎垫得歪歪扭扭。那时候不明白路怎么会这样，长大后才知道，这样斜插着铺耐实，会防止雨水冲坏了路，以免路断人不能行。
　　 有时候我想去外婆家，奶奶就领着我下了西洼坡穿过青石板路再上东洼斜坡，转过一个山弯，经过老爷庙就来到外婆家大门口。看着我走进大门，奶奶会在门口再等一会儿，如果我没出来就说明外婆在家，她就离开。如果家里没人，我会很快出来，奶奶再领着我返回原路。
　　 外婆家在东洼街道上，地势很好，那里聚集了很多住户。从街道两边整齐划一的大门就能说明，凡在这里居住的解放前都是有钱有身份的人。当然，我外婆家也不例外，听母亲说外婆家解放前还雇过长工，所以，定成分的时候就定成了富农。在外婆家，我会和舅舅家的两个女儿彩丽、彩虹玩得不亦乐乎，直到舅舅下工回来再把我送回奶奶住处。送我走的时候我很不情愿，无奈舅舅家孩子多，最小的一个还在襁褓中，外婆既要做饭，又要管孩子，顾不过来，当然不愿意我在这里住。每次走的时候，我嘴都撅得老高，能挂住一个油瓶。
　　 奶奶家的坡下长着许多荒草，那里的坡比较平坦，不陡，虫子也多，我就和一群玩伴在草丛里玩耍，逗虫子，逮蝴蝶，捉蚱蜢。那蚱蜢通身碧绿，藏在草丛中不细看都分不清。但只要我们走进草丛就会惊动它们，它们慌不择路，蹦起来准备逃走。我们把手曲成一个砵形，顺势一扣，蚱蜢就扣进我们的手心。逮住蚱蜢，奶奶会给我用纸叠一个小口的兜兜把蚱蜢放在里头。我们就拿着装蚱蜢的兜兜玩，有时候一不小心踩在了纸兜上，结果让蚱蜢丧了命，我会遗憾半天。有时候觉着玩蚱蜢玩得没意思了就放掉去玩另一种。我们一群玩伴又去抓蝴蝶，撵得那些蝴蝶惊慌失措到处舞动。有时手脚太重把蝴蝶的翅膀弄掉了，翅膀上的粉和色沾粘到了手指头，我就在衣服上擦一擦。看着蝴蝶飞不动，我们乐得嘴都合不拢，拿着小柴棍去逗弄，不一会儿，蝴蝶就没了命。奶奶在草丛旁边用小镢头挖出几个坑，点了一些南瓜籽，还上了些鸡粪。南瓜籽发芽长大，开出了黄色的花朵，到了秋天结出了南瓜。等南瓜长大，奶奶就把南瓜摘回洗净，切成块儿上锅蒸。我们几个玩伴一人能得到一块儿，甜甜的，黏黏的，那味儿都香甜到了心里头。